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梅
(貴州民族大學法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2022年“3·15晚會”上曝光的老壇酸菜事件[1],使食品安全在受到人們多年關注之后再一次成為新聞和輿論的熱點。中國自2008年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之后即出臺了《食品安全法》[2]。為了進一步加強對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經營者的打擊力度,現(xiàn)行《食品安全法》還在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專門設置了被售賣食品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懲罰性賠償制度[3]。相關懲罰性賠償制度實施以來,對不法食品經營者起到了較大的震懾作用,但從最近發(fā)現(xiàn)的老壇酸菜等食品安全事件可以看出,相應的惡性食品安全事件并沒有被完全遏制。從全球來觀察,美國作為比中國在食品商業(yè)化程度上更高、歷史更長的發(fā)達國家,針對層出不窮的惡性食品安全事件,同樣制定了相應的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并且已經比較成熟和有效。因此,對美國食品懲罰性賠償制度進行具體分析,并以此審視中國類似制度存在的主要問題,進而提出相應的可行性對策,對于完善中國現(xiàn)行食品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美國作為英美法系國家,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般通過相關判例被納入侵權懲罰性賠償之中[4]。而且,由于美國各州和聯(lián)邦均有自身的侵權賠償法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在美國并不存在類似中國的統(tǒng)一規(guī)則。總體上來講,美國的食品懲罰性賠償制度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維度。
美國《侵權行為法重述》908條明確懲罰性賠償?shù)膶ο笫蔷哂行皭簞訖C和置他人權利于不顧的人,以及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以加害人的主觀惡性為前提[5]。主觀惡性的判定主要包括三類:① 明知的直接故意,相關表述主要體現(xiàn)在《美國第二侵權法律重述》第8A部分,即行為人的目的即為產生某一特定后果或者可以確認會產生某一特定后果,該行為即為故意。在具體司法實踐中,相關州法院的法官一般以行為人惡意或隱藏惡意作出相關侵權行為作為故意的判定標準[6]38。② 間接放任的間接故意,即明知行為可能產生損害結果,仍放任相關損害的產生。相關規(guī)定主要體現(xiàn)在《美國第二侵權法律重述》的第500部分[6]225。③ 具有明顯惡意的重大過失,由于過失行為的主觀惡性較故意更少,因此只有重大過失,且該行為與粗暴的、惡劣的、應被譴責的等主觀惡性相聯(lián)系才能被納入到懲罰性賠償?shù)姆秶鶾7]。
美國各州的侵權賠償制度中雖然存在懲罰性賠償規(guī)制,但并沒有類似中國的“三倍”或“十倍”這樣的倍數(shù)規(guī)定,而是主要由陪審團根據(jù)相關食品安全侵權行為造成的實際損失和惡性程度自由裁量[8]。陪審團對賠償金確定方式以及上限擁有自由裁量權,同時法官應該告知陪審團應當重點考慮侵權人的經濟情況、損害填補性賠償?shù)臄?shù)額以及比例限制、侵權人主觀過錯的程度,以及造成損害的性質和大小等,其中被告人的經濟狀況對懲罰性賠償數(shù)額的影響巨大。例如,2019年,美國加州一地方法院裁定全球農業(yè)巨頭孟山都公司賠償一對夫婦20.55億美元,原因是這家公司生產的除草劑導致二人患上特殊的淋巴瘤疾病,其中5 500萬美元是對損害的補償,另外20億美元是懲罰性賠款。之所以判決這樣巨額的懲罰性賠償款項,是因為法院認為對于孟山都這樣的國際性巨頭來說,更低的數(shù)額不足以使其意識到相關問題的嚴重性,從而在后續(xù)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9]。因為美國各州法院一般認為,只有根據(jù)被告人的經濟狀況確定懲罰性賠償金數(shù)額,才能對被告人起到足夠的威懾作用。
雖然美國對于懲罰性賠償?shù)膶嶋H裁決主要依賴于陪審團根據(jù)法官指導意見所作出的決定,但在多數(shù)州的指導性意見中,一般認為懲罰性賠償不得超過損害性賠償?shù)膬傻饺蹲笥摇km然在一些特定案件中,由于被告財力雄厚,也曾經出現(xiàn)過損害性賠償十倍的懲罰性賠償數(shù)額,但這并不是普遍適用的規(guī)制,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予以適用[10]。之所以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上限,是因為這一制度的目的在于震懾而不是消滅加害者,在不設上限的情況下,可能出現(xiàn)加害者無法承受,直接導致相關企業(yè)倒閉的情況,不利于就業(yè)和經濟的穩(wěn)定發(fā)展。
