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大瀅 圖/枕上濁酒
杜蘅死了,那個答應要永遠留在長安城陪她的人死了,自此以后,年年歲歲,竟再無相見之期。

明靖七年六月初五,柳妃小產的消息傳遍闔宮上下。
崇華殿中靜得仿佛一潭死水,唯聞午后的風將殿外那株垂絲海棠的枝葉吹得颯颯作響,恍若下著一場淅淅瀝瀝的雨。
衛昶一巴掌落在鐘娮臉上,她手中的茶盞“咣當”一聲跌落下來,滾燙的茶水在手背上燎起一片灼熱的刺痛。
宮人們嚇得烏泱泱跪了一地,顫著嗓子勸他息怒。他立在鐘娮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眼中騰起可怖的寒意,“柳妃的孩子沒了,皇后可滿意了?”
鐘娮抬手拭去嘴角滲出的血絲,緩緩回道:“圣上問臣妾,不如問您自己,沒有人比圣上更清楚柳妃為何小產。”
衛昶呼吸一滯,像是被她戳中了要害,斷然怒喝道:“皇后悍妒成性,殘害皇嗣,藐視君上,大逆不道,何以母儀萬邦,倒不如收繳冊寶,廢為庶人!”
話音剛落,鐘娮已抓起桌案上的杯盞朝他擲去,那瓷杯砸偏了方向,碎片在他腳邊飛濺開來,她嗤笑出聲:“廢后?就憑你?衛昶,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是如何坐上這皇帝寶座的?沒有我鐘氏一族,你不過是個任人欺侮的庶出皇子,如今得了權勢便以為可以呼風喚雨,竟打起了廢后的主意?”
他面色陰沉至極,仿佛下一刻便要將她拆骨食肉,卻又驀地低笑一聲,如一只暗夜中吐著信子的毒蛇,“朕倒要看看你們鐘氏一族能囂張到幾時。”
她發出長嘆一般的笑聲:“衛昶,你大可不必這樣恨我,我此生所求,不過是至親平安,朝中安穩,那些你死我活的權勢斗爭,我從未想過參與其中。”
圣上起駕的高唱聲已在殿外響起,她余怒未消,只覺得那聲音尖銳刺耳,教人心頭煩躁,索性揚手將跪在殿內的宮人都遣了下去,只一個人盯著滿地狼藉默然失神。
帝后不和一事于朝堂宮闈間早已算不上秘密,只是二人將話說到這份上倒是頭一遭,那些雙方之間心照不宣的野心與交易,那些諱莫如深的對峙與制衡,竟都在這一刻被抽筋剝骨,鮮血淋漓地擺上了臺面。
杜蘅踏入崇華殿時鐘娮早已斂去面上喜怒,正擁著薄衾坐在棋枰前落子,見他向自己請安,只眼風微動,語氣淡然如水:“杜棋師來了,便陪本宮對弈一局吧。”
棋局已過半,杜蘅這才留意到她藏在衣袖間的燙傷以及左頰上幾道從脂粉間隱隱透出的指痕,他心神一亂,手中的白子落錯了方位,“娘娘和圣上……又起爭執了?”
鐘娮瞧了眼這盤殘局,一時間興致全無,自嘲般笑道:“你來晚了,沒瞧見方才我那色厲內荏的滑稽樣子,像只紙扎的老虎,一捅就破。”
她明明笑著,眼底的哀涼卻像潮水般漫出來,杜蘅只覺喉頭翻涌著陣陣酸澀,話一出口已是哽咽,“娮娮……我帶你走吧。”
這話說得實在僭越,她卻生出一陣如臨夢境般的恍惚,陳年舊事如凌汛的江水朝她洶涌而來,那聲應允幾乎要脫口而出,她卻懸崖勒馬,淡漠一笑:“本宮是衛國的皇后,此生無處可去,唯有長守宮中,恭承祭養。杜棋師這般說笑,豈不知隔墻有耳,禍從口出?”
