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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風俗畫的日本繪卷《病草紙》
——兼與宋代圖像相比較

2023-01-13 12:47:34
古代文明 2023年1期

向 偉

提 要:繪制于12世紀末的《病草紙》出自日本后白河上皇的宮廷繪師之手,是一部以疾病為主題、圖文并茂的繪卷作品。先行研究主要關注《病草紙》與《餓鬼草紙》《地獄草紙》在繪畫風格等方面的相似性,因而將《病草紙》視為佛教藝術“六道繪”的一環,即通過形形色色的疑難雜癥來表現“人道”的苦相。本文將《病草紙》置于東亞的視域下重新理解,著重比較《病草紙》與《村醫圖》等宋代圖像的異同,指出《病草紙》具有較強的風俗畫和“戲畫”特征,患者的失態形象、旁觀者的嘲笑表情等,都暗示著這是一部旨在滿足后白河上皇等平安時代末期沒落貴族獵奇欲與自尊心的繪卷作品。

繪制于12世紀末的《病草紙》網羅了眼疾、痔瘺、侏儒、肥胖、失眠等令時人備受折磨的疑難雜癥,是一部圖文并茂的畫卷(日本學界稱為“繪卷”)。所謂“草紙”,又稱“草子”,一般指以日文(假名)創作的隨筆、說話故事等散文作品,以區別用于正式場合的漢文(真名)作品。《病草紙》每段場景描繪一位患者,并伴有簡短的日文(即“詞書”),用以敘述相關的病癥。

《病草紙》原為卷子裝,一般認為由后白河上皇(1127—1192)的宮廷畫院(繪所)負責制作,并珍藏于后白河上皇的寶庫——京都蓮華王院。伴隨著王權的衰落,蓮華王院的藏品大量流入民間,《病草紙》也依據疾病場景被切割成多幅殘片,單獨裝裱并散落四方。例如,江戶時代尾張(今名古屋地區)的大館高門(1776—1839)就藏有“鼻黑父子”等16幅圖。1黒川春村著,吉川躬行編,黒川真頼補:《考古畫譜》第11巻,東京:有隣堂,1901年,第7頁。大館高門是日本國學家,師從本居宣長,同時又跟吉田玄覺學習醫術,曾任日本大名一條家的侍醫。他之所以珍藏《病草紙》,或許正是看中其在日本文學史和醫學史上的獨特價值。后來,名古屋的富商關戶守彥(1869—1934)購得包括大館高門舊藏在內的17幅《病草紙》殘片。其中的“風病之男”等9幅殘片于昭和二十七年(1952)被認定為日本國寶。日本文化廳于昭和六十一年(1986)購得上述9幅殘片,并于平成二年(1990)交由京都國立博物館保管。2關于《病草紙》的流傳經過,加須屋誠做過詳細梳理。參見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東京:中央公論美術,2017年,第44、106—113頁。其余《病草紙》殘片輾轉流傳的過程也較為復雜,限于篇幅不再一一贅述。目前公認的《病草紙》殘片共計21幅,基本信息如表一所示。

表一:《病草紙》殘片一覽表1表格由筆者繪制。“參考病癥”一欄,參見服部敏良:《病草紙の醫學的解説》,家永三郎編:《日本絵巻物全集Ⅵ地獄草紙·餓鬼草紙·病草紙》,東京:角川書店,1960年,第61—65頁。“尺寸”一欄依據目前最新的測量結果,參見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44頁。需要說明的是,日本于1950年制定《文化財保護法》,將重要的文化遺產評定為“重要文化財”(簡稱“重文”)并加以保護。其中,具有代表性意義的文物還被認定為“日本國寶”(簡稱“國寶”)。考慮到流傳情況、藝術價值等因素,各殘片的評定時間和等級結果有所不同。另外,近年來有《針治療》(大和文華館藏)等疑似殘片逐一披露,但不少學者仍持有疑問,認為應是后世之作。目前學界認為繪制于12世紀的《病草紙》僅現存21圖。

僅以現存的21幅圖計算,最初的卷子本《病草紙》就長達8.37米,寬約0.26米,其內容之豐富可見一斑。但是,如何從整體上把握《病草紙》的生成背景,一直是該領域的核心議題與難點所在。著名醫學史學者富士川游很早就肯定了《病草紙》作為醫學史料的價值,3富士川遊:《醫史料病草紙》,《中外醫事新報》,1909年1月號。杉立義一進一步指出《病草紙》與日本現存最早的醫書《醫心方》存在關聯,認為《病草紙》所以囊括如此多的疾病或許是為了制成“病例集”,供日本宮廷醫療機構典藥寮參考。4杉立義一:《〈醫心方〉と病草紙》,《日本醫史學雑誌》,1992年4月號。然而,《病草紙》著重敘述疾病帶給患者的生活困擾,并未涉及專業的醫藥信息,與其說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醫學資料,不如視作一部情節性較強的說話故事集。

