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江
提 要:本文考證清末端方收藏的兩具古埃及人形棺及其拓片,其中的一具石棺至今尚未找到。筆者根據國家圖書館所藏的3個拓片,考證出該石棺蓋即端方從埃及所得。本文為該石棺蓋信息的首次刊布。文章對端方所藏人形木棺進行了比較研究,并評析了金石學方法處理古埃及文物的價值和意義。
2005年在國家博物館端門庫房發現了一批埃及文物及文物復制品,包括40多塊古埃及石碑復制品和3具人形彩繪木棺。北京大學埃及學專家顏海英教授對這批文物進行了系統的考證,并結合國家圖書館所藏古埃及石刻拓片,證明它們原為清末端方所收藏。她認為3具人形棺中損壞較為嚴重的一件為真品,其他兩件為復制品。1顏海英:《國家博物館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端方是晚清第一位收藏古埃及文物的國人,同時代人對其收藏有很多記載和描述,但沒有提及這些人形棺。人形木棺現存于國家博物館庫房,石碑原件在北京大學賽克勒博物館,復制品在國家博物館庫房。
日前,筆者在民國時期有正書局刊發的端方著《埃及五千年古刻》一書中發現了一件與該棺槨相似的拓片,2佚名:《埃及五千年古刻》,上海:有正書局,1912年。同時還在國家圖書館館藏中發現了3件與人形棺類似的拓片,后者為端方所藏,題記中端方稱之為“石人”。其中一件為“石人”完整拓片,另兩件為其胸前銘文的單拓;單拓在《埃及五千年古刻》也有收錄。經過研究初步判定,這兩組拓片中的圖像為埃及人形棺。
端方(1861—1911),清代重臣,也是當時著名的收藏家、國內收藏埃及文物第一人,在金石收藏、鑒賞、研究等方面造詣頗高。端方收藏埃及文物始于1906年。清政府曾派戴鴻慈、端方為首的五大臣出洋考察。歸國途中,他們在開羅停留一日,端方購買了一批古埃及文物。3戴鴻慈:《出使九國日記》,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0—261頁。這些文物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后,端方用中國金石學的方法進行了拓印、復制并留下了大量相關圖像資料。由于清朝滅亡及民國初年戰亂等原因,這批文物中的一部分一直塵封,直到2005年才被重新發現。目前,這些文物主要收藏在北京大學賽克勒博物館、國家博物館、國家圖書館等機構。其中端方收購的9塊原石碑(4塊埃及文的、5塊拉丁文的)藏于北京大學塞克勒博物館;40多塊古埃及石碑復制品和3具人形木乃伊木棺藏于國家博物館;60件拓片藏于國家圖書館。1顏海英:《中國收藏的古埃及文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3—5頁。按:該書將拓片收藏機構誤作“國家博物館”。
2021年,顏海英教授出版《中國收藏的古埃及文物》一書,對端方收藏古埃及石碑原委做過系統梳理和研究,但未提及3件古埃及“棺槨”拓片,這些棺槨拓片也不見于前人的研究。
古埃及人形棺槨自中王國時期(約前2040—前1640)開始出現,但數量很少,到新王國時期(約前1550—前1070)才普遍使用。2參看顏海英:《國家博物館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目前本文所論的兩件人形棺是我國僅見的同類收藏,彌足珍貴。有鑒于此,本文將從這些拓片入手,結合埃及史,從造型、裝飾、銘文等方面進行解讀與比較研究,進一步論證其與端方藏埃及文物的關系、學術研究價值,以及金石學對埃及學研究的貢獻。
目前筆者所見有關端方藏埃及“人形棺”拓片共5幅,其中3幅為國家圖書館藏古埃及石刻拓片;兩幅出自《埃及五千年石刻》中。現將這5幅拓片按照出處分為A、B兩組(見圖一、圖二)。