杜蘅這才如夢初醒,跪地叩首道:“小人口不擇言,冒犯皇后,望皇后恕罪。”
鐘娮將手中的棋子拋回棋笥中,棋子間的碰撞聲在二人的沉默中顯得格外清脆,她道:“這局棋不必再下了,退下吧。”
杜蘅行禮欲退下,卻忽然被她叫住:“杜蘅,八年前你可以帶我走的,為什么不?”
他邁出的步子僵滯在原處,背影微不可見地輕顫了一下,長久的緘默令鐘娮輕笑出聲,她抬手扶額,似是累極,連嗓音都帶著倦意:“這問題你當初已答過了,如今是不必再問的,你走吧。”
鐘娮生于簪纓世家鐘氏,其父鐘行于朝中為官二十余載,文帝在位時便已官拜丞相,其兄鐘辰官至鎮北將軍,常年領軍駐守疆地,抵御外敵,軍功昭著。
永治十六年冬,鐘娮六歲,隨父前往城西的槐花巷拜訪一位名冠長安的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將鐘娮的八字排了一遍,又瞧了半晌她的面相,不禁眉目緊皺,大有欲言又止之意。
鐘行道:“小女命數如何,先生但說無妨。”
算命先生猶豫片刻,只答了八個字:“鳳臨天下,貴不可言。”
窺探他人命理之行術,自有其不可泄露之天機,算命先生不往下說,鐘行亦不多問。只這八個字,已足夠分量,于鐘娮的漫漫余生中,裹挾著權勢炙手可熱的鐘氏一族的野心與貪欲,疾速將她拉入不見天日的萬丈深淵之中。
衛國朝中門閥掌權,黨派林立,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文帝子嗣頗多,其中不乏德才兼備者,但圣上多年來不立皇儲,眾將臣揣摩不透圣心,隨著諸皇子冠禮成人,朝堂間的明爭暗斗亦愈發激烈起來。
因著那句“鳳臨天下,貴不可言”,鐘娮自小便被家中寄予入主中宮之厚望,永治二十五年,鐘娮已至及笄適嫁之歲,而儲君之位形勢尚不明朗,因此鐘家在她的婚嫁一事上舉棋不定,唯恐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永治二十五年四月,鐘娮至長安城西的槐花巷中尋訪當年那位算命先生,院子外那株老槐樹正值花期,春風吹過,落英白似雪,余香乍入衣,樹下那位蒼白秀氣的少年拂落棋枰上的花穗,抬起一雙澄澈如玉的雙眸,朝她回道:“家師已于半年前駕鶴西去,姑娘若為占卜算卦而來,在下可略為解答一二。”
鐘娮將一錠黃金置于案上,“小女子有事相求。”
杜蘅指了指桌上的棋局,溫和一笑:“若姑娘能贏下此局,在下便應允姑娘。”
這場對弈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鐘娮最后一子落于棋盤上,朝他淺笑示意:“杜先生,你輸了。”
他面上波瀾不驚,“姑娘所求何事?”
“請杜先生任我鐘氏門下謀士,助我入主中宮之位,若來日事成,定有重謝。”
明明一番話里赫赫野心展露無遺,面上卻是閨中女子稚氣未脫的純真,仿佛方才聊的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杜蘅想,這樣的女子,當真有意思,也不知她是太過精明通透,對這皇后之位勢在必得,還是太過年少懵懂,做著一顆任家族擺弄的棋子而不自知,于是他不假思索,脫口應道:“好。”
這便是鐘娮與杜蘅的初見了。
杜蘅曾說:“不是因為誰有望踐祚所以你嫁與他,而是因為他是你所嫁之人所以稱帝。”言下之意昭然若揭,與其瞻前顧后游移不決,倒不如擇一懦弱無謀的皇子為傀儡帝王。于是那位不得圣寵又怯懦無能的庶出九皇子衛昶,便成了鐘氏眼中的不二人選。
自杜蘅入鐘氏門下為食客至鐘娮擇定夫婿嫁作人婦不過兩年時間,而這兩年里,他與她對弈,同她練劍,惹她嗔怒又逗她展顏,于是那些悄無聲息的心神晃動在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中如野草般瘋長蔓延,終有一日引來了燎原大火。
永治二十七年的上元佳節,十里長街燈如晝,疑似星河落人間。煙火于夜幕中綻出絢爛的飛花流星,他的聲音穿過鼎沸的人聲傳到她耳邊:“娮娮,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
他頓了頓,又道:“你與九皇子的婚期將近,愿萬事皆如你所愿。”
明滅交織的光影映在她眼中,仿佛搖搖欲墜的星月,“可為何……我好像并不期待這場婚事。”
他問:“娮娮,為何想做皇后?”
