楊志軍
(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常州市中醫醫院,江蘇常州 213003)
指導:顧 寧
慢性心力衰竭(chronic heart failure,CHF)是指各種疾病引起心室收縮和(或)舒張功能發生障礙,導致各組織器官灌注不足引起的一系列復雜臨床綜合征。《中國心血管病報告2018》顯示:我國心血管病患者總數高達2.9億,占居民疾病死亡構成40%以上,且患病率仍逐年上升[1]。CHF作為心血管內科最常見的疾病之一,發病率和病死率高,3~5年生存率低[2],醫療花費大,且患者生活質量明顯降低,已經成為嚴重威脅人類生命健康的重要疾病[3]。目前治療CHF的重點是改善患者遠期預后,減少再入院率和病死率[4]。但部分患者經西醫優化方案治療后,病情仍進展或癥狀仍持續存在,需長期反復住院治療,嚴重影響了患者的生活質量,加重家庭及個人經濟負擔[5]。中醫藥以辨證論治為特色,在減輕CHF患者癥狀、改善心功能、提高患者生活質量等方面具有獨特優勢[6]。
顧寧教授是江蘇省名中醫,師從國醫大師周仲瑛,從醫36載,在心血管疾病的中西醫診療方面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尤其在運用中醫藥治療CHF方面頗有心得。筆者有幸跟師學習,收獲頗豐,現將顧師運用溫補宣導法治療CHF之經驗總結如下,以饗讀者。
慢性心力衰竭根據其臨床表現、癥狀特點、病情轉歸,可歸屬于中醫學“心水”“水腫”“心衰病”等范疇。顧師在學習總結前輩學術觀點的基礎上,結合自身豐富的臨床實踐經驗,認為CHF的病位在心,可涉及肺、脾、腎、肝、三焦,為本虛標實之證,本虛為氣血陰陽虧虛,以心腎陽氣虧虛為甚,標實以痰濁、瘀血、水飲為主,三者同時也是疾病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病理產物。顧師告誡,心腎陽氣虧虛在本病的進展過程中尤為重要,是疾病發生關鍵的誘因,既加重臟腑之虛衰,又助長諸邪之勢,是本病的特征性病機,貫穿于疾病發展的始終。
1.1 心腎陽虛為本 顧師指出心腎兩臟聯系緊密,心屬火,腎屬水,“水火相濟”為正常的生理狀態,心陽與腎陽密切相關,腎陽充足,則上濟溫煦心陽,心陽充盛,亦可下歸鼓舞腎陽,推動周身血脈運行。若因年老體虛、過度勞累、七情內傷、外感寒邪致心氣不足,病情日久,氣損及陽,可出現心陽虧損,心陽虛衰不能下行溫煦于腎,終致腎陽虧虛,下焦氣化不利,周身水道不通,上凌心肺可出現喘咳、胸痹等;水停中焦則見腹脹、納差、嘔吐等;水飲留于皮下則見顏面四肢浮腫等。同時,腎陽虛衰無力上濟心陽,則心陽虧損進一步加重[7],故曰心腎陽虛為“本虛”。正如金·成無己在《傷寒明理論》中所述:“其氣虛者,由陽氣內弱,心下空虛,正氣內動而為悸也,其停飲者,由水停心下,心為火而惡水,水既內停,心不自安,則為悸也”,明確指出陽虛是心衰病機中不可缺少的因素。又如《類證治裁·怔忡驚恐論治》闡述:“陽統于陰,心本于腎,上下不安者由乎下,心氣虛者因乎精,此精氣互根,君相相資之理,固然矣。”由此看出心腎陽虛、腎精虧耗與CHF關系密切。
1.2 瘀血、痰濕、水飲為標 顧師認為瘀血、痰濕、水飲作為有形實邪,是影響CHF發生發展的重要因素。本病患者多陽氣不足、臟腑生理功能低下,易形成有形實邪,留于體內,此實邪乃因虛致實也。“心體陰而用陽”,心陽不足,無力鼓動氣血,血行遲緩,則瘀血內生。氣虛而氣化不利,津液輸布障礙,而致痰濕、水飲內生。正如《金匱要略》所述:“血不利則為水”,瘀血日久,氣機阻滯,又加重痰濕,而水瘀互結,又可進一步影響心陽之溫通。
顧師總結,心氣虛是CHF初始病理變化,氣損及陽,心陽虧損則意味著疾病的進展,心腎之陽俱虛標志著病情進一步加重;而痰濕、水飲、瘀血是CHF的病理產物,亦是損耗心腎陽氣之因。如此正虛與標實相互錯雜,形成惡性循環。