圖一:A組拓片(從左到右,分別為a、b、c,藏于國家圖書館善本部,a收藏號1422,b收藏號1423,c收藏號290)

圖二:B組拓片(從左到右,分別為a、b,見《埃及五千年古刻》,第40頁)
A組:a拓片,豎幅,畫心為一具木乃伊像,上半部分呈圓卵形,頭部較大,長假發,五官清晰,元寶形兩耳略高于眉眼,雙眼炯炯有神;下半身較為平滑,除胸前刻有一長方形銘文框,其他部分未見裝飾。銘文框文字均分3列,排布整齊。從銘文中可以讀出主人的名字為“sn Hm awy”,是位女性的名字;銘文的內容為太陽神贊美詩。畫心右下角有一方鈐方形白文印,文為:“北京圖書館藏”。
b拓片,豎幅,畫心為木乃伊像胸前銘文。畫面中有端方題記,右邊為:“埃及五千年石人胸前題字拓寄”;左邊為:“光第侄孫,好學侄孫之稱太近質直,從令叔漢甫先生疋命也。端方題記”;畫心右下角有一方鈐方形朱文印,文為:“匋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左下角有兩方鈐方形印,左邊為白文印,文為:“端方之印”;右邊為朱文印,文為:“北京圖書館藏”。
c拓片,豎幅,畫心與b拓片大小基本一致,內容也相同。主要區別在b為原拓片,c為端方再創作的作品。畫面兩邊有端方題記,右為:“埃及五千年石人胸前題字拓奉”;左為:“壽峰仁兄藏之宣統元年閏月初吉浭陽端方題記”。兩側下方有兩方鈐方形印,右邊為朱文印,文為:“匋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左邊為白方印,文為:“端方之印”。
B組:a拓片,畫心為一具人形棺蓋的正、反兩面,尺寸不詳。右邊為棺蓋正面,畫面內容為方形基座上立一木乃伊像,基座為長方體,高與寬比大約為1/2,基座中間位置有一行文字,具體內容因圖像模糊不詳;上部木乃伊人像裝飾華麗,造型流暢,體面感較強,通體飾有圖案,部分圖案模糊。最為特別的是木乃伊頭戴又長又厚的假發,呈倒U形狀,包裹著臉部與頸部,疊壓在身體上。臉部輪廓和五官較為清晰和精致,臉型呈卵形,濃眉大眼,雙耳較大。肩膀寬而厚,明顯寬于頭部與身體下半部,胸部呈圓弧形,刻畫有寬大而華麗的半圓形胸飾,紋飾主要由三角紋、圓圈紋、菱形紋等組成。下半身雙腿輪廓清晰,中間有銘文框,均分為8列,文字排布整齊有序,但由于拓片的質量不高,只有部分文字能識別。銘文框下有兩個方形圖案,分別由長方形和豺狼類動物構成,呈倒置狀,應該為神龕。木乃伊像底部與基座之間有一定的厚度。左邊為棺蓋反面,棺板較厚,棺內有一名頭頂圓形的站立人像,頭戴長假發,側臉,雙臂下垂,雙手倒握一件物品。下半身圖像模糊。
b拓片,與A組b拓片為同一幅,畫面中標有尺寸:“寬五寸,高三尺三寸半”。
從以上拓片的題記、印章、刊發機構等方面考證,出處明確,可以斷定出自端方之手。同時,A組b拓片和B組b拓片為同一內容,屬“石人”胸部銘文。從B組b拓片所標注的尺寸來推算,A組a拓片中“石人”的尺寸大概為:最寬處1尺半(45厘米)左右,最窄處8寸(25厘米)左右,高6尺(200厘米)左右。
古埃及的人形棺槨最早出現于第十二王朝(前1976—前1794/3),最初是作為內棺套放在長方形的外棺之中。從新王國時期開始,人形棺成為獨立的棺槨,木制的通常有繁瑣的圖案裝飾,以《亡靈書》的內容為主,其中包括有張開雙翼的女神形象;石制的則相對簡潔,只有數行簡短的自傳或禱文。前7世紀初開始,人形棺的底部開始有長方形的基座,表現站立木乃伊的形象,棺的內部是努特(Nut)或哈托爾(Hathor)的形象,或是《亡靈書》(Book of the Dead)的內容。第二十六王朝(前672—前526)是埃及文化與藝術領域復古潮流行的時期,石制的人形棺回歸新王國時期的樣式;不同之處在于,有了雕刻的基座,而且棺蓋部分更深,石棺的底部只是起支撐作用。上文中的兩組拓片中的形象在古埃及棺槨圖像中較為常見,尤其是A組“石人”屬于典型的第二十六王朝石棺遺存,B組a拓片棺槨屬典型的托勒密時期(Ptolemaic Dynasty,前305—前30)風格。