“爹爹說,我生來就該是皇后,為鐘氏一族的亨通官運與無上光耀而活,這是我的命數。”
他低笑一聲:“那是他們強加于你身上的枷鎖,你自己的意愿呢?”
這番話不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沖得她驚慌失措,她恍然間驚覺過來,原來這十數年來,從來無人過問她的意愿,于是連她自己也忘了,她這個活生生的人,是該有自己的意愿的。
當鐘娮敲開父親的書房,試圖將悔婚的想法和盤托出時,鐘行將那紅底燙金的庚帖扔在桌案上,冷冷質問道:“婚事六禮已畢五禮,唯余大婚親迎,你如今是發的什么瘋?”
她一字一句地答道:“我想為自己而活。”
鐘行勃然大怒,一巴掌扇過去,在她臉上落下鮮紅的掌印,“這話誰教你的?你是鐘氏之女,生來就該為了家族榮耀而活!何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多言置喙?”
永治二十七年四月初九,月明星稀,長夜無眠,鐘娮自半掩的木窗翻入杜蘅房中,壓著嗓音朝他道:“阿蘅,明夜子時,我在城西的離人亭等你。”
杜蘅大驚:“所為何事?”
“同我私奔。”
話音剛落,他已將她摟進懷中,像是擁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畔,她聽見他的聲音因欣喜而微微顫抖:“好,娮娮,我帶你走,天高海闊,浪跡天涯。”
然而鐘娮沒有等來杜蘅,亦沒有等來他口中的天高海闊,第三聲雞鳴響起,灰蒙蒙的天際隱約露出一絲光亮,她方知自己已于這離人亭枯坐了整整一夜。
距離接親的隊伍抵達僅剩半個時辰,懸燈結彩的丞相府早已亂作一鍋粥,直到鐘娮失魂落魄地出現在大門口,府上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一哄而上,忙不迭要將她拉去梳妝。
她卻一路朝杜蘅的臥房奔去,他面色蒼白地望著她,晨間的日光從雕花窗格透進來,在青磚地面投下一汪斑駁的碎金,像是橫亙在二人之間一條無法逾越的分界線,她的質問隱約帶著哭腔:“為什么丟下我?”
杜蘅只是無力地笑著:“我入你鐘氏門下,本就只為富貴榮華,那晚不過隨意搪塞你幾句,鐘小姐真當杜某要同你做一雙風月柔情的癡兒怨女嗎?”