顧師強調辨證論治的原則,針對CHF病因病機特點,提出治療首當益氣溫陽以扶心腎,在此基礎之上力主宣導祛邪以治標,同時不忘分期,根據CHF的不同病期、不同階段,緩則治其本,急則治其標,從而達到標本緩急兼顧[8]。
2.1 穩定期溫陽補氣治本為要 心乃君主之官,五行屬火,為“陽中之陽”,心陽下可溫腎水,以防腎水過寒;腎陽為一身陽氣之根本,心陽需根植于腎陽。腎陽虧虛,水飲上凌于心,心陽不振,久則傷及腎陽。顧師針對CHF穩定期患者常施以培正固本法。偏心陽虛者,癥見心悸怔忡,胸悶氣短,活動后加重,面色淡白或?白,或有自汗,舌淡苔白,脈沉細,選用參附湯合苓桂術甘湯加減。偏腎陽虛者,癥見畏寒肢冷,浮腫,腰以下為甚,按之沒指,甚則腹部脹滿,全身腫脹,心悸咳喘,伴有腹水,舌淡胖苔白,脈沉弱,選用右歸丸合真武湯加減。若疾病遷延不愈,陽損及陰,癥見潮熱盜汗,五心煩熱,手足心汗出,溲黃便干,舌紅少津,脈細數,常選左歸丸合生脈散加減[9]。若見數臟同病:見心脾不足者,多選苓桂術甘湯合六君子湯化裁;心肺氣虛者,則選用參蛤散合葶藶大棗瀉肺湯加減。顧師指出,溫補心腎陽氣應貫穿CHF的治療全過程,臨床常選用黨參、黃芪、附子、肉桂、桂枝等藥物作為主方之配伍[10]。
2.2 發作期宣導祛邪以治標 CHF病延日久,因虛致實,形成瘀血、痰濕、水飲等有形實邪,留于體內,損耗陽氣,所謂“邪之所湊,其氣必虛”。因此在臨證過程中,顧師治療CHF發作期尤其重視宣導祛邪以治標,根據實邪的不同,分別予以活血化瘀、祛痰除濕、逐水化飲等治法。
2.2.1 活血化瘀 《醫林改錯·論抽風不是風》云:“元氣既虛,必不能達于血管,血管無氣,必停留而瘀。”另外“血得溫則行,得寒則凝”,故瘀血的形成與陽氣不足直接有關,心陽虧虛,則溫煦失職,推動無力,導致血失溫運,脈失溫通,血行艱澀而成瘀。臨床癥見:胸悶而痛,伴有舌質紫暗,有瘀斑、瘀點。針對此病證,顧師常選用補陽還五湯合血府逐瘀湯加減,全方共奏益氣活血、化瘀止痛之功,臨床可重用川芎、黃芪、赤芍等補氣活血,當歸、雞血藤活血補血,還可適當佐以香附、枳殼以理氣活血。
2.2.2 祛痰除濕 脾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失運化,則水液代謝失司,釀生痰濕,而痰濕又可上泛心肺,反困胸陽。臨床主癥:胸脘痞悶,氣喘乏力,水腫,嘔惡,納呆,舌苔膩,脈滑。顧師在臨證中發現CHF患者之所以有痰濕困阻情況,歸根結底是因為心腎陽虛,不能行水,水飲內聚,困遏脾土,脾氣漸衰,以致脾運失常,內生痰濕。因而顧師認為在化痰除濕的同時需特別重視健脾促運,常在苓桂術甘湯合二陳湯的基礎上佐以薏苡仁、炒白術健脾利濕,木香、砂仁行氣醒脾。
2.2.3 逐水化飲 水為陰邪,賴陽氣化,今心腎之陽皆衰,陽虛不能化水,內生水飲,上凌于心,可見心悸;飲停胸脅,可見喘促,加之久病腎虛,腎不納氣,加重喘促之癥;水飲無法氣化疏布,故而內停,可見水腫。臨床癥見:咳嗽氣喘,心悸,渴不欲飲,下肢浮腫,形寒肢冷,小便短少,舌淡苔白膩,脈沉細而滑。顧師臨證多選用葶藶大棗瀉肺湯合真武湯化裁。方中葶藶子、五加皮、防己瀉肺利水;附子溫腎暖土;茯苓健脾滲濕;白術健脾燥濕;白芍利小便,通血脈;生姜溫胃散寒。諸藥共奏溫腎納氣、利水逐飲之效[11]。顧師強調在使用逐水藥時需特別注意顧護患者正氣,以防正氣虧虛導致疾病傳變而病情加重。
2.3 臨床重癥救急為先 顧師認為CHF雖以益氣溫陽、宣導祛邪為主,但臨床若見急性加重,出現陽氣厥脫之危象,癥見:喘逆甚劇,張口抬肩,鼻翼煽動,端坐不能平臥,稍動則喘劇欲絕,或有痰鳴,咳吐泡沫痰,心慌動悸,煩躁不安,面青唇紫,汗出如珠,肢冷,脈浮大無根,或見歇止。此時不可拘泥,應立即采取急救,采用中西醫結合法施治,中藥予扶陽固脫、鎮攝腎氣為主,臨床多選用參附湯加減,切不可單純施以利水、活血之消法,易致僅剩之陽氣消耗殆盡。另外,顧師告知吾輩,風心病、肺心病等由外邪侵襲心肺而加重心力衰竭者,治療上需注重宣肺祛邪以有效控制癥狀;而冠心病所致心力衰竭病機多為氣虛血瘀,運用益氣活血方藥乃有的放矢。
