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270分鐘：“死亡之組”求生實錄

江澍

11月23日，德國對陣日本，日本球員堂安律（8號）射門進球

一身藍色戰衣的日本男足國家隊，被球迷們贈予雅號“藍武士”。日本隊雖然貴為亞洲足壇豪強，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并不被視為一支世界級強隊。

但在卡塔爾世界杯小組賽舞臺上，“藍武士”憑借震驚足壇的強勢表現，正式宣告了世界足球版圖就此改寫。三場兇險異常的小組賽，更是讓全世界日本球迷度過了驚心動魄的270分鐘。

將時針撥回到北京時間2022年4月2日凌晨。在卡塔爾首都多哈，國際足聯進行了2022年世界杯的抽簽儀式。那一個晚上，作為會場里唯一的亞洲籍主教練（韓國、伊朗、沙特阿拉伯與卡塔爾等亞足聯旗下球隊，均聘請了歐洲籍主教練），日本主帥森保一的心情十分凝重。

森保一率隊三奪日本頂級聯賽冠軍，其撒手锏便是這套3421體系。

11月27日，日本對陣哥斯達黎加期間，主帥森保一在賽場

日本足球經歷逾20年的奮進改革，擁有超過400名旅歐球員，實力之雄厚，甚至可以排出兩套完全由旅歐球員組成的國家隊陣容。上屆世界杯淘汰賽中，“藍武士”一度以兩球領先于后來的世界季軍比利時隊，雖然最后被比利時連扳三球淘汰，但實力仍不容小覷。可就在日本足球馬上要迎來爆發期的節骨眼上，本屆世界杯“藍武士”不幸落入了西班牙及德國環伺的E組。

西班牙與德國都是世界冠軍級豪門。西班牙自2008年起，連續奪得了兩屆歐洲杯及一屆世界杯冠軍。西甲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及他們的傳奇主帥佩普·瓜迪奧拉，掀起了“傳控足球”的戰術潮流，這種西班牙足球思潮至今影響著世界足壇。

德國隊一直以大賽表現穩定、意志力堅強著稱。更早前曾三奪世界杯冠軍的他們，在8年前的里約熱內盧擊敗了“球王”梅西領銜的阿根廷，為自己的榮譽櫥窗增添了一個新的獎杯收藏。

歷史成績被西、德遠遠甩開的日本隊（日本世界杯此前最佳戰績為進入16強），此時偏偏近況不佳：在卡塔爾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上，日本隊開局不利，揭幕戰便被阿曼隊爆冷擊敗。

在隨后的比賽中，日本隊僅一球小勝中國隊，并在客場意外敗于沙特阿拉伯，收官之戰更是被越南隊逼平。雖然日本隊最終還是獲得了出線資格，但日本媒體和球迷對主帥森保一的排兵布陣怨氣頗重。從東京街頭的居酒屋，到各大視頻網站的彈幕區，質疑聲源源不斷。

“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日本隊，加上一位“無能”的主帥，身陷“死亡之組”的日本隊前景暗淡。這時，幾乎沒人相信日本隊能在三輪小組賽后幸存下來。一位熟悉日本足球的媒體人，曾在解說某場日本J聯賽時斬釘截鐵地說道：“日本今年世界杯一定沒戲。”

在德日大戰開始前，日本隊被部分球迷戲稱為“德國二隊”。在日本隊的最終26人大名單中，多達8位隊員效力于德國俱樂部。這些旅德球員，便包括隊長吉田麻也（沙爾克04）、主力中后衛板倉滉（門興格拉德巴赫）、中場悍將遠藤航（斯圖加特）、前場核心鐮田大地（法蘭克福）、攻擊手堂安律（弗賴堡）及前鋒淺野拓磨（波鴻）。

北京時間11月23日晚，在多哈的哈里發國際體育場，日本隊迎來了第一場90分鐘的生死戰。籠罩在日本隊上空的那片烏云，其實早在球隊抵達卡塔爾前便已飄至。在11月1日當天，森保一便公布了參加世界杯的26人最終名單—“藍武士”也是最早公布大名單的國家隊。