她耗費了莫大勇氣才生出的那分孤注一擲的決絕,卻在此刻如一豆搖曳欲墜的油燈,被他輕飄飄一口氣便吹滅了。
鐘辰心急如焚地推門進來,見鐘娮完好無恙地立在眼前,心頭的石頭才落了地,正要訓斥她幾句,她像只沒有生氣的牽線木偶,神色漠然地道:“阿兄,遣下人來替我梳妝吧,大喜的日子,不要誤了吉時。”
永治二十七年四月十一,九皇子衛昶與鐘丞相嫡長女鐘娮結為連理。
永治二十八年十月初三,帝山陵崩,鐘丞相及其黨羽迅速把控皇宮,暗中銷毀文帝遺詔,擁護九皇子衛昶繼承大統。次日,衛昶踐祚稱帝,改年號為明靖。
明靖二年六月廿三,鐘娮誕下太子衛珂,帝大赦天下。
殿外長夜深沉,更漏聲如哀怨不絕的離人囈語,鐘娮擁著蠶絲錦衾翻了個身,眼角的淚痕已半干,她低低地嘆了口氣,又夢見那些陳年舊事了。
柳妃臥床昏迷了幾日,又吃藥調養了半月,如今身子日漸好轉,卻是整日懨懨不樂,大抵是心結未開,還沉浸在喪子之痛中。
鐘娮坐在柳妃榻邊,想說些笑話逗她開心,卻被她長久的沉默拒于千里之外,鐘娮替她掖了掖被角,“柳兒,我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一桿秤,若你堅信此事是我所為,我無話可說。”
鐘娮想,那日柳妃自崇華殿離去后便腹痛不止,繼而小產,宮中明里暗里都道是皇后善妒,殘害皇嗣,也怨不得她懷疑自己,只是柳妃不知道算計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夜夜相伴的枕邊人。
柳妃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動容,神色卻仍是怯怯的,像只乖巧的小貓,鐘娮忍不住惋惜,這般單純嬌柔的女子,若是擇一良人相嫁,日子大抵是和睦美滿的,卻偏偏困在這樊籠似的皇宮中,做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明靖七年九月,衛昶攜親眷重臣至驪山圍場行獵,半月后圣駕回鑾,行至斷腸崖時,鐘娮所乘馬車忽然失控,受驚的馬匹嘶鳴亂竄,拖著車廂中的鐘娮一路朝陡崖奔去。
杜蘅得知此事后獨自下到崖底尋了整整一日,終于在黃昏時分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鐘娮,他就近尋了一處山洞將她安置,小心翼翼地替她清理身上的傷口。
鐘娮后半夜發起燒來,她纖細的身軀瑟縮在他身側,迷迷糊糊地拽住他的衣袖,低聲啜泣著:“阿蘅……不要丟下我……”
木柴架起的火堆燒得噼啪作響,橙紅的火光映著她眉頭緊鎖的蒼白面龐,襯得她像座晶瑩剔透的神女冰雕,僅那些許火色便能將她消融成一灘冰水,從他指尖緩緩流走。
他擰了塊濕帕敷在她額上,擁著她低聲哄道:“娮娮,我在這兒,阿蘅在這兒。”
天邊露出一抹魚腹白時,鐘娮已退了燒,自昏迷中醒轉過來,杜蘅給她的傷口換藥,她只是面色倦怠茫然地望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許久,她才開口問道:“衛昶呢?”
杜蘅道:“圣駕已回宮中,只留了些許羽林侍衛下到谷底尋你,聽說尋了一天一夜不見你蹤影,那些羽林侍衛也撤了回去。”
鐘娮的面上浮起慘白的笑意:“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除掉我了。”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娮娮,如今鐘氏與衛昶之間已是水火不容之勢,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與其夾在其中進退兩難,倒不如離開那是非之地……”他想,只要她點點頭,哪怕自己只剩一日可活,他也愿意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她面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也不知當初是誰說九皇子衛昶軟弱無能,怯懦不爭,能為鐘氏牽制利用,如今看起來,不過是咱們自食其果,作繭自縛罷了。”
杜蘅自然明白她話中所指,當初在諸多皇子中選擇衛昶,正是看中了他唯唯諾諾、極易拿捏的性子,誰知他竟是扮豬吃虎之輩,繼位短短幾年,便暗中同朝中勢力周旋,如今培植提拔了一批效忠于他的文臣武將,又削弱了幾家門閥權貴,如今的衛昶,大有試圖一舉鏟除鐘氏,重振朝綱之氣勢。
山間的云霞之色映在鐘娮的雙眸之中,盈盈的光澤仿佛搖搖欲墜的淚光,“阿蘅,我已為人妻為人母,早就不是八年前那個敢同你私奔的小姑娘了,若我同你離開,那珂兒當如何?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整個鐘氏又當如何?”