結合上文對A組“石人”圖像的分析與銘文內容可以發現,該“石人”與第二十六王朝的石棺相似,目前藏在埃及開羅博物館此類型石棺非常多(見圖三)。1M.G.Daressy,“Sarcophage Ptoléma?que d’assiout,” Annales du Service des Antiquites de l'Egypte,Vol.17 (1917),pp.95-96.該時期的人形木乃伊石棺一般由石頭雕刻而成,少見木制,具體尺寸不一,與死者的身高相關,多數高度在200厘米左右。整體呈木乃伊狀,造型簡潔,線條流暢。上半部呈卵形,頭部較大,長假發整齊,與肩部直接相連,覆蓋在胸前,沒有脖子;臉型呈卵形,五官精致,雙眼細長呈柳葉狀,雙耳寬大呈元寶狀,明顯高于眉毛,鼻梁扁平;一般男子有錐桶狀胡子,女子沒有;肩膀圓滑,稍寬于頭部;下半身相較與上半身更加簡潔。胸部以下通常刻有圖像裝飾和銘文,銘文多為2—3列;足部為典型的木乃伊包裹狀。銘文內容通常為太陽神贊美詩。
筆者對端方所藏石館拓片銘文進行了翻譯:

圖三:埃及開羅大博物館藏人形木乃伊石棺,GEM 3262
奧賽里斯(Osiris)塞奈赫姆-瓦特(snHm-wAat),杜烏(Dw)之子,所說的話:他去往他的母親之處,在如阿圖姆(Atum)一樣跨越了西方之后。他在上方朝著那些頭向下的人們張開身軀,他的光芒驅逐了西方的黑暗。他在西方之人附近出現,他喚醒了那些在他的光芒之下抬起頭來的人們。他看望那些洞穴中的人,他使那些側身長眠之人站起來。他讓你抬頭贊美他的巴,他拉伸你的后背,讓你贊美他的樣貌。
從以上對埃及人形石館的造型特征、銘文內容、尺寸等方面來看,拓片中的“石人”與同時期的人形石棺基本相符,因此,筆者判斷該“石人”為一件古埃及第二十六王朝人形木乃伊石棺。至于為何端方在題記中稱其為“石人”而不是“石棺”,筆者推測因為端方把拓片作為饋贈親朋好友的禮物,“棺材”一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不吉祥之意,是故意而為。
該拓片中的形象屬于典型的人形棺棺蓋。上文提及,筆者判定該拓片與現藏國家博物館人形木乃伊木棺相似。顏海英教授的《國家博物館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一文中曾經詳細地考證了該木棺,判定損壞較為嚴重的一件為真品(見圖四a),其他兩件為仿品。

圖四:國家博物館藏埃及人形木乃伊木棺
經過認真比對,筆者認定B組a棺槨拓片為此棺的拓片,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造型:國家博物館藏埃及木乃伊館整體造型輪廓與拓片輪廓基本一致,包括基座、木乃伊;在局部造型上,假發、臉部及五官與拓片圖像相同。
裝飾:木乃伊胸前的寬胸飾圖案造型與拓片上的裝飾圖案吻合,整體形狀呈半圓形,紋飾主要由三角紋、菱形紋、圓圈紋構成。
銘文:棺槨上的銘文框形狀、分列數量與拓片上一致。內容上,尤其拓片較為清晰的中段文字與棺槨上的文字相同(見圖五)。
技術:由于該棺為木質彩繪棺,圖案的立體度主要靠繪制顏料的厚度來體現,符合拓片中呈現出來的效果。有立體造型部分拓印就較為清晰,例如棺蓋的造型、頭部等;在涉及到顏料繪制的圖像上基本是模糊不清的,有的甚至根本沒有拓印出來,例如館身上的裝飾、銘文等。
