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澤奇(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在工業時代,公平和效率是一對矛盾。工業社會生產和生活的組織邏輯在事實層面顯示為,社會成員通過在工廠就業獲得勞動收入,用勞動收入在市場采購生活物質,用生活物質支撐家庭人口的生活和人口再生產,而人口的再生產在事實上培育著下一代勞動力,形成維系社會生產與生活的持續與發展,即人口再生產與社會再生產的循環與發展。其中,工廠勞動是這一邏輯的重要環節。
工廠勞動又嵌入在行業產業分工體系中。在產業領域,行業通過嵌入國家或國際產業分工結構而產生價值,收獲著市場約定的、差異化的行業紅利。在行業內部,又將工廠置于生產或服務的不同節點,形成上下游之間、核心與外圍之間、由市場約定的、差異化的地位結構,也收獲著不同的位置紅利。行業產業交織的分工體系讓眾多工廠形成的不是一個理想的協同體系,而是一個既有分工協作,又有多重博弈的市場競爭體系。一個工廠收益的大小既取決于其在行業產業的位置,還取決于與同行之間的競爭優勢。處于多重競爭中的工廠不得不把企業績效或組織效率擺在首要位置。人們常說,賺錢是企業的天職,正是源于此。
企業追求績效的影響是復雜的。一方面,在產業體系中,企業位置差異還會帶來社會差異。處于不同分工位置工廠的收益差異會以分配勞動收入形式帶來企業員工在社會層面的收入分配差異,即人們常說的行業收入差距。行業收入差距在表觀上是行業產業分工的后果,在本質上卻是社會不平等的再生產機制。另一方面,雖然競爭推動企業對效率的追逐曾激起風起云涌的工人運動訴求生產之外的社會生活,八小時工作制也可以被認為是對績效追逐的某種節制,可在市場競爭中,工廠還是無力顧及這類不平等,也意味著企業必須把賺錢放在最優先位置。
盡管如此,也提出了組織效率之外的另一個重要議題:企業社會責任。工業時代的企業不得不強調在追逐效率的同時也承擔社會責任。把社會責任加諸于企業在本質上改變了企業的性質,暗示著企業不再是單純的逐利工具,也是爭取社會公平的手段。①可是,實現社會公平也是有經濟成本的社會過程。言下之意是,實現社會公平必須以企業有績效為條件。在漫長的摸索中,企業踐行社會責任的方式和內涵雖有變化,②可把企業效率轉化為社會公平的方式依然是,拿出企業的一部分來自績效的收益用于社會公平,如扶危濟困、提供公共產品等。簡單地說,工業時代的企業在社會公平訴求的壓力下不再是單純逐利,而是在效率與公平之間尋求某種平衡。且社會事實和學術理論均證明,效率和公平沿著兩條路徑在發展,追求效率即意味著企業必須追求績效,朝著收益最大化方向發展; 追求公平則需要在企業內外尋求社會公平,朝著公平最大化方向發展。可是,行業產業競爭性的存在與強化,使得企業追求效率便會失去公平,強調公平便會失去效率。公平與效率之間的沖突塑造了工業時代落實企業社會責任的模式:先賺錢,再花錢。
數字技術則為傳統企業踐行社會責任的模式變革提供了路徑。只要企業愿意,甚至可以在達成效率的同時實現社會公平,踐行企業的社會責任。
我們可以設想一家完全數字化的企業,如數字平臺企業(digital platform enterprises,以下簡稱DPE)。順應組織的天性,數字連接因算法賦能,DPE 的構成是復雜的。在總體上,DPE 是由核心和外圍組成的企業。與傳統企業不同的是,DPE 的核心與外圍不是分離的,而是在產品或服務閉環中的利益相關者,由數字網絡緊密聯系在一起,形成為一個利益關聯的緊密生態。也意味著DPE 成員在社會意義上是異質性的,這與傳統工廠制成員構成本質差別。
同樣,數字連接因算法賦能,DPE 的規模是巨大的,完全突破了傳統企業的規模約束。內核與外圍之間關系的緊密性意味著,企業的規模不再只是以DPE 的核心成員計數,而是以與核心連接的利益相關者計數,如此,任何一家DPE 利益關聯者的規模都以億為計量單位。規模巨大意味著對社會人口的覆蓋性大大增強,這也與傳統工廠制的影響力大大不同。
構成復雜和規模巨大這兩個特征暗示,如果DPE 選擇在追求效率的同時對異質性有廣泛覆蓋的利益相關者踐行企業社會責任,便可以在企業內部促進社會公平,而且可以節省傳統企業踐行社會責任的過程成本,讓企業社會責任的踐行更有效率。如果DPE 選擇在更大的范圍內踐行企業社會責任,則在追求效率的同時,也完全可以讓DPE 擁有的巨量數據因算法賦能而產生更大的溢出效應或更有利于促進公平的社會影響。
簡單地說,DPE 的生態性使得在大規模企業內部的核心部分因數字賦能的天然主導性可以消除工業時代因行業產業競爭對公平性的侵蝕,讓效率和公平有可能同時成為企業不言自明的屬性,進而為DPE 踐行企業社會責任、促進社會公平提供了選擇,DPE 利益相關者的復雜構成更為選擇提供了方向。這是因為在DPE 上,平臺希望獲利,商戶希望獲利,用戶或客戶也希望獲利,利益相關方更希望有所收益。給定DPE 利益相關者因規模效應一定有收益③,則在利益相關者甚至更大范圍公平地分配因追逐企業績效獲得的收益便成為DPE 實現社會責任的新路徑。
DPE 利益相關者的復雜構成和巨量規模使其可以不是通過先賺錢后花錢的方式兼顧效率與公平,而是在追求效率的進程中通過內部治理和權益分配等方式維系一個公平環境進而實現公平,實現一種有效率的公平。因此,是否追求且實現公平不再簡單地受外部環境或公平因素的影響,而是受DPE 價值觀選擇的指引。
注釋:
①經濟學對公平與效率的經典論述參見詹姆斯·E. 米德《效率、公平與產權》,施仁譯,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1996年版。
②Zhang,Yanlong,Heli Wang,and Xiaoyu Zhou.2020. “Dare to Be Different? Conformity vs. Differentiation in Corporate Social Activities of Chinese Firms and Market Responses.”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Vol. 63(3): 717~742.
③邱澤奇、范志英、張樹沁:《回到連通性——社會網絡研究的歷史轉向》,《社會發展研究》2015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