她長嘆一聲,似是掙扎許久終于做下抉擇,“當初我答應過你,待我入主中宮之日你便可以離開,這些年我卻用棋師的身份將你困在身邊,如今是時候還你自由了,當年許你的金銀錢財,亦會如數奉上。”
“沒關系,娮娮,”他將她擁入懷中,“既然你不愿離開,那我便在長安守著你,就像從前一樣,只要你一回頭,便能看見我。”
杜蘅一路護送鐘娮返還皇宮,衛昶到底是做足了面上功夫,親自于承天門前迎接皇后,見鐘娮安然無恙地踏進宮門,又是對她噓寒問暖,又是對杜蘅論功行賞,儼然一派帝后和睦,夫妻情深的景象,仿佛命人在她乘坐的馬車上動手腳,一心想要除掉她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
鐘娮冷眼望著他,“若是臣妾再不回來,圣上是不是連喪禮都替臣妾辦好了?”
往后的幾個月,朝堂之上相安無事,只是不知何時起宮闈間竟有風言風語流傳起來,話中直指皇后與杜棋師有染,常借弈棋之名于宮中私會。如今的長安城便如那一望無垠的大海,面上風平浪靜,暗底卻是蓄勢待發的洶涌暗流。
明靖八年二月,衛國上下還沉浸在上元節的喜悅之中,北地卻傳來突厥滋擾邊境的急報,衛昶當即下旨,令鎮北將軍鐘辰領軍赴北抗敵,鐘辰卻以手中兵力過少缺乏勝算為由,遲遲不肯動身北上。
這日鐘辰又于朝堂之上向衛昶討要增兵,滿朝文武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各自打著算盤。見雙方相持不下,鐘丞相適時執笏上前,此舉引得鐘氏黨派的幾位大臣紛紛趨前聲援。
衛昶不怒反笑:“聽聞鐘丞相府上有一棋師,棋藝精湛絕倫,號稱衛國第一棋手,連朕的皇后亦對其欽佩有加,常召其入宮對弈。朕對棋術亦稍有鉆研,近日恰得一棋手,不若召二位棋手對弈一局,若是杜棋師贏了,那朕便為鐘將軍增兵十萬,若是朕的棋手贏了,那鐘將軍便上繳虎符,朕另擇武將北上應敵,鐘丞相以為如何?”
這場對弈于鐘氏和衛昶而言,都是一場豪賭,鐘氏想一本萬利,擴大手中權勢;衛昶想兵不血刃,令鐘氏上交兵權。而不論勝負如何,如今朝堂之間微妙的權勢平衡都將被打破,隨之而來的必然是朝中勢力的大變動。
次日午后,皇宮的朱紅大門之下聚滿了觀棋的百姓,衛昶攜皇后鐘娮端坐于上首,其下百官依次排座,現場莊重肅靜,一切井然有序。
棋盤已設好,杜蘅與另一棋手徐氏相互行禮致意,對向落座,棋局尚未開始,徐氏忽然開口道:“先前只知鐘丞相門下有一棋師技藝登峰造極,如今得見,原是杜棋師,徐某聽聞杜棋師于棋枰之上所向披靡,唯一一場負局是永治二十五年敗給一位女子,而那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皇后殿下。”
這話單聽并無深意,只是現今鐘娮與杜蘅的流言蜚語正傳得沸沸揚揚,徐氏這番話如火上澆油,引得下首一眾臣子百姓議論紛紛。衛昶面色難看,只強忍著不發作,抬眼示意身旁的大太監棋局開始。
對弈很快進入膠著的態勢,雙方勢均力敵,一時難分伯仲,一名旁立的官員忽然揚聲道:“啟稟圣上,杜氏方才暗中挪棋,此乃違則之舉。”
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嘩然,杜蘅卻是沉著如常,并不出言辯解,倒是鐘娮霍然起身,厲聲反駁:“杜棋師剛正方直,棋品卓然,豈會行此低下之舉?愛卿不要憑空污人清白才是。”
端坐于龍椅之上的衛昶面色不辨喜怒,只壓低了嗓音對身旁的鐘娮道:“皇后不顧威儀當眾維護,是想教天下人都知道皇后同杜氏的私情嗎?”
鐘娮面色一沉,只咬牙瞥了他一眼,落回座上不再言語。
衛昶起身踱步,目光自棋盤上略略掃過,聲音不怒自威:“既然如此,此局作廢,不必再弈。棋手杜氏,輕薄無行,棋品有缺,逐出長安,永世不得返還。”
無人料到這場對弈竟是這般結果,鐘氏沒有拿到其覬覦已久的增兵,衛昶也未收回他耿耿于懷的兵權。
鐘娮踏入政興殿時,衛昶正在用晚膳,他喝得醉意朦朧,半瞇著眼瞧她,冷笑著問:“怎么,朕將杜蘅逐出長安,皇后要來興師問罪了?”
