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空間的階段性特征解析
——基于消費主義研究的新視角

文／任 帥 中規院（北京）規劃設計有限公司 高級城市規劃師

李勝全 中規院（北京）規劃設計有限公司 城市規劃師

程 喆 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 助理工程師（通訊作者）

引言

當前文化空間的研究趨向于認同城市人文空間建設以精神文化價值為導向，源于人們對于城市的精神價值追求，人文空間是“人心所寄”之所，承載著人心凝聚和道德化育的作用[1]。但在此之上的論述也同時拒絕文化空間概念的泛化[1,2]，即一切文化現象都是文化空間[2]。誠然，城市文化空間在歷史上的確承載著一定地區公共精神的重要功能，以城市歷史文化為研究起點益于更好地研究文化空間的原初形態。但這一論述是基于歷史上社會結構單純的大背景，生產力低下、生產關系落后，資本主義尚未萌芽，資本尚未在生產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此一時期，社會是單純的，文化是單純的，文化空間是單純而直接的，且以統領城市公共精神為主要功能。

僅以此為基礎對文化空間的論述是不充分的。將文化空間狹隘地認定為歷史文化空間，否定了文化和文化空間是在不斷產生和發展的這一事實，更是錯上加錯。尤其是在文化空間的規劃應用當中，其和歷史文化空間的保護性規劃在要素構成上沒有明顯的分別。其否定了文化本身是不斷產生的、動態發展的。如果只是將最終形成的、可以得到廣泛認同的空間形式認定為文化空間，即是在肯定其中文化相關要素由突變產生，從而否定了文化動態的發展過程。這是一種靜態、孤立、片面的思考方式，是對于文化空間動態的、聯系的、發展的產生、形成和發展過程的否定[3]。一定程度上，這是有意為之的結果，因其是保守的、穩妥的。至少在此范圍之內皆是確鑿的文化空間。由此而達成一種共同的默契，并長期陷入到出不去、守不住的惡性循環。文化相較空間等概念本是相對寫意的，能指的部分更是復雜多變，不拘于形式。相較在外延的邊界上進行試錯，對概念相對明確的部分進行規劃設計要來得穩妥。

1 文化乃空間中的先驗部分

1.1 文化消費控制空間的先驗部分

康德將空間區分為“直觀形式”和“形式直觀”，前者是先驗，后者是主觀[4]。關于空間的形式直觀，作為一種先天獲得的表象，其先于事物的特定概念，而之所以這種獲得被稱為先天，是因為它并非從經驗中獲取，而是源自于人類感性的本性中[5]。先驗關注的是邏輯學上的先于經驗，而不是心理學上的先天遺傳，其體現為主體的一種先天能力[4]。文化符號的構建，形成了一種在空間進入之前的直觀形式，即在邏輯之前確立了某種關于他者的經驗，并以之作用在客體（空間）之中。這些經驗本身并非先天的，而是在一種潛在的、環伺的、被強加的主觀感受。這些感受集中體現在了空間當中，構成了文化消費的空間伏筆。

把主觀內感官中的“我”作為一個空間中客觀的經驗對象來把握、來認識[6]，按照目前學界的普遍性理解，空間相較于時間而言可以更加有效地表現出“經驗實在性”[4]。此刻空間和個體間建立起某種聯系，這種聯系皆不屬于主客體二者，而來自于一種神秘的外來物，赫拉利將之描述為“故事”①。文化消費即放大了某種在其生產能力之下的故事，掩蓋了個體在空間中的主觀感受。他們創造了虛假的主體意識和豐富的經驗感受，構建了一套相對完備的世界觀念。并以此構成的強大的“他者文化空間”[3]包裹著主客體二者，此刻已不再是空間圖型的簡單過程。這使得直觀形式更多地來自于主體經由他者來認識空間，以此構成虛假的先驗部分。

