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性格和命運悲劇

■ 肖靜波

王熙鳳作為小說中的樞紐人物，不僅因為才貌身世突出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此外，她作為榮國府中炙手可熱的大管家其命運沉浮還寄托了作者對大家族盛衰的許多思考，因此，本文嘗試著從王熙鳳最終命運的角度來探討一下作者對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命運思考。

金陵十二釵中，除釵黛之外，其他人物的結局，按照第五回中的“冊”“曲”來看，其構想比現在后四十回（高鶚所續的120 回本）中所寫的，要豐富得多，如元春死后曾托夢；迎春嫁后一年，被虐待致死；賈蘭曾做了武官等等，可說是大同小異。其和曹雪芹原意根本不同之處，鳳姐的下場可算是其中之一，即“一從二令三人木”之謎。

關于這個謎，前輩紅學研究者多有分析，可以推斷確認的是，這一句詩中的“人木”二字，可合成一個“休”字，意即為被離棄，至于另外幾字的含義，卻多有分歧，至今沒有定論。根據人物性格和情節發展剖析，我的看法是，“一從二令三人木”，是概括賈璉鳳姐夫婦關系的三個階段：一從——出嫁“從”夫；二令——閫“令”森嚴；三休——“休”回娘家。下面我們依次來解說。

第一階段出嫁“從”夫，以當時的倫理觀念，理所應當；第二階段，閫“令”森嚴，指婚后賈璉處處受鳳姐的壓制，此中情形在前八十回中已寫得淋漓盡致；第三階段鳳姐被“休”回娘家，是曹雪芹在后四十回中的構想。這個構想異常巧妙，完全符合小說的要求。俗話說“士可殺不可辱”，不單單對于士人是如此，凡是心高氣傲的人，到勢窮力蹇之時，莫不希望如此。為何這樣說呢？要打擊一個人，最狠毒的方法是打擊她的自尊心，讓她活著抬不起頭，死了無人注意。這從對歷史人物的地位評定中就可以看出端倪，比如同是亡國之君，崇禎帝和建文帝這種“死于國難”的君主，在后人心目中的印象，就截然不同于受盡折辱的李后主和宋徽宗，這就是殺與辱的不同。封建時代的婦女，特別是縉紳之家的命婦，如果說是被休回娘家，那可真可以上“今日頭條”，其全家族都會因此感到奇恥大辱。大家試想，平時爭強好勝、目中無人的鳳姐，一旦為平日里俯首聽“令”的丈夫所“休”，那在她可真是生不如死。所謂“哭向金陵事更哀”，是說哭著被休回娘家，這種“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豈不是比“死”更為可哀。

那么曾經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鳳姐為何會淪落到被休的境地呢？她被休的經過又是如何呢？我們根據《紅樓夢》第五回“冊”“曲”中的圖意，前八十回內的線索，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試著來論述一下曹雪芹原來的構想。

首先我們來說說王熙鳳身處的環境。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看到關于王熙鳳的“冊子”，其上是“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鳳”，此為何意？根據后續的情節分析，可推斷出此圖是暗示其“冰山一倒，立足無地”。“冰山”即“靠山”也，鳳姐的“冰山”，一是賈母，二是王子騰。后來賈母壽終正寢，王子騰病死“十里屯”，屬于鳳姐的冰山就倒了。同時，由于家勢衰敗，鳳姐在府中已無用武之地，全家上下，也就不必再對她有所畏懼。加上王熙鳳平時討好“偏心”二房的賈母、“胳膊肘往外拐”緊跟王夫人，早惹得自己的正經公婆（賈赦邢夫人）殊為不滿；若再算上她平時中飽私囊，以權謀私，偷挖了榮國府的墻角，甚至曾和賈母一唱一和要撮合“木石前緣”，被損害了核心利益的王夫人也早和她貌合神離了。眾叛親離之際，此時她的處境可謂是舉步維艱。