“你有什么沖我來便是,何必用計毀他清譽?‘棋品有缺’四字于棋手而言不啻于取他性命。”
“用計?”衛昶像是聽了個笑話,嗤笑一聲,忽然抬手一掃,桌上的杯盞碗筷噼里啪啦碎了滿地,“朕的計策還未用上呢,便被他打亂了陣腳——不過你有一點說對了,朕的確要取他性命,不然朕留著他同皇后雙宿雙飛嗎?”
鐘娮驀然間反應過來,衛昶打算在杜蘅離開長安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恐懼與慌亂如澎湃的洪水將她淹沒,她正要朝殿外奔去,卻見衛昶的貼身太監將一只沾了血色的荷包呈到他面前,“啟稟圣上,羽林軍上報,杜蘅已除,此乃憑證。”
那荷包她再熟悉不過,當初杜蘅生辰,她親手繡制荷包贈他,杜蘅貼身所攜多年,從不輕易離身,如今卻落在了衛昶手中。
她霎時間如墜冰窟,淚水如決堤之洪洶涌而出。杜蘅死了,那個答應要永遠留在長安城陪她的人死了,自此以后,年年歲歲,竟再無相見之期。
那一刻她不知自何處生出的勇氣,自發髻間抽出簪子向他刺去,衛昶敏捷出手,一把握住她的腕子,朝她心口處劈出一掌,鐘娮吐血倒地,地上的碎瓷片將她雙手扎得鮮血淋漓。
小太子衛珂卻在此時奔了過來,衛昶只覺他礙事,用力推搡一把,衛珂踉蹌中撞上桌角,磕破的額頭血跡斑斑。
鐘娮驚呼一聲,將衛珂護在懷中,大罵道:“衛昶,你瘋了嗎?”
“也不知是誰的野種,朕早晚將他連同你們鐘氏一并除去。”
此刻的鐘娮近乎絕望,虎毒尚不食子,他卻連自己的骨肉也容不下。
他酒意已上頭,腳下偏軟虛浮,由宮人攙著朝內寢走去,留下跌坐在地上的鐘娮,以及她懷中嚎啕大哭的衛珂。
鐘娮卻在衛珂的哭聲中逐漸冷靜下來,衛昶與鐘氏必有魚死網破的一天,若來日衛昶剿滅鐘氏,她的珂兒,她的父兄,她的族人,不過皆是刀下亡魂;若將來鐘氏大權在握,父親篡位稱帝,她這個末帝遺孀,珂兒這個舊朝太子,又能活到幾時。
不論何種結果,鐘娮與衛珂這兩顆無足輕重的棋子,都不過是這場斗爭中徹頭徹尾的犧牲品。
太子已由老嬤嬤帶回崇華殿清理傷口,鐘娮遣人去御膳房取了碗醒酒湯來,政興殿中只余她和酒醉酣眠的衛昶,寂靜的夜里連嗚咽的風聲都格外清晰。她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
鐘娮撥開手上戒指的暗格,將藏于其間的白色藥粉悉數倒入醒酒湯中,此藥為西域秘毒,中毒之人不顯異狀,體內不留毒素,死因無從查起。這藥她留了許多年,想著哪日窮途末路,便飲下此藥一了百了,如今看來,這藥倒成了她的救命藥。
她將那碗摻了毒的醒酒湯喂他喝下,理了理血漬沾染的衣袖,平靜如常地走出政興殿,吩咐殿外守夜的宮人:“圣上已睡下,你們不必進去打擾。”
夜色沉沉如墨,宮道燈火幽暗,柳澈剛領著一隊羽林侍衛巡視完畢,卻聽身后一陣腳步聲逼近,正要抽刀出鞘,卻見立在身后的不是別人,正是皇后鐘娮。
鐘娮知道他因柳妃小產一事不待見自己,索性開門見山道:“本宮知道柳統領受圣上提拔重用,掌管長安城兩萬羽林軍,對圣上忠心耿耿,只是柳統領可知,圣上用你,卻又提防于你——令妹小產便是圣上的授意。”她話語一頓,忽而笑了一聲,“不過圣上已駕崩,你也不必恨他了。”
柳澈身形一顫,邁出的步子滯在原處。