目前,日本學界的主流觀點是從《病草紙》與同時代的《餓鬼草紙》《地獄草紙》在畫風方面的相似性出發,將《病草紙》也視為“六道繪”的一環,即通過形形色色的疑難雜癥來表現“人道”的苦相。田中一松、福井利吉郎兩位學者較早論述了《病草紙》的宗教思想,認為或許受到《法華經》譬喻品、方便品的影響。1參見田中一松解説:《日本絵巻物集成9餓鬼草紙·地獄草紙·病草紙》,東京:雄山閣,1930年,第78—85頁;福井利吉郎:《六道絵巻解説》,東京:大和絵同好會,1931年,第31—50頁。小松茂美進一步推測《病草紙》應該是與《餓鬼草紙》《地獄草紙》一并制作而成,三部繪卷共同組成一整套“六道繪”,認為《病草紙》集中描繪了凡人的苦惱。2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7餓鬼草紙·地獄草紙·病草紙·九相詩絵巻》,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年,第144頁。不過,自下店靜市《〈病草紙〉真的屬于六道繪嗎?》一文起,3下店靜市:《病草紙は果たして六道絵なりや》,《アトリヱ》,1933年8月號。反駁之聲便不絕于耳。近年來,山本聰美指出《病草紙》與北魏時期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論及“人道”的內容存在相似性,為這一觀點提供了具體的佛典佐證。同時,山本聰美也承認,盡管《病草紙》記錄的21種疾病名稱在《正法念處經》中都可以找到,但二者的文字內容與敘述方式仍存在不小的差距。4山本聡美:《〈病草紙〉の典拠:〈正法念処経〉身念処品と現存二十一場面との対応関係》,村重寧等編:《日本美術史の杜:村重寧先生星山晉也先生古稀記念論文集》,東京:竹林舎,2008年,第169—192頁。如“見黑口蟲。住于髓中。若蟲瞋恚。能令髓融。以傷髓故。令人色惡。曲脊身傴。行走不便”,5高楠順次郎編:《大正新脩大蔵経》第17巻,東京:大正新脩大蔵経刊行會,1989年,第387頁。《正法念處經》等佛經將佝僂、失明等病因歸結于“蟲”“風”等業力的果報。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地獄草紙》《餓鬼草紙》畫有啃食身體的蟲(圖一)、灼燒罪人的火焰等,從而將所受的罪孽具象化。《病草紙》則沒有類似的表現,其筆下的患者也不像《地獄草紙》《餓鬼草紙》中的罪人那般骨瘦如柴、面目猙獰,而是多了幾分現實的筆觸。就《病草紙》的內容而言,并無明顯的因果報應與厭離穢土的思想,甚至不少異疾的患者本身就是手持念珠、身著法衣的僧侶(圖二),卻成為路人嘲笑的對象,可謂是對禮敬三寶教義的違背。其次,疾病僅為“四苦八苦”之一,能否完全等同于“人道”的苦相還有待商榷。一般而言,“六道繪”的“人道”更多地是通過生、老、病、死和天災人禍等一系列苦相來表現,并突出因果循環之理。

圖一:12世紀末《地獄草紙》(局部)(奈良國立博物館藏)6圖片來源: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7餓鬼草紙·地獄草紙·病草紙·九相詩絵巻》,第52頁。

圖二:12世紀末《病草紙》之《侏儒》(九州國立博物館藏)7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35頁。

圖三:12世紀初《源氏物語繪卷》(德川美術館藏)1圖片來源: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1源氏物語絵巻·寢覚物語絵巻》,第8—9頁。

近年來,增記隆介將《病草紙》置于東亞語境下的嘗試極富啟發性。他一方面考察了《搜神秘覽》《夷堅志》等中國傳世文獻與《病草紙》文字敘述之間的相似性,另一方面也強調了《病草紙》的圖像與《歷代帝王圖》《村醫圖》等唐宋繪畫之間可能存在的關聯,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不過,增記隆介依然將《病草紙》定性為佛教藝術,并進一步結合敦煌壁畫、水陸畫對佛教文化脈絡中的疾病母題圖像進行了考察,認為《病草紙》雖然選取了世俗性的疾病題材,與《村醫圖》等唐宋繪畫在圖式方面也存在較高的相似性,但表現的仍是佛教思想中的“人道”場景。2増記隆介:《〈病草紙〉と唐宋絵畫》,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201—213頁。與學界一般將《病草紙》和《地獄草紙》《餓鬼草紙》等“六道繪”結合起來考察的做法不同,本文不囿于宗教繪畫的成見,注意到《病草紙》可與《鳥獸人物戲畫》《年中行事繪卷》互相參照,通過比較中日兩國遺存的同時代圖像和相關文獻記載,本文認為從“風俗畫”的角度,3國內學界一般認為“風俗畫”以宋代最為典型,是指以民間生活為題材的繪畫,與之相對的是表現宮廷、貴族生活的繪畫。關于“風俗畫”概念的界定與討論,參見黃小峰:《人民的圖畫——〈清明上河圖〉的重新發現與“宋代風俗畫”概念的產生》,《藝術設計研究》,2009年第4期。或許能更好地把握《病草紙》的生成背景和“戲畫”趣味。

一、人物戲畫:患者的丑態形象

12世紀末的《病草紙》是日本現存最早集中描寫疾病的繪畫作品,但疾病母題在先行的日本文學繪畫傳統中可謂俯拾皆是。隨著遣隋使、遣唐使的派遣,來自大陸的醫藥知識在日本得以傳播。成書于984年的《醫心方》是日本人丹波康賴廣搜醫籍、博采百家的一部醫學巨著,其中征引的不少漢籍甚至已在中國散佚。創作于11世紀初的日本長篇小說《源氏物語》就囊括了《醫心方》中記載的胸病、腳氣、眼病、腹病、風病、瘧疾、咳病等多種類型的身體性疾病。此外,鬼魂作祟、源于情感生活中的愛而不得、嫉妒等精神性創傷(心病)也被納入平安時代對疾病的認知范疇。

例如,《源氏物語》中的柏木衛門督因心力交瘁,突然臥榻不起,摯友夕霧大將趕來探望。4[日]紫式部著,豐子愷譯:《源氏物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778—779頁。作為《源氏物語》圖像化的首部作品,12世紀初的《源氏物語繪卷》細致地再現了這一場景:畫面右側擺放著唐代山水樣的屏風,柏木衛門督戴著“立烏帽子”,身披“直垂衾”,臥于床榻;夕霧大將頭戴“垂纓冠”,側坐一旁;畫面左側則放置著多重幾帳,五位侍女微微低頭,以袖掩面(圖三)。這幅圖伴隨的“詞書”解釋道:“柏木日漸消瘦,膚色更顯透亮,無精打采般地臥于病榻,比平時的容貌更勝幾分。”5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1源氏物語絵巻·寢覚物語絵巻》,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年,第8頁。不惜筆墨地美化患者消瘦后的病姿,可謂是平安時代文藝作品的一個重要審美取向。11世紀日本著名隨筆集《枕草子》中就列舉了多種情形,認為牙疼時捂著紅腫的面頰著實惹人愛憐,患有心口痛的少女會引起貴公子們的同情與關心等。1清少納言著,周作人譯:《枕草子》,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年,第428頁。在描繪患者柏木衛門督的面部時,畫師也采用了日本傳統的大和繪技法——“引目鉤鼻”,即不區分男女與人物面部特征,統一繪以細長的線狀眼和鉤形鼻。這種臉譜化的處理雖然喪失了人物個性,看似面無表情,卻便于觀者代入不同的人物視角,根據周遭環境,揣摩畫中人物的心情。