1.2 符號進一步控制文化消費

無論是在符號邏輯里還是在象征邏輯里，物品都徹底地與某種明確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聯系。確切地說這是因為它們對應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可以是社會邏輯，也可以是欲望邏輯——那些邏輯把它們當成了既無意識且變幻莫定的含義范疇[7]。鮑德里亞揭露了文化消費等的本質即是符號消費，其提出的“符號拜物教”的批判是對“商品拜物教”②的補充和完善。文化消費以最為簡單且直接有效的方式正式將直觀形式符號化，將文化空間和個體意識都拖入到復雜的符號陷阱之中。

文化消費演變成工業生產的文化符號及其附加值的消費。這種文化符號及其附加值的消費過程依賴一種空間的呈現，這種空間不僅限于實體的空間，也包括一些獨立于三維地帶，諸多認識可以經由此處而建立或被給予他者化的空間形式。信息的傳遞和基本的交流不再是以簡單的片段在個體間傳遞，而是以他者化的空間整體復制的方式，甚至更為簡單、直接地將個體強拖入一個預先創造好的文化工業產物當中。空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空間，也非統治階級對意識形態控制之下所創造出的載體文化空間[3]。這種文化空間不再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而是帶有流水線“金屬味道”的文化工業色彩。

空間并不是主體感覺的內容自身，亦非外在的客觀實體，但是我們對空間的考察卻又不能脫離主體意識和經驗感受[4]，是我們面向世界和事物的觀看行為為其安排了秩序。我們的先驗直觀使得我們熟練地用物理空間在理解外在事物的既定秩序[4]。個體意識終究是需要在空間的先驗部分中探求出路。心靈并不依靠自己的純然意識來呈現自我的準確位置，而是恰恰相反，是身體安頓心靈[8]。如心靈之于個體，個體之于空間，空間之于時間的關系皆是復雜而玄奧的，無法準確呈現，亦不可獨立把握，文化消費則為之提供了一種出路，即省去了相互認識的成本，以更為高效的方式進行傳遞。個體被賦予一種相對固定的感受，建立相對共通的認識，在規定的節點做出規定的選擇，甚至某種自認為（略加工）的直觀形式，并以之為樂，洋洋自得。

一切的認識都是經由他者，這種預加的先驗部分抹去了時間和空間的連接關系，跳過了時間、空間化的過程，并以一種反復沉淀后的他者文化空間形態加在個體之上。并借此，個體的觀感之中時間空間脫鉤的伏筆開始展開。至此，時間觀念中的狹隘開始出現，其中的“持舊者”堅守歷史文化空間者是對這種脫鉤和進一步擴大趨勢的對抗。而在現代文化中宣揚現代部分的自由、個性、娛樂，全盤否定歷史部分則是受了蠱惑。

2 工業生產介入文化消費

2.1 文化消費背后的工業生產邏輯

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在成書時采用“文化工業”③一詞取代了草稿中“大眾文化”④。新的復雜形勢下，在大眾之間傳遞的文化已脫離大眾本身。文化工業即從大眾文化中剔除大眾當中自發產生的文化（民眾藝術的當代形式）[9]，即向大眾直接施加的不盡然是文化。此時，個體并非文化工業所言為上帝，其不是主體，而是對象[10]。概念在收縮后開始擴大，創造出諸多不以個體意識自主生發的內容，不無根基但又有所區分。文化工業雖需適應大眾以存在，但衡量文化工業的尺度并非大眾，而是其意識形態[10]。文化消費則也非以文化為對象的消費，其與一般消費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即在傳統認知中的一般消費也逐漸演變成文化消費，更進一步講，一切圍繞文化符號的消費均冠以文化消費的名號。并借由文化消費的泛化這一趨勢，進一步將供應鏈和流水線上的故事擺上了貨架，難以理解的桎梏包裝之后反而成了暢銷的賣點。

2.2 文化消費中的資本行為

諸多研究中，文化消費多被樹立為階層對立的間接體現和重要手段。在意識形態控制和個體異化的語境下討論文化的確是一個重要的論據，其的確可以作為區分階層、形成對立關系的重要手段。但手段和目的并不能歸為一談，至少在文化消費方面，就消費本身而言是一種商業行為，其目的無論是與不是控制個體的意識、輸出某種價值觀念、區分階級形成對立，其終點一定是為了擴大消費，以獲取更大的利益。