“柳統領,本宮同你做個交易如何?依照祖制,圣上殯天,未誕下皇嗣的妃嬪皆要入帝陵陪葬,但若柳統領肯聽命于本宮,柳妃便不必陪葬,以后她是想要做太妃在后宮頤養天年也好,歸家另行婚嫁也罷,皆由她自己做主。”
宮人發現衛昶駕崩已是卯時,距離早朝不足半個時辰。政興殿外一眾宮女太監伏地跪哀,鐘娮佯作悲痛,拭去眼角淚水,環視眾人道:“圣上殯天一事,若有人于早朝之前走漏風聲,爾等便自求多福吧。”
早朝之上,鐘娮攜衛珂登上金鑾殿前的丹陛,羽林軍自四周蜂擁而來,立守于殿外各方要位,霎時間百官嘩然。鐘娮儀態肅然,不怒而威,“圣上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踐祚,于理法皆合,眾愛卿有何異議?”
鐘丞相道:“老臣斗膽相問,圣上緣何駕崩?”
“圣上縱酒過度,陷于夢魘,暴崩夢中。”
文武百官似乎并不買賬,鐘娮面露慍色,語調驟提:“那依丞相的意思,是覺得本宮鐘氏謀弒圣上,要將本宮就地正法嗎?”
她將“鐘氏”二字說得極重,話中之意已然明了,她同鐘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今日眾臣于金鑾殿前討伐她,那墜落云端的不僅僅是她鐘娮,亦是整個鐘家。
局面正僵持著,卻見柳妃釵發散亂,哭哭啼啼地跪于鐘娮與衛珂面前,稱今晨于宮道之上與鎮北將軍鐘辰相遇,誰知鐘將軍見色起意,欲對她行不軌之事。
鐘娮大怒,一聲令下,鐘辰已被羽林軍制服于地。
“收繳虎符,押入天牢,擇日再審。”
這實在是一步險棋,收柳澈為己所用,扶衛珂繼位稱帝,削鐘辰手中兵權,若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如此一番殺雞儆猴之舉,原本想要發難的大臣皆噤若寒蟬,忽聽眾臣中有一陣單薄的聲音道:“恭請太子繼受天命,登臨踐祚。”附議之聲愈來愈多,幾位各懷鬼胎的老臣見此形勢,自知僵持無義,亦隨聲附和。
明靖八年二月十五,帝崩殂于政興殿,太子衛珂踐祚,改年號為萬慶。新帝年幼,遂由太后鐘氏垂簾聽政,臨朝攝事。
新帝繼位后,鐘娮隨即提拔武將北上應戰,后又廢除妃嬪陪葬制度。三月之后,鐘辰褻慢柳妃一案,以褫奪其鎮北封號,收繳兵權,削減食邑的懲戒最終了結。
鐘娮的馬車停在一戶農家草舍門前,杜蘅忙不迭推開院門,朝她行禮相迎。不過半年未見,他已面容枯槁,瘦骨嶙峋,像是一截命數已盡的枯藤,委頓無力地垂著幾片青黃的葉子,靜默地等待死亡。
那時他躺在亂葬崗的墳坑之中,四周彌散著腐臭不堪的惡氣,流失的血液一點點帶走身體的溫度,他已一只腳踏進了閻羅殿,是一個斂死人財的農夫探到他微弱的鼻息,一時心軟將他救了下來。
身旁的隨侍呈上木盒,杜蘅瞟了一眼,見盒中是一套精致華貴的棋具,他淺笑著拒絕道:“太后費心了,只是草民已不再下棋了,當日那顆棋子的確為我所挪動,草民自知棋品有缺,無顏再涉棋弈。”
那時候形勢緊迫,不論棋局終了他與徐氏誰勝誰負,隨之而來的都是一場一觸即發的宮闈政變,他能為鐘娮做的亦只有挪棋毀局,爭取時間。
“阿蘅……”鐘娮一出聲已是哽咽,“你同我回長安去吧。”這萬人之上,凌云之巔,無人可信,無人相伴,她太過疲憊,便懷念起那時在鐘府二人朝夕相伴的青蔥歲月。