通過對美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觀察與審視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制度的價值取向主要表現(xiàn)為懲罰損害良好社會經濟秩序的惡性加害者,以保護受害人合法權益的損害補償為基礎,以及充分考慮食品經營企業(yè)的客觀承受能力等三個方面。對于中國的類似制度而言,從最大限度保護人民的食品安全和整體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角度出發(fā),美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這三個價值同樣適用。然而,以美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為觀照,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的類似制度規(guī)定存在以下不符合相關價值取向的失范問題。
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打擊對象是對食品安全進行了一般人難以忍受行為的主體,因為相關行為具有道德上的可譴責性,所以應當實行較損害賠償更為嚴厲的懲罰性賠償。因此,美國的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即以主觀惡性作為實行懲罰性賠償?shù)那疤帷H欢鶕?jù)中國現(xiàn)行《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實行懲罰性賠償是以客觀違反食品安全標準的行為作為對食品生產者實施懲罰性賠償?shù)那疤岷突A,而不是以食品生產者是否存在故意或可受譴責的重大過失等主觀惡性為要件。這種忽視主觀惡性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必然會導致對某些不存在主觀惡性、生產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生產者的過度處罰,如對某些不知道相關食品安全標準,而采用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傳統(tǒng)技藝的個體食品生產者,因為不具有主觀惡性,而且一般情況下也不會對消費者產生實質性的損害,對其實行懲罰性賠償起不到應有的遏制不道德行為的作用,而且會嚴重損害個體食品生產者的可持續(xù)經營能力。
美國之所以確定懲罰性賠償金額會考慮各種相關要素,其中,最重要的是實際損害和被懲罰對象的經濟能力等,目的是為了保證相關賠償金額能夠實質性地起到威懾被懲罰對象后續(xù)從事類似行為的作用。然而,根據(jù)當前中國《食品安全法》,并沒有對懲罰性賠償金額的具體計算方式進行細則性的規(guī)定,而只是籠統(tǒng)地規(guī)定了可以按照實際損害的三倍或者售賣食品價值的十倍要求賠償,最低賠償額不低于1 000元。這種對于懲罰性賠償?shù)谋稊?shù)規(guī)定和最低規(guī)定,必然導致懲罰性賠償金額計算方式比較刻板僵化和缺乏合理性。一方面,這種計算方式沒有對倍數(shù)確定規(guī)定相應細則,導致司法裁判過程中往往直接按照最高倍數(shù)的三倍或十倍確定,而不是較多考量侵權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程度以及經濟承受能力,可能導致對侵權行為人過度懲罰或懲罰不足的問題;另一方面,在實際損害難以確定的情況下,對于食品交易數(shù)額較小的食品,即使按照售涉案食品價值的十倍計算,數(shù)額通常也不足1 000元,但只能按照1 000元的最低懲罰標準計算,其也缺乏一定的合理性。同時,從整體上看,1 000元的最低懲罰標準也是明顯過低,根本不足以彌補作為受害人的消費者的維權成本,不僅起不到對受害人損害進行有效補償?shù)淖饔茫乙膊荒軐`法食品經營者產生足夠的威懾作用。
美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之所以設置一般不高于實際損失的二到三倍的上限,是因為充分考慮到被懲罰對象的后續(xù)經營,從而為其設置的一項制度性的保護措施。雖然中國在食品安全侵權案件裁決的司法實踐中確定的懲罰性賠償?shù)膶嶋H數(shù)額往往不高,但由于相關法律規(guī)定賠償?shù)纳舷蘅梢赃_到涉案食品銷售額的十倍,因此存在司法裁判中依據(jù)法定倍數(shù)確定食品企業(yè)根本無法承受的賠償數(shù)額的可能。在違法行為的惡性程度沒有達到需要使相關企業(yè)倒閉才能實現(xiàn)懲罰目的情況下,可能造成對相關食品企業(yè)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群乃至社會過重的打擊,不利于經濟和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