通過以上的比對來看,這兩組拓片應該為兩具埃及人形棺的拓片。其中A組拓片為第二十六王朝埃及人形石棺;B組a拓片為現藏在國家博物館中的埃及人形木棺。同時,通過《埃及五千年古刻》一書中收集的拓片,可以認定這兩具棺為端方實物收藏。因為端方曾經說過凡是收集到著錄中的拓片,都為其收藏的實物,即:“余每有一墨本,即有一石,非所藏者不入。”1端方輯:《陶齋臧石記》第1冊,北京:朝華出版社,2019年,第6頁。

圖五:國家博物館藏埃及人形木乃伊木棺銘文局部、拓片銘文局部
目前,兩組拓片相對應的人形棺,木棺屬國家博物館藏,石館不知所蹤,具體保存情況未知。關于這兩件文物除了《埃及五千年石刻》刊載的拓片外,在其他文獻記錄中未見詳細記載。例如端方的金石學好友和得力助手李葆恂,2李葆恂(1859—1915),遼寧義縣人,初名李光詢,號文石,后更名葆恂,更號為猛庵、叔默、紅螺山人、鳧翁等。曾為國子監生,官至江蘇補道。能治經史、工詩文,善書畫,以金石書畫鑒藏名世。他與端方的交往始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月,后因庚子之亂,李葆恂舉家遷至武昌,投奔端方。在武昌期間,李葆恂常常與端方玩賞金石古物至深夜。在其《舊學庵筆記》中對端方帶回的埃及石刻有所描述:
埃及古刻,端忠敏公出洋考察政治時歸途歷埃及,得石像百余事,亦有以甍瓦為之者,中有一石高二寸余廣半之,上刻一女子作乳兒狀,赤身散發勢,極恢奇。足甚尖,如吾國纖足,尤不可解。有字數十,又似花紋,公見予愛之,遂以見貽,歐洲考古家謂是五千年前物云。3李葆恂:《舊學庵筆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義州李氏1916年叢刻本。
端方編著《陶齋所藏石刻》中記載:“埃及等異國文物101件,包括埃及石刻36種,希臘古陶器7種,意大利古料器7件,古磨畫1種,埃及小人12件,小印14件,瓦石等24件。”4端方:《陶齋所藏石刻》,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稿本。
但是,最近筆者從北京大學顏海英處得到一張“前清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端號陶齋出使各國考察政治運來各國石刻”清單(見圖六)。清單下方有3方鈐方形印,從右到左分別為朱文印:“李”;白文印:“苦禪”;朱文印:“李燕”。據說出自李苦禪之手;后經過筆者與李苦禪之子李燕確認,原件在其處,屬真品。

圖六:“前清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端號陶齋出使各國考察政治運來各國石刻”清單
從“前清”兩字可以判定,該清單應為民國時期所書。筆者查閱了民國北洋政府國務院致內務部、教育部以及端方之子端繼先的函件,提出對前清端方的文物收藏進行征集和考證,但后來由于各種原因并未實行。在《國務院致內務部公函》中提到:“相應抄單函送貴部查核。”1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北洋政府收購端方所藏文物有關文件》,《民國檔案》,1995年第2期。這說明當時國務院有端方的收藏清單,筆者推測該清單為當時的清單中的一頁。同時結合所見當時端方和相關幕僚的記載以及目前所藏的文物、拓片、出版物等資料,除數量有異外,與清單中的文物幾乎都能核對上,因此可以確認此清單為北洋政府核查端方文物所留。
從清單中可以看出,有兩具棺的記載,分別為:“埃及墓乃瘞木棺一口、埃及石棺蓋一件。”從材質上看正好與上文中所論證的兩具人形棺吻合,同時也可以斷定國家圖書館藏拓片中“石人”為埃及石棺蓋。
現藏國家博物館的人形木棺,上面的圖案和文字均為彩繪,端方購得后費盡周折正反兩面進行拓印,足以說明他對這類藏品的重視,但為何沒有詳細記錄這件藏品,還有待考證。