杜蘅眼中隱約浮起粼粼水光,“草民已被先帝當著天下人的面逐出長安永世,自然是回不去了,今后雖不能常伴太后左右,但草民的心會永遠牽掛著太后。”
自草舍出來時,夕陽欲墜,殘暉似血,蕭瑟的秋風將枝葉吹得颯颯作響,這些景物無甚特別,一如杜蘅曾陪她度過的每一個深秋。只是過往歲月皆歷歷在目,如今卻也恍如隔世了。
破而后立,絕地逢生,她走過半生,方知那句鳳臨天下,原來是這般結果。
這年冬天出奇的冷,杜蘅掙扎著自床榻上撐坐起來,扒開半邊窗戶瞧屋外銀裝素裹的雪景。他呵出一口暖氣,愣愣地想,他還有好多事沒有告訴鐘娮,想來此生是尋不到機會了。
如此也好,算不上什么遺憾。
只是死在這天寒地凍的冬日里,也太過寂寥了。
杜蘅初識鐘娮,并非永治二十五年春日的槐花樹下,而是永治十六年冬日的大雪里。
那日他挨了師傅的罰,在大雪紛飛的后院中扎馬步,鐘娮就在此時走了過來,朝他手里塞了塊滾燙的烤紅薯,笑意盈盈地沖他道:“送給你吃。”
杜蘅早已餓極了,一邊囫圇吞著紅薯,一邊問她是何人,她眨眨眼睛,輕快地回道:“我是隨爹爹來此算命的,算命先生說什么‘鳳臨天下,貴不可言’,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爹爹聽了甚是高興,想來是個好卦象。”
他思索一番,認真回道:“師傅是說你以后能做皇后呢。”
鐘娮一雙眸子瑩亮清透,笑得天真爛漫:“做皇后有什么好,話本里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可不做皇后。”
只是后來斗轉星移,白駒過隙,她與他的年少初遇,她曾許下的鑿鑿誓言,通通都被她遺忘了。
后來她登門請他任鐘氏謀士,他故意輸棋于她,故意答應得不加思索。他想著人生若寄,朝露溘至,若能陪在她身邊,何樂而不為呢。
那年夜里杜蘅已做好了赴她私奔之約的準備,他收拾了細軟家私,正要開門離去,忽然動作僵滯,蝕骨的疼痛從心口傳來,不過片刻之間,他已跌倒在地,整個人蜷縮在冰涼的石磚之上,兇猛的苦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鐘行與鐘辰便在此時推門而入,二人的身影掩在朦朧的夜色中,叫他疑心面前站著兩個索他生魂的鬼差。
那時他才知曉,在鐘府這盈尺之地,他同鐘娮的那點兒女私情,根本逃不過鐘行的眼睛。
他中的乃是噬心蠱,蠱毒發作之時心痛如噬,生不如死。鐘行的要求很簡單,只要杜蘅聽命順從,便能按時得到抑蠱藥劑,待鐘氏大業建成之日,便是他獲得蠱毒解藥,重獲自由之時。
他為了茍活于世,拋卻了同她遠走高飛的機會,亦熄滅了她為自己而活的最后一絲生機。
而他碌碌數載,如今方知,噬心之蠱,本無解藥,中蠱之人,藥石無醫,他茍活了這些年歲,亦不過是在無聲無息中走向終了。
鐘娮近日精心挑了個花樣子,打算替杜蘅新繡個荷包,那底樣是繁復精巧的祥云紋,寓示平安長壽之意。
她手上一邊繡著花紋,一邊愉悅地想,待開春之后在他生辰那日親手贈他,他見了這荷包,不知該有多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