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之所以冠以“懲罰”的限定語,是因為相關侵權行為在道德上的可譴責性,即主觀惡性的存在,只有通過較普通損害賠償更為嚴厲的懲罰性賠償,才能對侵權行為人產生足夠的威懾作用,但其并不等于應當對侵權行為人實行無限制的懲罰,按照違法程度和懲罰措施相當?shù)囊话阍瓌t,應當將這種懲罰性賠償維持在適度的水平,以不至于嚴重影響侵權行為人后續(xù)經營為限。因此,美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具體設計,對中國問題的相應完善具有較強的借鑒作用。
現(xiàn)行《食品安全法》的相關規(guī)定以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客觀要件作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的前提。從而可能對不存在主觀惡性,但客觀上確實不符合食品安全生產標準的食品生產者進行過度懲罰,與此類賠償懲罰道德上具有可譴責性的違法行為的初衷相悖,因此有必要借鑒美國的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構建以主觀惡性為標準的懲罰性賠償主體確定制度[11]。展開來看,應當修改當前《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的相關規(guī)定,將“生產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或者經營明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的表述修改為“生產或者經營明知或應知是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即無論食品生產者還是經營者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均需以明知或應知相關食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為前提。
當前,《食品安全法》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缺乏必要彈性的倍數(shù)規(guī)定和最低限額規(guī)定,從而可能導致對侵權行為人的懲罰性賠償金額過多或過少的問題。有必要借鑒美國的懲罰性賠償金額確定的相關規(guī)則,通過建立基于損失補償原則的彈性懲罰性賠償金額計算規(guī)則的方式予以解決。具體來講,這一計算規(guī)則可以通過相應的司法解釋予以明確,應當包括以下部分內容。
(1) 應當明確懲罰性賠償金額的計算依照受害人的實際損失的倍數(shù)為基礎進行計算,在實際損失難以確定的情況下,允許以涉案銷售額為基礎進行計算。
(2) 應當明確相關懲罰性賠償金額倍數(shù)的確定,應當在法定的損害賠償以上,實際損失的三倍或者涉案銷售額的十倍以下,而不是直接按照實際損失的三倍或者涉案銷售額的十倍計算倍數(shù)。
(3) 明確懲罰性賠償?shù)慕痤~計算,必須充分考慮受害人的實際損失、被懲罰對象的經濟承受能力和惡性程度,以及對社會可能產生的影響等因素之后,才能最終確定。
(4) 賠償金額計算應當加上原告的合理訴訟費用,亦即在法定賠償數(shù)額的基礎上,應當加上受害人產生的合理維權費用作為實際賠償數(shù)額。
為了保護食品經營者不會受到過重處罰,從而嚴重影響其后續(xù)經營能力,可以通過設置懲罰性賠償金額上限的方式予以解決[12]。進一步來論,應當充分考慮違法食品經營者的實際經營規(guī)模確定懲罰性賠償?shù)慕痤~上限。同時,考慮到一般食品經營企業(yè)的實際銷售額的毛利率一般在20%左右,設置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shù)慕痤~上限為不超過相關食品經營企業(yè)年銷售額的20%作為懲罰性賠償?shù)纳舷蕖>唧w來講,應當將《食品安全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二款的相關規(guī)定“……,還可以向生產者或者經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修改為“……,還可以向生產者或者經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賠償金總額不超過該生產者或經營者上一年度銷售額的百分之二十”。
總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對具有道德上可譴責性的惡性侵權行為的有效遏制手段。美國作為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較為成熟和完善的國家,其相關規(guī)則對中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然而,由于選題的研究范圍所限,在此僅就美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主體確定、金額計算和上限設置等進行深入分析,而對于同樣重要的美國食品安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實際運作和社會效果等則未予以應有的關注,這將成為后續(xù)研究的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