綜上,端方收藏的彩繪木棺和人形石棺蓋代表了兩種主要類型的人形棺,即繁瑣風格的木棺和簡潔風格的石棺,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特別是第二十六王朝的人形石棺,因為出土數量很少,尤其值得關注。從石棺體量來看,應該屬于高等級的隨葬品,而石棺主人的名字目前未見發表,是研究第二十六王朝歷史彌足珍貴的新材料。
端方在金石學方面造詣很高,在石碑、碑帖的收藏與研究方面出類拔萃。收藏了很多精品。他曾經自述從年少的時候就喜歡收藏金石:“余少嗜此業,自為京朝官及仗節方州,蓋嘗物色敻求,自詭以實驗為準。因此金石之新出者爭以歸余。其舊者藏于世家右族,余亦次第搜羅得之。”1端方輯:《陶齋臧石記》第1冊,第2頁。
也因此,端方的藏石遠近聞名,《清稗類鈔》中有一篇對端方藏石的逸事記載:
端忠愍公有藏石之癖,其京邸書室中,四壁皆庋漢唐諸碑,入其中者,陰森欲絕。中庭立宋碑一座,黝然而黑,高與簷齊,遠望之,頗類屏風。某太史嘗過其居,謂之曰:“不揣谫陋,愿留一額。”端喜,拱手請教,太史曰:“可題為‘邱墓之間’。”2徐珂編:《清稗類鈔》第14冊,《詼諧類·邱墓之間》,上海:商務印書館,1917年,第55頁。
端方的金石學造詣很高,他不僅有豐富的中國藏品,也是第一個收藏和研究古埃及文物的金石學家。據戴鴻慈的《出使九國日記》中記載,端方在埃及開羅只停留了半天一夜的時間,收藏到100余件埃及文物真品,同時年代跨度上能達到3000年,可以說他的金石學的造詣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當然還與他在外國對博物館埃及文物的考察不可分割。鄧邦述作為“五大臣出洋考察團”的團員,公務之余亦作為端方前往他國購藏異國文物的幫手。曾題寫:
余在歐洲各國博物院所見埃及古刻無過數十百通,惜不能施毯拓,過巴黎時,廖君世切曾手拓飛郵寄贈余,已絕可寶貴。后隨使節至開羅都城,炳燭讀碑,遂載數十石以歸,匋齋尚書之舉一貽余,此數石在行篋,嘗命工拓表成秩,以贈同好。中國數千年古物為世彌重者極多,埃及古刻則此舟實為祖,外尚書之好古篤嗜不能得也。
桐軒六兄索題
丙午九月邦述記于津門3顏海英:《中國收藏的古埃及文物》,第5頁。
除了在收藏方面有見地,同時端方對金石學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和創新。
第一,對金石收藏與文化傳承的認知。他認為金石所具有的持久性,對文化的保護、傳承具有重要作用。他曾言:“三代文字不盡傳于后世,惟金石僅有存者。”4端方:《端方手札》,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抄本縮微文獻。“今之存且聚,不早為圖之,將使古人之事跡、文章自吾身而泯沒,可不謂之大哀乎?故吾之亟亟如此,非徒徇嗜好也,所以存古人也。”5潘崇:《清末時期端方與羅振玉的友誼》,《團結報》,2018年6月21日。“圖像與銘識并重者,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備物以致用,而古人之制作存焉。”6端方:《陶齋吉金錄》(上冊),北京:朝華出版社,2018年,第11—12頁。
第二,對金石文化的公共性認知。他認為金石作為歷史文化的承載體,需要廣為流傳,惠及后人,讓更多的人鑒賞、學習、研究,頗有今天博物館的公共教育之意。因此,他在得到實物后進行高質量的復制、拓印和出版。現藏于國家圖書館《端方手札》中記載:“公言近見有存四跋之《天璽碑》,望索來一觀。鄙人方與逖先刻此碑以廣其傳,能多一跋,亦佳話也。希速惠復。”7端方:《端方手札》,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抄本縮微文獻。