反觀《病草紙》,每位患者因不同的病情舉止各異,但都呈現出一種丑態。他們的面部沒有采用“引目鉤鼻”的技法,而是以夸張的表情生動地傳達出疾病帶來的苦痛。以《牙齒晃動之男》(圖四)為例,身著葛袴的患者張嘴露出粗大的牙齒,只見他眉頭緊蹙,眼珠向左轉動,左手食指伸入口腔,右手捧腹等細節都傳達出患者疼痛難忍、坐立不安的情緒,男子面前豐盛的菜肴與疼痛難忍的牙病之間更是形成一種強烈對比。《病草紙》中的患者形象既沒有《枕草子》描寫牙疼時捂著紅腫面頰時的美感,也不像《源氏物語繪卷》那般使用“引目鉤鼻”技法含蓄地對病態進行美化,而是抓住苦痛的瞬間,將疾病導致的丑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圖四:12世紀末《病草紙》之《牙齒晃動之男》(京都國立博物館藏)2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17頁。

對于《病草紙》中的患者形象,現有研究認為是受到了佛教藝術“六道繪”或“法華經繪”的影響。誠然,良醫救治病患是佛陀度化眾生的重要譬喻;日本學者鷹巢純、中國學者叢春雨等人很早就指出敦煌莫高窟第321窟南壁的初唐壁畫就保留著嘔吐的病患等表現民眾生活的“形象醫學”圖像資料,以達到方便說法的目的。3參見鷹巣純:《嘔吐者の図像:六道絵と法華経絵の図像的接點》,《美學美術史研究論集》,1993年12月號;叢春雨:《敦煌壁畫“形象醫學”的歷史貢獻》,《中醫文獻雜志》,1998年第4期。近年來,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南宋《法華經變相圖》得以公開,其譬喻品就畫有侏儒、盲聾、背傴等多種疾病,作為謗經罪孽的惡果。山本聰美最早指出該變相圖(圖五)與《病草紙》中的《侏儒》(圖二)、《傴僂乞食法師》(圖六)、《弓背之男》等在癥狀表現方面具有較強的相似性。4山本聡美:《発心の図像:中世仏教説話畫に描かれた病と障害》,《障害史研究》,2021年3月號。

圖五:南宋《法華經變相圖》(局部)(日本靜嘉堂藏)5圖片來源:山本聡美:《発心の図像:中世仏教説話畫に描かれた病と障害》,《障害史研究》,2021年3月號。

圖六:12世紀末《病草紙》之《傴僂乞食法師》(九州國立博物館藏)1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25頁。

但是,《法華經變相圖》中的3位病患為戴著幞頭的平民裝束,雙手抱于胸前,除身形有異之外,人物面部表情、舉止近乎一致。《病草紙》描繪的侏儒(圖二)、傴僂男子(圖六)則稍顯靈動。例如,侏儒身著法衣,左手持念珠,右手執紙扇,張嘴作回頭狀,額頭上的皺紋表明他已有一定的年紀,然而壯碩的身軀僅跟孩童一般高。山本聰美認為《病草紙》的侏儒可能參考了《正法念處經》等佛典,如《正法念處經》卷七“地獄品之三”記載:“若于前世過去久遠有善業熟,不生餓鬼、畜生之道。若生人中同業之處,得侏儒身。”2高楠順次郎編:《大正新脩大蔵経》第17巻,第38頁。誠然,以因果循環之理來解釋疾病的緣由,而后尋求法會、祈禱等訴諸于佛教的救贖手段是古人面對疾病時的普遍認知。不過,繪卷的“詞書”記載:“有位侏儒時常到京都化齋,孩童會在他背后嘲笑、謾罵,侏儒回過頭來怒斥,孩童更笑他是傻瓜。”3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34頁。繪卷的文字敘述并未言及侏儒等殘疾乃因果報應所致,更何況該名侏儒還是一位信奉佛教的僧侶。此外,傴僂男子也是一襲破舊袈裟,右手持杖。無論是畫中人物對患病僧侶的嘲笑,還是畫師將病患身份設定為僧侶而進行丑化,無疑都有不敬三寶之嫌。因此,默認將《病草紙》與《地獄草紙》《餓鬼草紙》一同置于“六道繪”“經變畫”等佛教藝術脈絡中的做法可能失之偏頗。

對于《病草紙》,本文認為更應該結合創作年代稍早的日本繪卷《鳥獸人物戲畫》,從“戲畫”角度進行考察。所謂“戲畫”,一般指以較為簡潔、輕妙的筆法,對事物進行一定的夸張或變形,從而帶給觀者滑稽與幽默的感受。藏于京都高山寺的《鳥獸人物戲畫》創作于12世紀中期,被譽為日本最早的漫畫,現存甲、乙、丙、丁四卷。《鳥獸人物戲畫》各卷的筆觸、畫風有所不同,通常認為是由多位畫師分別繪制而成。各卷所描繪的內容也沒有明確的關聯,其中甲、乙卷描繪了青蛙、兔子等擬人化動物,最為知名;丙、丁卷描繪的主要是僧侶等人的娛樂場景,受到的關注較少。