故而，文化消費過程中資本并不能作為文化霸權等理論的直接對象，至少其背后還需要站著“統治者”（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⑤），其對于物質生產資料和精神生產資料的支配一定是凌駕于資本之上的絕對控制。資本本身所創造的文化消費，是在不經“統治者”干預下的自主行為，會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霸權”⑥問題，但并非目的，是附加產物。

體制只提供文化或物質意義上的商品，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消費這些商品的過程，就盡可差強人意地被描述成大眾只能聽憑工業巨頭的擺布、被商品化為同質化之群眾的過程[11]。個體的意識并不會全然泯滅，但其間的異化過程是必須承認的。而當前社會形態下，這種異化過程的傳遞邏輯是資本背后的工業化的生產邏輯。以其工業流水線的生產導向下，反向輸出文化符號的生產，并以之向個體輸出，就像生產要素直接飛向了個體并訴說著機床上的邏輯故事，稍作處理就很有煽動性。

3 文化消費介入文化空間

3.1 文化空間的均質化和庸俗化

文化空間中所謂文化的部分，是其與眾不同的個人偏好，自發地、主動地選擇和產生這種選擇的創造性。文化空間歸根結底是與他物所不一樣的內容，是一種個人選擇。個體在既定的框架下選擇資本早已框定的語匯進行個人表達，非在既定的客觀實際和符合自然規律的邏輯框架之下，導向和初衷即存在最初的分歧。文化空間從統領城市公共精神的“載體文化空間”[3]逐漸跌落。一旦我們進入符號價值消費的領域……物和符號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了[7]城市空間一旦具有可交換性，就會創造出巨大的同化力量以滿足資本積累的條件[12]。同質化的特征開始顯現，體現著簡單、易復制的工業化生產邏輯。置身于購物中心和縱橫交錯的交通系統中，感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相似的[13]。以特色塑造為目的的符號化過程在資本相同的運作邏輯下，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城市空間的獨特性喪失[14]。文化符號的出現本是為了更有效率地傳遞文化的自覺意識，但此時也成為了同質和庸俗的高效工具。

在大眾文化中，虛假的個性主義不過是標準化和同質化的一塊遮羞布。相似、相近的拼貼文化成為主流，一切趨于均質化，在某種相近的框架下不斷地重復著某些要素解構和重構。所有的文化要素并沒有增加，而是在有意識的引導之下，在龐大的系統當中不斷地循環往復、拼貼重構。文化與空間，連同個體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逐步喪失。最終可能會走向趨同，這是文化行為在同輩中和代際間傳播的必然結果。在相互認同的基礎上所產生的共同志趣是一種必然的結果，如若不然，文化的集合也無法在反復沉淀的過程中得到。相似、相近的偏好是個體主動的、自發的行為，并以此匯集成的同質（非被操控下的同質）會進一步匯聚成集體的困頓，在自覺意識的集體喪失之后，庸俗開始占據個體意識。

個體在文化空間中成了物化的人，這種物化的人會變成空間生產過程中另一種層面意義上的生產要素。個體所能給到文化符號（亦即其背后的文化產品的生產過程）的部分透射出一種生產工具的色彩，甚至都不能成為生產者或者勞動力。個體并沒有自發地、主動地創造出獨特的新鮮東西，甚至有一定選擇能力支撐下的個人偏好。如若不加以引導，必然會百花齊放，但一切來得太過整齊而有規律，沒有搶跑，也沒有掉隊。在一個碩大的、漫無邊界的培養皿中，并不分享任何收益，個體間卻樂此不疲。個體在虛假地表達著看似個性的主張，實則是充滿了共性特征的拼貼表達。而這種框架又與消費主義的故事并行不悖，在他人規定的符合他人意志且使其利益最大化的框架下實現一種群體意識的集體缺位。個體常被認為是群體意識的囚徒[15]，但此刻群體意識成了資本的囚徒⑦。