從他的埃及石刻拓片的題記中也可窺見,常常是將拓片贈送好友,以求一鑒。
同時他生前還曾主持出版過很多著錄,其中包括《陶齋藏石記》《壬寅消夏錄》《陶齋藏磚記》《陶齋吉金錄》《陶齋吉金續錄》《陶齋藏印》《陶齋古玉圖》《陶齋藏瓦》《陶齋藏陶》等。
第三,在金石考證與出版上有獨特的認知。在金石出版方面,他認為出版必為嚴謹之事,需以“原物”為基,進行認真考證后,方可出版刊發。例如,在宣統元年(1909),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石印出版的《陶齋藏石記》44卷本中,端方在序言中寫道:“余此書出,海內譚石墨之學者當淀為奇特,邁古別涉一境。蓋余每有一墨本,即有一石,非所藏者不入焉。此例既開,后必有繼之者,然亦非好而有力不能得此。”1端方輯:《陶齋臧石記》第1冊,第6—7頁。
第四,對金石學國際拓展的認知。端方對金石學具有國際性的包容理念,不僅用自己所積累的收藏知識,成功購置了百余件外國文物真品,同時在收藏后還對其進行了系統的拓印、復制、出版,使其能夠形成可以保存、推廣的資料,這不但豐富了金石學的時代內涵,還帶來異國碑版的欣賞風潮,更促使金石學者對本國碑石的認知產生反思,也為埃及文物及相關資料在中國能夠完整存在發揮了重要作用。正如幕僚李葆恂在《海王村五友歌》中曾描述端方:“匋齋如海納百川。孫梁宋阮名相聯,碑圖鼎錄分巨編。古物或自非洲遷,雄視四海誰與駢。”2李葆恂:《紅螺山館詩鈔》卷上,《海王村五友歌》,李放1916年刻本。
第五,對金石學拓展的創新認知。上文中提到,端方不僅把金石學中的椎拓、制拓的方法應用到木質棺上,更重要的是他把中國金石學與博物館學的集合。
從上文的比對研究來看,端方當年的拓片、出版為今天的這兩件古埃及文物的考證作出了貢獻。下文中筆者將結合顏海英教授對古埃及文物實物與相關資料的考證研究成果,進一步梳理端方對中國埃及學研究的貢獻。
端方對中國埃及學研究的貢獻,主要在收藏與研究。收藏本身不言而喻,為中國填補了埃及文物收藏的空白,也為中國埃及學研究提供實物材料,實屬難得,正如顏海英教授所認為,這些文物從來未發表,屬于罕見文物資源;多數為真品,在年代跨度上有3000多年,基本覆蓋了古王國時期到科普特時期,具有極高的收藏與研究價值。3顏海英:《中國收藏的古埃及文物》,第7頁。那么在研究方面,筆者認為主要為以下幾個方面:
金石拓片:端方對其購藏的對古埃及文物同樣是以椎拓、制拓、題跋的方式進行,以與對待傳統石刻的品鑒方式一致。從上圖中A組中b、c拓片中可以看到除了拓片圖像呈現出的異國風貌,題跋、落款、鈐印均是最傳統的中國金石拓片模樣。其中有意思的是端方除了對埃及石棺、石碑等石質進行椎拓、制拓,同時還拓展到木質材質和平面繪畫,例如B組a拓片就是對現藏國家博物館木質人形棺的拓印,他不僅對棺蓋正面進行了細致的椎拓,同時還對棺蓋內側進行了椎拓,因此讓筆者在研究中能夠完整地獲得第一手原始資料,這絕對是端方的創新之舉。在古埃及文物的制拓方式上,端方同樣創新,應用了吉金的方法——全拓,結合素描之法,對文物本身的形態進行了拓印和描繪。例如在國家博物館藏的一件拓片中(見圖七),不僅對文物的文字進行了椎拓,同時還對文物的形態進行了描繪和交代。
文物復制:B組a拓片的原文物,現藏國家博物館中的人形木棺就存在兩具復制品,據顏海英教授判斷應為端方所為。除此之外,在國家博物館中還藏有一些水泥復制品石碑,例如顏海英教授書中提到的1號石碑(國家博物館編號8、21)、3號石碑(國家博物館編號12、24、38)等。同時,她認為從文物復制上看,所制作的復制品,不論水泥石碑還是木棺,都有很高的水準,并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4顏海英:《國家博物館的古埃及文物收藏》,《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4期。