圖七:12世紀中期《鳥獸人物戲畫》(局部)(日本高山寺藏)4圖片來源: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6鳥獣人物戯畫》,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年,第100頁。

其中,丁卷的卷首部分就描繪了一場侏儒藝人的表演(圖七)。一位面容老態的侏儒腳踩圓桶,頭上罩著一個特大的籠子。一般認為這是在表演源自中國的“脫籠”雜耍,輕妙而奔放的線條更加凸顯了侏儒藝人動作的迅捷。畫面右側,左手持小鼓、咧嘴而笑的男子與《侏儒》(圖二)中持扇比劃的老僧較為相似;頭戴烏帽子、吹奏橫笛的男子也與《侏儒》中貴族男子的嚴肅神情比較接近。雖然《鳥獸人物戲畫》是以墨線為主的白描,與施有淡彩的《病草紙》在技法上有所不同,但二者在人物造型上似乎存在一定的關聯。更為重要的是,二者都以紀實性的筆觸營造出一種充滿戲劇性的幽默感。

二、戲劇性圖式:旁觀者的存在意義

由上文可知,12世紀末創作的《病草紙》即便置于日本繪畫傳統中亦稍顯另類,它既與濃墨重彩的大和繪《源氏物語繪卷》相去甚遠,也不宜放入“六道繪”的佛教藝術脈絡,而從《鳥獸人物戲畫》的“戲畫”角度出發方能窺得一二。不過,由于日本保留的同時代“戲畫”作品有限,而且有學者指出《鳥獸人物戲畫》乙卷中的動植物形象與宋代花鳥畫具有一定相似性,1豬熊兼樹:《平安後期における宋畫受容——〈鳥獣戯畫〉乙巻を対象として》,土屋貴裕編:《鳥獣戯畫研究の最前線》,東京:東京美術,2022年,第408—410頁。因而有必要重新審視這種“戲畫”在日本形成某種傳統之前可能受到的外來影響。本文認為《病草紙》繼承了日本的“戲畫”精神,與宋畫的趣味頗有相通之處,而這一點尚未引起國內外學界的關注。宋代風俗畫的圖式和風格也對平安時代后期的繪畫藝術產生了重要影響,以下主要探討《病草紙》與宋代圖像之間的異同。

作為表現醫事題材的早期繪畫,《病草紙》中《眼病治療之男》的構圖與南宋畫家李唐的《村醫圖》(又名《炙艾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村醫圖》中,某郊外樹蔭下的病人袒露上身,張大嘴巴,似乎是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他的四肢被旁人牢牢地按住,只能任憑村醫在背上施展手術;身旁的老婦神色嚴肅,少年僅以右眼瞥視背部創口,孩童則直接扭頭轉向一旁,不同年齡段的閱歷與反應得以細致地表現出來;村醫坐在一把簡陋的椅子上,腰間挎著工具袋,右手執小刀,專心致志地用炙艾法處理患處;他的身后還站著一位助手,笑著從一堆行李中拿出一張膏藥(圖八)。《病草紙》的《眼病治療之男》雖設定為室內場景,但其角色造型如同脫胎于《村醫圖》一般。圖中一位長須男子趴在木凳上,雙目緊密,伸長脖子,正在接受醫師的治療;醫師頭戴烏帽子,跪坐于一塊綠色墊席之上,只見他神情嚴肅,右手持針對準患者的左眼;身旁的女子手持黑色器皿,用以接住患者右眼滋出來的鮮血,女子喜笑顏開,似乎是對治療的效果充滿期待;醫師身后的男子候于一旁,左手扶膝,等待著醫師的差遣。此外,《病草紙》還增加了4位旁觀者,他們推開房間的隔扇,面露喜色,注視著眼疾的治療過程(圖九)。

圖八:南宋李唐《村醫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2圖片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網址:https://digitalarchive.npm.gov.tw/Painting/Content?pid=584&Dept=P。

《村醫圖》以河上橫亙的土橋為路徑,暗示醫師是外來的走方郎中這一身份,《病草紙》的文字部分則直接表明行腳醫師的身份,其中寫道:“近來,大和國(今奈良縣)的一男子哀嘆自己的眼睛有些看不清楚。碰巧此時門口走進來一個人,自稱是專治眼病的醫師……患者以為是神佛相助,趕忙邀進家門。”3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14頁。對于《村醫圖》,以往的研究史表明觀者幾乎都會默認這名郎中手到病除,稱贊其醫德高尚。《病草紙》的結局則具有很強的反轉性:“醫師施以針灸,稱不久自會好轉就離開了。此后,男子愈發看不清楚,甚至其中的一只眼睛完全失明。”4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14頁。如此一來,觀者先閱讀繪卷的這段旁白,再面對《眼病治療之男》的圖像時,就更能感受到其中的詼諧,甚至與隔扇后旁觀者們的視線合一,忍不住嘲笑起患者的滑稽和情節的怪誕。不請自來的醫師并非“神佛相助”,反而徹底弄瞎了患者的眼睛。

圖九:12世紀末《病草紙》之《眼病治療之男》(京都國立博物館藏)1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15頁。