3.2 文化消費試圖引導建立新的社會形態和空間秩序

中國古代社會中以森嚴的等級制度和相對應的制式符號來區分階級和等級，即以符號的差異對應個體間的差異，但僅作為社會制度的標尺，與消費過程無關。個體在商品交換的過程中無法突破這種邊界，更強調個體在更大范圍的能量的體現。個體在繁雜但有序的符號系統中標定自身的位置，在其外部找尋意義。而在資本控制下的消費主義意識形態中，將消費可得的某些商品賦予了超越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符號價值，并以之對應到一些在他者文化空間中構建的新世界中所宣揚的新身份。資本在有意識地建構這種新的社會形態和社會秩序（蘋果公司正是這一做法的杰出代表），以刺激更大范圍的消費。但其卻不是一個健全的社會，其單面性表現在整個社會盛行拜金主義風氣，人成了物的奴隸，精神文明尤其是理性的批判性思維成了多余[16]。

4 文化空間的規劃引導

回到文化消費之于文化空間，需要認清這是一個階段性的問題。研究開始關注文化消費對文化空間的影響，并由此產生廣泛的焦慮，正如個體對于某一階段所遇到新的文化現象、形式和方向的喜悅。產生興趣，廣泛傳播，不斷重構。個體的自覺意識會不斷地向生產端反饋并不斷篩選出對應階段最相宜的文化符號的生產方式，或者屈服于當下生產力的最大限度。長此往復，相互校核。

文化空間的規劃不是迎合所在時期文化的階段性特征而為之配置相應的空間，而應當是一種基于對城市公共文化精神自上而下的分析，并對個體意識的空間流動[3]自下而上的尊重，同時對個體活動的資本干預進行有效約束。文化空間的規劃亦不是否定當下的文化空間，而是引導大眾預先做好準備迎接下一個美好時代。

文化空間規劃在文化空間這一概念由純粹的物質空間推向直觀形式的過程中開始轉向個體意識層面。而個體意識在公共領域中表現為個體交流的基本需求以及相應的文化批判能力的表達意愿都沒有得到真實的滿足。換言之，個體始終是在一種自認為得到滿足，發現其虛假本質，對抗個體意識在空間中的多重壓縮，尋求突破后又入陷阱的過程之中循環往復，不斷修正，重回正軌。一次次陷入循環正如文化空間會隨著精神需求的迭代而沒有盡頭。

結語

精神世界的共同滿足不同于物質世界的共同富裕。正如精神世界不同于物質世界，并不存在一個相對明確的邊線以界定共同富裕的相對位置。物質世界的確也可以不滿足，其中包含了個體的欲求以及外部對欲求的引導。但物質世界會在一種相對客觀的標準之下得到一種普適的滿足。精神世界則會在相對充足的條件下穩定地處于一種廣大的滿足之中，在新的文化現象、形式和方向到來之前，廣泛地滿足于當下的快樂。在新的到來之前，無論是被引導的還是當下所能提供最多的，總是處于一種可以被引導的狀態。因此，對于文化消費、文化空間等的需求會隨著社會形態的演進、個體水平的提升而逐漸向好。

注釋：

①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提出，人類創造且相信某些“虛構的故事”并善于“講故事”。

②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用以批判商品交換過程中的個體異化。

③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一詞由法拉克福學派提出，用以批判控制文化的輸出進而控制大眾意識形態和消費行為的資本行為。

④法拉克福學派提出的大眾文化（Mass Culture）一詞中“Mass”被普遍解讀為烏合之眾。

⑤馬克思恩格斯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指出，在資本主導社會發展的邏輯下，消費品成為“反對”或者“控制”勞動者的“異己”力量，“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本身、他的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的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17]。

⑥安東尼奧·葛蘭西賦予了消費文化“霸權統治”的意義，提出了著名的“文化霸權”理論，突出了基于市民文化消費的“文化控制”和“文化反抗”在實現霸權統治以及反對霸權統治上的重要作用，但其局限性在于片面強調了“消費文化”在實現文化霸權和反抗文化霸權中的“決定性作用”[17]。

⑦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提出，發達工業文明的奴隸是受到抬舉的奴隸，但他們畢竟還是奴隸。因為是否是奴隸“既不是由服從、也不是由工作難度，而是由人作為一種單純的工具、人淪為物的狀況”來決定的。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物而存在，是奴役狀態的純粹形式[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