許某,男,74歲。2021年5月17日初診。
主訴:反復胸悶氣喘伴雙下肢水腫7年余,加重3 d。2014年患者無明顯誘因下出現活動后胸悶氣喘伴雙下肢水腫,曾于外院住院治療,擇期行經皮冠狀動脈介入治療(PCI)術,于前降支植入一枚支架。住院期間予利尿、控制心室率、擴張血管、抗血小板聚集、調脂穩定斑塊、改善心室重構等治療后好轉出院。出院診斷為“慢性心力衰竭;冠心病PCI術后”。出院后間斷服用拜阿司匹林、阿托伐他汀、諾欣妥、倍他樂克、螺內酯、呋塞米等。既往有高血壓病史10余年,血壓最高195/110 mmHg(1 mmHg≈0.133 kPa)。刻下:活動后胸悶氣短明顯,畏寒肢冷,腰膝酸軟,乏力納差,夜寐一般,尿少,大便稀溏。查體:血壓107/72 mmHg,心率82 次/min,律齊,心音低,雙肺未聞及病理性雜音。下肢中度水腫,面色晦暗,嘴唇淡紫,舌暗紫有齒痕、苔白膩,尺脈沉澀。心電圖示:竇性心律,V2-V6導聯ST-T改變。心臟超聲示:左心室室壁運動異常,二尖瓣、三尖瓣輕度關閉不全;左室射血分數45%。西醫診斷:慢性心力衰竭,心功能Ⅲ級;冠心病PCI術后;高血壓病3級。中醫診斷:心衰病(心腎陽虛,水停瘀阻)。治以益氣溫陽、利水化瘀。方選寧心痛方。處方:
黃芪15 g,黨參10 g,炒白術15 g,黑附片6 g(先煎),淫羊藿12 g,薤白6 g,澤蘭10 g,澤瀉10 g,葶藶子10 g,大腹皮12 g,莪術6 g,川芎10 g,赤芍10 g。7劑。每日1劑,水煎150 mL,分早晚2次服用。
2021年5月24日二診:活動后胸悶氣喘較前明顯好轉,活動量較前增大,雙下肢輕度水腫,乏力納差仍作,舌、脈無明顯變化。予初診方加茯苓10 g、薏苡仁15 g、佩蘭10 g,并調整淫羊藿至20 g,大腹皮至15 g,澤蘭、澤瀉至12 g,7劑。
2021年5月31日三診:患者下肢水腫基本消退,食納改善,活動后胸悶氣喘明顯好轉,上下樓梯較前明顯輕松,乏力減輕,以二診方為主加減鞏固治療。后隨訪至今,病情控制平穩。
按:本案患者有冠心病病史7年余,PCI術后,平素動則胸悶氣短,雙下肢水腫,兼見畏寒肢冷、腰膝酸軟、乏力納差、唇色紫暗,診斷為慢性心力衰竭,乃心腎陽虛、水停瘀阻所致。患者年老久病,心腎氣虛,氣損及陽,陽氣不足,無力鼓動氣血,血行遲緩,則瘀血內生,血不利則為水,故形成血瘀水停。舌暗紫有齒痕、苔白膩、尺脈沉澀,乃陽氣虧虛、水瘀互阻之象。故該患者辨證屬心腎陽虛、水停瘀阻。顧師認為,本案患者初診呈本虛標實之證,以心腎陽虛為本,痰飲、瘀血為標,本虛與標實互為因果,虛實夾雜,治療需標本兼顧。故初診方選用顧師之經驗方寧心痛方。方中以黃芪、黑附片為君藥補益心腎陽氣,以黨參、淫羊藿為臣藥,加強益氣溫陽之效力。痰飲、瘀血是該病重要病理產物,同時也是致病因素。該患者痰瘀互結,痰飲中又以水飲為主,《金匱要略》云:“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故方中配伍炒白術、澤蘭、澤瀉、葶藶子、大腹皮等藥溫陽化飲、利水滲濕。痰、瘀兩物易相互膠結,僅去其一,難以除根,故治痰必治瘀,瘀去則痰易化,治瘀必治痰,痰化則瘀易除。故方中配伍薤白、赤芍、川芎、莪術活血化瘀、溫通行氣。患者服藥1周后胸悶氣喘減輕,雙下肢僅有輕度水腫,但仍有乏力納差,此乃痰飲阻遏脾陽,脾失健運之象,在初診方基礎上加用茯苓、薏苡仁、佩蘭以芳香化濕醒脾,助脾運化。患者二診時胸悶氣喘、下肢水腫等癥狀已得到初步緩解,此時需乘勝追擊,繼續增強扶正祛邪力度,故加大淫羊藿、大腹皮、澤蘭瀉等用量,以增強溫陽利水之效。服藥后諸癥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