《眼病治療之男》是《病草紙》中唯一畫有醫師的圖像,而且還是一位令患者處境雪上加霜的庸醫。相較于《村醫圖》,《病草紙》在表現患者形象時存在不少類似的處理,但通過增加“詞書”的文字敘述與旁觀者的嘲弄視線等,呈現出明顯的戲謔意圖。增記隆介指出中國繪畫中也存在庸醫誤診的圖像傳統,但目前僅能追溯到山西省寶寧寺《右第五十六誤死針醫橫遭毒藥諸嚴寒眾》等明代的水陸畫。2増記隆介:《〈病草紙〉と唐宋絵畫》,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207頁。從文學角度看,宋代有關庸醫的記載也是寥寥無幾,基本都是對醫師回春妙手的稱贊。例如,南宋洪邁編纂的筆記小說《夷堅志》丁志卷第十七記載了一個題為《甘棠失目》的故事,與《眼病治療之男》的內容非常相似。據說鄱陽縣有位叫甘棠的眼疾患者偶遇行腳僧,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被4名侍女“分執其手足,取銅箸搜攪眶間”,3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677頁。強施手術。可喜的是,患者最后雙目明亮如初。故事結尾還特意強調這是“家人日誦觀世音菩薩名,香火供事甚謹”的緣故。4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第677頁。但是,《病草紙》中并無此類神醫或能人異士,也可排除佛教思想的感召,并且其所描繪的不少患者,如佝僂法師、侏儒等本身就是佛教信徒,這都表明將《病草紙》視作“六道繪”等佛教藝術的看法有所不妥。更重要的是,《病草紙》的多段“詞書”僅強調疾病的嚴重程度,如“可憐至極”“不勝其煩”“束手無策”“苦不堪言”等,卻始終未言及任何救治之法。除《眼病治療之男》外,《病草紙》的各種疾病場景基本沒有描繪醫師,即便在《眼病治療之男》中有醫師出場,最終仍以荒誕結尾。可以說,醫師和旁觀者等角色的存在更凸顯了《病草紙》的戲謔態度,而不是引發對患者的同情心理。

《病草紙》的另一幅圖《肥滿之女》(圖十)也值得推敲。一位大腹便便的女子將雙手搭在兩位侍女的肩上,該女子張嘴皺眉,停腳佇立,似有“上氣不接下氣”之感;右側侍女穿著高腳木屐,手指前方,左側侍女身披彩色外衣;另有一位身材相對矮小的侍女雙手懷抱包裹,緊隨其后,她們外出時的場景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一位年輕男子跪坐于地,左手抱著行李,右手指向肥胖女子;旁邊的年長男子望著肥胖女子哈哈大笑,伸手扶住快要歪倒的烏帽子;在木門處歇息的婦女將斗笠置于旁側,脫掉左腳的草履,忙著給嬰兒喂奶。

在平安時代,肥胖被視為一種富貴病。如成書于12世紀的日本民間故事集《今昔物語集》第二十八卷第二十三話便記載了右大臣藤原定方之子——三條中納言藤原朝成(917—974)因體態肥碩,欲學普通百姓食用茶泡飯來減肥,卻忍不住往茶泡飯中加入大魚大肉,最終自欺欺人,減肥失敗的故事。5佚名著,金偉譯:《今昔物語集》,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6年,第1333頁。《病草紙》將該肥滿女子的身份設定為富裕的商人,其旁側文字寫道:“近來,七條附近有位靠放高利貸營生的女子。由于家庭富裕、衣豐食足,因而該女子身軀肥碩,贅肉過多,甚至行走不便。雖然有侍女相扶,但汗流不止,痛苦至極。”6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38頁。該圖點明了患者所處的空間,即“七條”。現有研究根據《明月記》等史料指出,平安時代的京都七條地區商品經濟繁榮,因而高利貸女子的地點設定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時的社會現實。2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39頁。

圖十:12世紀末《病草紙》之《肥滿之女》(京都國立博物館藏)1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38—39頁。

圖十一:南宋李嵩《骷髏幻戲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3圖片來源: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1卷第4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6頁。

值得注意的是,繪卷的文字內容雖未言及其他旁觀者,畫師卻巧妙地在七條的城門下增設了休憩的母嬰和兩名男子。增記隆介指出,畫中兩位侍女攙扶肥滿女子的圖像傳統可以追溯到《歷代帝王圖卷》的晉武帝像,而哺乳女子則與南宋李嵩《骷髏幻戲圖》《貨郎圖》中懷抱嬰兒的婦女較為類似,4増記隆介:《〈病草紙〉と唐宋絵畫》,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209—210頁。堪稱觀察入微、眼光獨到。本文進而認為,《肥滿之女》的多種圖式特征都可以與南宋《骷髏幻戲圖》(圖十一)相參照。例如,作為界樁的“五里”與《病草紙》旁側文字所記載的“七條”,五里墩下站著的哺乳婦女和京都七條城門下坐著的喂奶村婦,肥碩的高利貸女子與干瘦的骷髏之間的強烈對比,只能靠侍女架著行走的女主同以線操縱傀儡的大骷髏等。加須屋誠認為該圖“高利貸主”的身份設定其實是一種隱喻,即肥胖女子雖然在經濟上獨立,但身體上依然依賴著他人;依靠自身能力,專心于哺育下一代的婦女則與肥胖的女子形成了充滿張力的對比。5加須屋誠:《鼻黒の男とは誰か?〈病草紙〉の世界観》,《日本文學》,2000年7月號。關于《肥滿之女》的這種詮釋,以及它是否可以與《骷髏幻戲圖》的圖像深意相參照,6傳為南宋畫家李嵩所作的《骷髏幻戲圖》因其表現內容之奇詭而一直為學界所關注,至今已產生了不少詮釋該畫作內涵的成果。相關學術史梳理,參見施莉亞:《李嵩〈骷髏幻戲圖〉研究》,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黃小峰:《繁花、嬰戲與骷髏:尋覓宋畫中的端午扇》,《中國書畫》,2018年第5期。還有待于更多的材料支撐和進一步考察。本文主要關注二者在構圖上的異同,尤其是相較于《骷髏幻戲圖》,《肥滿之女》的畫面右側多了一位直接朝向患者哈哈大笑的男子。在從右往左緩緩展開繪卷的過程中,觀者很容易代入該男子的視角,從而不自覺地笑話起即將看到的肥胖患者。

圖十二:12世紀末《病草紙》之《霍亂之女》(京都國立博物館藏)1圖片來源:加須屋誠、山本聡美編:《病草紙》,第23頁。

圖十三:北宋王居正《紡車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2圖片來源: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1卷第1冊,第108—109頁。