圖七:國家圖書館藏端方埃及文物拓片
編著書錄:幕僚褚德儀在《金石學錄續補》中有記載端方對古埃及文物的編著書錄的記載:“奉使歐美時,特至埃及、意大利,搜得石刻造象及陶俑、瓶缶、印記等百余品,皆拓其文字,集為一編。”1褚德彝:《金石學錄續補》卷上,上海:上海聚珍仿宋印書局,1919年,第26頁。褚德彝(1873—1942),原名褚德儀,宣統元年因避清宣統皇帝溥儀諱,更名褚德彝。浙江余杭人,有松窗、禮堂、食古堂等字號。精于鑒賞金石碑版,他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入端方幕府,主要為端方審釋金石,還著有《金石學錄續補》一書。上文中提到的民國有正書局刊發的《埃及五千年古刻》,應該是在端方的著錄基礎上出版的。
文玩衍生:端方不僅制作了大量拓片分贈好友,同時還在此基礎上進行衍生,制作成埃及碑刻拓片扇子,分送好友。俞樾《春在堂詩編》有詩記載了端方制造的“埃及風”扇子:“午橋尚書以埃及古國所得石像數具,摹拓其文,制扇贈客,余與陛云各得其一,洵奇跡也,為作此歌。”2俞樾:《春在堂詩編》卷23,《丙午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747頁。
除俞樾、陛云外,端方的朋友緝之也獲贈一枚“埃及風”團扇,上題“埃及五千年石刻,奉緝之仁弟大人鑒。端方”,鈐“陶齋”朱印一枚。
考證研究:從目前留下的資料顯示,端方對埃及文物的考證研究主要為造型對比、文字臨摹和再創作等幾個方面。其中造型對比主要體現在其“贈拓”的題記上,例如“此埃及大畫象如漢人食堂之類”等。至于端方對于埃及文字的識讀與考證應該沒有太大建樹,從其一幅拓片的題記中可以看出(圖八中)。題記中寫到:“此埃古刻是專(磚)質,文字視他刻殊,緐密。泰西博古家能釋而讀之。——端方題記”。古稱南歐為泰西,可見端方認為國內基本無人能識,主要是南歐的博古人士可識。在文字臨摹和再創作上,主要對拓片的臨摹,在A組中c拓片就是其中一幅。“再創作”作品主要為國家圖書館藏的一件卷軸畫,端方依照人像石頭創作了一幅,上方的象形文字是對埃及文字的模仿,具體內容不成立,只作形式(見圖八右)。

圖八:國家圖書館藏端方埃及文物拓片
端方的金石學造詣,特別是他對金石學的獨特認知,以及國外考察博物館的特殊經歷,為他收藏、復制、椎拓、出版埃及文物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再加上他勤奮好學和創新的精神,為埃及文物在中國的收藏、研究、普及以及今天中國埃及學發展作出了貢獻。同時又利用金石學將埃及文物考古、文物保存推向了一種新的高度,為世界考古貢獻了一套新的方法。
綜上,筆者認為刊載在《五千年埃及古刻》的兩幅拓片、國家圖書館藏的3幅“大石人”拓片為兩具端方藏埃及人形棺的拓片,其中一幅為現藏國家博物館的彩繪人形棺的拓片。通過比對研究,筆者認定這兩具棺分別為第二十六王朝和托勒密時期的兩種典型的人形棺。兩具人形棺都是端方在埃及開羅購買的文物真品,這將是對端方收藏名單的特別補充,也是對中國收藏埃及文物的品類的擴充。尤其人形石棺的發現,填補了國內收藏古埃及石棺的空白,這將為中國埃及學的研究提供寶貴的一手資料。此外,端方將中國傳統金石學擴展到埃及文物的收藏、研究和保護,一方面展現了端方對中國收藏、考古方法的自信,同時還體現出端方保護和保存人類文明瑰寶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