此外，再談談休棄她的“主動者”——賈璉。讓我們來剖析一下賈璉的動機和目的。居于首位的，當是出于一種久受壓制的報復心理。在榮府之中，管理家務的原本是賈璉，終日只知斗雞走狗的他，最終大權旁落到了“八面玲瓏”深得老祖宗信任的王熙鳳手中。鳳姐掌權后在府內呼風喚雨，不僅將人事財權統統掌控，強勢霸道的她進而對賈璉也頤指氣使。殊不知，在封建時代，牝雞司晨，以卑凌尊在尊卑森嚴的夫權社會是大忌諱，蓋了男人風頭的鳳姐由著性子使權、弄權，傷害的不僅是夫權的尊嚴，更侵害了夫權的利益。鳳姐憑著一己好惡任用私人，謀取私利，打壓其他勢力，無形中使得自己成為所有矛盾的焦點，一旦失勢，就可能被敵對力量所反噬。這種教訓在封建時代可謂是比比皆是，君不見，歷史上善于弄權的男女主角們，哪一個博得了好名聲，又哪一個謀到了好收場？前有如呂后、武則天、慈禧太后等英明果決的“至尊紅顏”，后有如呂不韋、張居正、多爾袞等雄才大略的大功臣，他們無不是大權在握時風光無限，跋扈專橫而不知收斂，侵奪帝王的權力踩過了界，以致無論身前還是死后，都招致了政治清算或滾滾罵名。

位列其次的，是想牟圖鳳姐的財產。休了鳳姐，作為丈夫的他可以順理成章的接收鳳姐的財產。在“夫為妻綱”的傳統社會，婦女本沒有多少獨立的財權，一來婦女沒有職業不能創造收入，二來婦女沒有文化和專業才能可經營產業，三是婦女囿于傳統禮法不能在外拋頭露面。可這些禁忌在鳳姐面前似乎統統失效，她雖沒有什么文化（第九十二回中賈母告訴巧姐：“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卻天生有理財斂財的卓越才能。據《紅樓夢》所述：“鳳姐素日最愛攬事，好賣弄能干。”當鳳姐管理榮府家務之時，王家正炙手可熱，顯赫的家世加之她張揚的性格，一有機會，必利用以營私舞弊。因秦可卿之喪，鳳姐在饅頭庵下榻，老尼靜虛便托她做出包攬詞訟之事。為了三千兩銀子的“生意”，她借用家族權勢，翻云覆雨間就葬送了兩個癡情人的性命。除了在外狐假虎威斂財，她在賈府內也竭力重利盤剝。比如，放利求財的情景屢見于她和平兒、家中下人媳婦的對話，可見此般手段對于她來說早已是習以為常。尤其膽大妄為的是，她除自己體己錢外，竟將家里上上下下的月錢扣住緩發，放給別人取利。難怪李紈曾對鳳姐說：“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么出了嫁，還是這么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對于賈璉來說，面對斂財無所不用其極的鳳姐，休妻不僅可以報復泄憤，還可以暴富增財，無疑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其三，滿足自己貪色的欲望。賈赦、賈璉父子本都是好色之徒，作為兒子的璉二爺更是青出于藍之輩。平時“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本性雖極難收斂，但礙于王熙鳳的強勢和“善妒”，賈璉表面上裝得規規矩矩恪守“夫道”，暗地里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如“貓兒般偷腥”。一次在酒后，賈璉和鮑二媳婦偷情，并詛咒她那“閻王老婆”早死，誰知被鳳姐無意中聽到，鳳姐借機鬧得天翻地覆，直逼得鮑二媳婦自縊才作罷。后來賈璉又與多姑娘有染，多姑娘甚至還給了他一縷頭發以寄“深情”，幸而是被生性寬厚的平兒發現，若不是擔心鳳姐使性潑醋沒有聲張，璉二爺和多姑娘估計難逃一劫。至于尤二姐，可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賈璉偷娶尤二姐被知曉后，王熙鳳窮盡心機，耍盡手段，不僅逼得不堪其辱的尤二姐尋了短見，還企圖殺死深知內情的棋子張華滅口，居心之毒、手段之狠讓人齒寒。為了獨占夫權的巨大資源，王熙鳳像一個執著的守財奴一樣，對任何一個敢于動她奶酪的女人都痛下殺手，可以說在這些情境中，我們依稀看到了歷史上呂后、趙飛燕姐妹、獨孤皇后、萬貴妃等爭寵專權的影子。當然，不在沉默中認慫，就在沉默中爆發的賈璉在知曉尤二姐枉死的真相后，大概率是要報復的。當賈母死后鳳姐失勢，眾人紛紛落井下石之際，積怨已久的璉二爺怎肯放過時機？

王熙鳳的性格和命運悲劇，既是她個人強勢性格的悲劇，也是整個封建時代女性地位和權力抗爭的普遍性悲劇，掙脫王熙鳳似的權力怪圈，才能實現女性真正覺醒和權利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