此外,《病草紙》的《霍亂之女》(圖十二)與北宋王居正的《紡車圖》(圖十三)、《侏儒》(圖二)與南宋馬遠的《踏歌圖》(圖十四)也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霍亂之女》描繪的是某一郊外農家,披頭散發的女子光著下半身蹲在廊道邊緣;只見她雙手撐地,口中吐出一股不明液體,排向庭院的泄痢引來一只嗅覺靈敏的白狗;3在古代,霍亂是包括胃腸炎等具有吐痢并發癥狀的疾病總稱,并不僅限于霍亂弧菌引起的急性傳染病。一名披著頭巾的老婦右手放于患者額頭,右手輕撫背部;廊道上,長發女子端著一大碗湯藥,步履匆匆;屋內的婦女正擂捶著大石砵,身邊則有一幼童獨自在地板上爬行、玩樂。《霍亂之女》一圖展現了全家人齊心協力、共渡難關的農家場景,與《紡車圖》中的分工合作較為類似,是《病草紙》中為數不多的飄蕩著一種溫情的圖像。不過,畫面中聞著氣味趕來的白狗可謂匠心獨運,令人忍俊不禁。

前文已探討過《侏儒》圖中的患者形象,此處主要關注在街上偶遇侏儒的京都人士。一名身著狩衣、頭戴烏帽子的男子左手指向侏儒,正與一位披著袈裟的法師交談;法師張大嘴巴,似乎在以手中的扇子比劃侏儒的身高;兩名孩童手舞足蹈般地咧嘴大笑,引起侏儒的回首喝止(圖二)。在該圖中,侏儒與身后旁觀者的呼應關系,孩童動作的躍動感與《踏歌圖》(圖十四)較為相近。陳佩秋認為,《踏歌圖》“人物的比例不對,形象猥瑣,好似漫畫一般滑稽好笑”。2陳啟偉:《名畫說疑續編——陳佩秋談古畫真偽》,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160頁。前兩句的評判是否中肯暫且不論,“滑稽好笑”的直觀感受可謂是一語道出宋畫與《病草紙》共通的“戲畫”趣味。

圖十四:南宋馬遠《踏歌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1圖片來源: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1卷第4冊,第162—163頁。

誠然,《踏歌圖》的圖式原有近、中、遠三景之分,畫面主體是山水之景,而人物僅占據很小一部分。除《村醫圖》外,《骷髏幻戲圖》《紡車圖》《踏歌圖》等宋代風俗畫也并非疾病主題,甚至有的作品具有表現家國理想的象征意味,3參見黃小峰:《編織家國理想的絲線:〈紡車圖〉新探》,《故宮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11期;楊佳煥:《馬遠〈踏歌圖〉之重新釋讀》,《文藝研究》,2010年第10期。是否直接對《病草紙》產生了影響仍值得商榷。遺憾的是,由于歷史資料的缺失,目前無法還原日本平安時代末期對宋畫的具體接受路徑和明確的影響關系,因而本文嘗試比較《病草紙》與宋代風俗畫在圖式上的異同,強調《病草紙》的畫師增設了“詞書”中并未言及的旁觀者角色,通過其表情舉止來引導觀者發笑,進而將“戲畫”的趣味進一步放大。

三、疾病隱喻:贊助者的矛盾心態

《病草紙》具有明顯的戲謔態度,不禁令人對它的創作背景產生疑惑。首先關于《病草紙》繪師的記錄,現僅存江戶時代的資料。如《本朝畫事》等記載《病草紙》的繪師為土佐光長,并把《伴大納言繪卷》《吉備大臣入唐繪卷》《粉河寺緣起繪卷》《餓鬼草紙》等十余部繪卷均歸入土佐光長名下。4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7餓鬼草紙·地獄草紙·病草紙·九相詩絵巻》,第146頁。從這幾部繪卷現存的殘片來看,彼此在整體畫風上明顯有別,很難想象都出自一人之手。不僅如此,《眼病治療之男》《肥滿之女》等《病草紙》的不同殘片在線描質量、技法等方面也存在一定的差異,已有學者指出現存21幅圖甚至可以進一步細分為4大類。5佐野みどり:《病草紙研究(上)》,《國華》,1981年1月號。另一方面,繪師土佐光長原名為常盤光長(生卒年不詳),其事跡現僅見于平安公卿藤原經房(1143—1200)的日記《吉記》。《吉記》承安三年(1173)七月十二日條記載:“御障子繪事等。仰云:‘御堂之內御所并左右廊可畫廿八品也。于別御所者,可畫平野并高野御幸也。可仰常盤源二光長者’。”6笹川種朗編:《史料大成》22,東京:內外書籍,1935年,第19頁。可知土佐(常盤)光長深受當時的掌權者后白河上皇重用,負責在最勝光院的御堂、御所描繪《法華經》二十八品、巡幸圖等。由于常盤光長堪稱當時宮廷畫院的首席,于是大和繪土佐派將其稱為土佐光長,與土佐光信、土佐光起一同視作先祖,合稱“土佐三筆”。因而,關于《病草紙》的繪師為土佐光長這一論斷,也存在后世附會的可能。鑒于目前的史料有限,既不足信又難以推翻,學界一般認為《病草紙》是由土佐光長負責統籌,其周邊多位宮廷畫師協作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關于繪卷的制作意圖,或許只能從贊助者的角度進行考察。

圖十五:原作12世紀末,17世紀中期住吉家摹本《年中行事繪卷》(局部)1圖片來源:小松茂美編:《日本絵巻大成8·年中行事絵巻》,東京:中央公論社,1977年,第17頁。

《病草紙》最初珍藏于京都蓮華王院。這座寺院建于長寬二年(1164),其中一個重要目的是后白河上皇為模仿奈良的正倉院,作為收納藏品的寶庫。據記載,除《病草紙》外,還有《地獄草紙》《餓鬼草紙》《年中行事繪卷》等多部繪卷曾藏于蓮華王院。也是基于這一點,學界先行研究將《病草紙》與《地獄草紙》《餓鬼草紙》共同視作佛教藝術“六道繪”作品。不過,若將《病草紙》與同藏于一處的《年中行事繪卷》結合起來考察似乎更為妥當。2佐藤康宏最早將《病草紙》與《年中行事繪卷》《伴大納言繪卷》結合起來,對當時的時代背景進行了考察。參見佐藤康宏:《都の事件:〈年中行事絵巻〉〈伴大納言絵巻〉〈病草紙〉》,木下直之編:《講座日本美術史》第6巻,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05年,第79—108頁。

《年中行事繪卷》被譽為日本的《清明上河圖》,也是由后白河上皇為記錄日本宮廷與民間的節日活動,命令宮廷繪師進行合作,于1165年前后完成。遺憾的是,《年中行事繪卷》原作共60卷,均毀于江戶時期的火災,現僅存后世摹本。其中,學界認為17世紀中期住吉如慶(1599—1670)、住吉具慶(1631—1705)父子摹寫的住吉家藏本最接近原作風貌。例如,《年中行事繪卷》卷三描繪了農歷三月三日的節日活動,其中的“斗雞”場景頗受稱道(圖十五)。在神社前的空地上,兩只公雞伸長脖子、怒目對視;下層貴族、平民圍坐于四周,或咧嘴大笑,或揮手指點,或樂得前仰后合,或爭得大打出手。《年中行事繪卷》以俯瞰的視角,用具有連續性的畫面呈現了市井百態。反觀《病草紙》,幾乎不強調時間流逝、空間移動等敘事的連貫性,而是聚焦于疾病導致患者失態的瞬間,以接近于正方形的紙張逐一進行特寫。21幅殘片之間并無明顯的排列順序與關聯,但都一目了然地表現了疾病帶來的痛楚和旁觀者的嘲笑。

《年中行事繪卷》和《病草紙》都帶有一種對市井生活強烈的窺視欲,而這種欲望與兩部繪卷的贊助者后白河上皇緊密相關。后白河上皇生于平安時代末期,此時以平清盛為代表的武士階層迅速崛起,王權受到了極大挑戰。后白河上皇僅在位4年(1155—1158),之后退位為上皇,不久又出家成為法皇,但依然掌握著實權,致力于平衡新興武士階層與沒落貴族階層之間的多方勢力,維系皇權的穩定。同時,后白河上皇與宋徽宗比較類似,他對繪畫、樂舞等非常感興趣,除下令制作多部繪卷外,還命人搜羅當時民間流行的歌謠“今樣”,編纂成歌謠集《梁塵秘抄》,其中就有一首名曲:“生于世,且玩焉;生于世,且戲焉。”1臼田甚五郎等編:《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42梁塵秘抄》,東京:小學館,2000年,第281頁。不過,后白河上皇似乎并不理解這首歌背后其實是游女等普羅大眾的心酸疾苦與生活中的無可奈何,而只是以游戲的態度俯瞰世間。

在《病草紙》構建的世界觀中,身患疾病的都是市井、鄉野的男女,而上流貴族似乎不會沾染此類異疾。雖然這些疾病在當時比較少見,但并不意味著現實中的上流貴族就能免除病痛的折磨。根據史料記載,后白河上皇同父異母的弟弟近衛天皇(1139—1155)就身患眼疾,近乎失明;公卿平賴盛(1133—1186)曾得過霍亂,吐瀉不止;官居高位的右大臣藤原兼實(1149—1207)患有風病,時常因病無法上朝。2小松茂美編:《後白河法皇日録》,鎌倉:學藝書院,2012年,第24、138、726頁。后白河上皇在晚年也疾病纏身,下肢浮腫。3小松茂美編:《後白河法皇日録》,第777頁。正如《肥滿之女》一圖將患者身份設定為市井商人,而非《今昔物語集》記載的右大臣藤原定方之子等上流貴族,《病草紙》刻意迎合了后白河上皇及其近臣,將患者身份基本都設定為原本就處于社會中下層的農民、商人和乞食者等,4從室內裝潢與人物服飾來看,《病草紙》中的《嗜睡之男》《不眠之女》《口臭之女》等圖像描繪的應該是下層貴族。而后通過旁觀者的視線進一步增強了對疾病患者的歧視。《病草紙》對他人痛苦的旁觀態度,將病患視作“他者”的陌生化處理,歸根結底是為了肯定“自我”的健康,以及暗示與異疾的絕緣狀態。

《病草紙》不少殘片的“詞書”還明確交代了患者所處地點,如“大和國平群郡”“位于葛木下郡的片岡”等。作為一種慣用的敘事手法,一開始交代患者所處地點無疑可以增強故事的真實性。另一方面,這些地點均位于京都及周邊地區,有的患者甚至出現在京城的街道,不禁令人深思。蘇珊·桑塔格在《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書中,基于“疾病源自失衡。治療的目的是恢復正常的均衡——以政治學術語說,是恢復正常的等級制”的觀點,指出人類社會存在著一種“把政治混亂類比為疾病的古典表述方式”。5[美]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68頁。潛藏的社會危機會導致國家秩序紊亂,而這種失序狀態對于健全社會而言,無疑會被視作疾病。在日本學者小峰和明看來,《年中行事繪卷》試圖將整個京都的時令風物囊括于60卷的繪畫之中,反映了后白河上皇在平安時代末期借助可視化的圖像,以重申對國家的掌控這一權力欲望。6小峯和明:《院政期の文化と時代》,院政期文化研究會編:《院政期文化論集1権力と文化》,東京:森話社,2001年,第25頁。如果說《年中行事繪卷》是后白河上皇對皇權的一次正面宣傳,本文認為《病草紙》則可視作后白河上皇對中下層勢力的反向抵制。在動蕩的平安時代末期這一社會語境下,《病草紙》中的疾病已經成為一種隱喻符號,折射出掌權階層在社會危機下的矛盾心態。面對日益壯大的武士和庶民階層,沒落的平安貴族心懷不安,于是將其丑化為都城附近無藥可醫、低俗失態的病患。想必后白河上皇及其近臣在觀看《病草紙》時,也會不自覺地代入旁觀者的視角,通過歧視和排斥帶有疾病的社會中下層患者,來強調自身及其政權的健康與健全,從而獲得一種自我陶醉式的自尊心。

四、余 論

寬平六年(894),日本朝廷采納了菅原道真《請令諸公卿議定遣唐使進止狀》的建議,停派遣唐使,開始大力發揚具有日本特色的“國風文化”。先行研究主要關注來自大陸的“唐風文化”作為一種“他者”的存在,在日本“國風文化”確立過程中所起的典范和參照作用。7關于唐宋時期中日文化交流及其特征,參見丁莉:《永遠的“唐土”——日本平安朝物語文學的中國敘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需要注意的是,“唐風文化”與“國風文化”并非二元對立,毫無交涉。雖然中日的官方交流伴隨著唐朝衰微正式告一段落,但是民間的商船往來依然持續,來自大陸的文化輸出并未就此中斷,甚至在10世紀初大陸商船因為往來過于頻繁而受到日本政府的貿易管制,被要求每次來航需間隔兩年。1森克己:《日宋貿易の研究(続)》,東京:勉誠出版,2009年,第221頁。唐末五代的混亂局面結束后,宋朝開始重視海外貿易,赴日的宋商船只大量增加。1170年,后白河上皇還在平清盛的安排下,于神戶港的福原離宮接見了南宋商人,日本的貿易緊縮政策最終名存實亡。

據史料記載,除茶葉、瓷器外,宋商運往日本的還有蟲藥、《大觀本草》等宋版醫書。2藤原通憲:《通憲入道蔵書目録》,塙保己一編:《群書類従》第28輯,東京:続群書類従完成會,1991年,第191頁。此外,丹波蓮基《長生療養方》(1184)、榮西《喫茶養生記》(1211)等均對《大觀本草》有所引用。宋朝十分重視醫療事業,除興辦醫學院外,還積極整理醫書,編纂《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等,間接促進了日本對醫學、疾病的關注。3韓毅:《宋代醫學文獻的外傳與回流——以〈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在日本的傳播、接受與回歸國內為例》,《中醫典籍與文化》,2021年第2期。另一方面,就宋代中日間往來的繪畫而言,日本方面現存的零散記錄主要是《法華經繪》、“高僧頂相圖”等佛畫以及水墨畫。不過,北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官方編纂的《宣和畫譜》在總結日本繪畫的特征時,曾提到御府收藏了兩幅日僧進貢的《風俗圖》,對其評價是:“蠻陬夷貊,非禮義之地,而能留意繪事,亦可尚也。抑又見華夏之文明,有以漸被,豈復較其工拙耶。”4王群栗點校:《宣和畫譜》,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第139頁。在宋人看來,日本風俗畫明顯受到中國的影響,但仍稍遜一籌。為彰顯華夏的風土人情,宋代風俗畫也很有可能流入海外,受到日本人的關注。除李唐《村醫圖》外,宋代還出現過不少善畫疾病的畫師,如《南宋館閣錄續錄》所載“王端《齒痛圖》”等。5張富祥點校:《南宋館閣錄續錄》,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83頁。雖然此圖現已散佚,但從名稱來看,或許與《病草紙》的《牙齒晃動之男》較為相似。另外,上文提到的宋代風俗畫大多精致小巧,制作時往往使用粉本,如題為李嵩的《貨郎圖》現存就有4幅,《骷髏幻戲圖》在歷史上也存在界樁文字為“五里”或“五里墩”等摹寫內容略有差異的多件同名作品,6關于宋代粉本的運用模式,參見邵曉峰:《中華圖像文化史宋代卷(上)》,北京:中國攝影出版社,2016年,第137頁。因而這類風俗畫很有可能以粉本或摹本等形式傳入日本。

由于現存史料極為有限,暫不論《病草紙》是否受到宋代風俗畫的影響,僅從平行比較的角度也可以看出《病草紙》與宋畫都具有一種“戲畫”的趣味,在關照現實的基礎上呈現出一種幽默感,只不過《病草紙》在這一點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如果說宋畫能令觀者會心微笑,《病草紙》則如同漫畫一般讓人捧腹大笑。結合當時的創作語境,《病草紙》有意選取患者失態的瞬間進行丑化,并增設旁觀者的視線,進而形成了旨在滿足贊助者——后白河上皇等平安貴族自尊心的一種戲謔。《病草紙》不像奈良時代《繪因果經》那般,對眾生的“四苦”懷有同情與慈悲之心。《病草紙》既不是引導眾生篤信凈土的佛教繪畫,也不是客觀描繪病狀的醫學類寫生,而是將病患的哀傷與滑稽表現得恰到好處,作為一部表現中下層民眾生活的風俗畫,7平安時代的《病草紙》對后世影響深遠,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杏雨書屋等地共藏有近10部江戶、明治時期的摹本。此外,江戶時代還出現了描繪皰瘡、麻疹等當時流行疾病的“新撰病草紙”和“異本病草紙”,這類作品或許也可視作江戶時代的“風俗畫”,今后另撰文考察。參見立川昭二:《近世病草紙:江戸時代の病気と醫療》,東京:平凡社,1979年;林美朗、野嵜理:《異本病草紙に就いて》,《日本醫史學雑誌》,1999年4月號;杉浦守邦:《〈新撰病草紙〉に見る疝気》,《醫譚》,2011年6月號。以供后白河上皇等沒落的平安貴族窺視與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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