11月23日，日本對陣德國，擅長反擊的“工兵型前鋒”前田大然（中）

名單一經公布，便引起日本足壇一片驚愕。以前鋒位置為例，森保一沒有選擇帶上日本隊過去多年的主力前鋒大迫勇也，及效力蘇超豪門凱爾特人的當紅前鋒古橋亨梧，反而選擇了同樣效力凱爾特人、但數據遠不如古橋的前田大然。

大迫勇也，作為征戰俄羅斯世界杯的主力前鋒，擁有日本球員里十分珍稀的背身拿球能力；而古橋亨梧速度極快，搶點得分能力強，兩人都屬于在球迷群體里人氣極高的球員。不帶兩位名將前往世界杯，森保一主帥背負了很大的壓力。

但在世界杯首戰早段，從日本隊的戰術布置，便可以看出前田大然的獨特作用。日本隊一直以來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傳控嫻熟、對比賽的掌控力強。在亞洲區預選賽期間，他們也基本采取“壓著打”的態勢在比賽。

但在世界杯首戰面對強大的“德國戰車”，森保一沒有選擇與德國隊進行控球權爭奪，或者激進的高位壓迫，而是使用了中場壓迫結合深度防守的比賽策略，來應對德國。

換句話說，日本隊在比賽的早期階段，選擇了先扎穩籬笆，立足于防守。在該戰術體系中，侵略性強、壓迫能力出色且擅長反擊的“工兵型前鋒”前田大然，顯然是最合適的拼圖。森保一的用人有其深意，他有備而來。

雖然日本隊的防守姿態很清晰，且防守侵略性非常強，但德國隊上半場組織的進攻質量極高，也憑借京多安的點球破門率先取得領先。在上半場，德國隊掌控了比賽的主動權，而且創造了海量的得分機會。在此時，或許德國隊上下都已經深信，拿下日本，已不在話下。

半場一球落后，森保一的臉上并沒有絲毫波瀾。其實日本人已經“賭”贏了：比分沒有被拉開，球隊上半場消耗不大。真正的“殺招”還在后頭。

日本隊的首個變招，出現在下半場早段，這也是雙方攻守態勢逆轉的基本立足點：日本隊用阿森納鐵衛富安健洋，替換下身體對抗明顯吃虧的久保健英。球隊完成了變陣，從上半場的4231陣型調整為3421。

森保一在外界不知情的時候，悄然吹響了反擊的號角。在廣島，森保一率隊三奪日本頂級聯賽冠軍，其撒手锏便是這套3421體系。日本國家隊在森保一麾下，3421體系并沒有成為固定選擇，故而在世界杯首戰的突然變陣，出乎很多人意料。

根據比賽的實際進程，及事后球員們的采訪內容回溯，變陣有效遏制了德國隊的進攻態勢，是其后日本隊成功逆轉的重要前提。

日本球員淺野拓磨

變陣之后的日本隊，沒有立即改變防守的姿態，而森保一的底牌也還沒有盡數打出。比賽的第57分鐘至73分鐘，是日本隊的調整階段，最終的反擊高潮已經通過一次次的換人，在不斷醞釀。

至比賽第74分鐘，森保一動用了最后一個換人名額，派上曾效力于利物浦的名將南野拓實，日本隊的前場攻擊群終于最后成型。

森保一主帥的策略激進而大膽，頗有破釜沉舟之勢：隨著三笘熏、淺野拓磨、堂安律及南野拓實等進攻型球員的先后登場，日本隊擺出了一個五箭齊發的搏命陣容。

此時的日本隊已經完成進攻總動員，氣勢正盛，最后憑借堂安律及淺野拓磨的進球，奇跡般逆轉了老大哥德國隊。但對于這支低姿態的日本隊而言，真正的挑戰還在后頭。

3天之后，日本隊在小組賽次戰，爆冷1球小負于組內紙面實力最弱的哥斯達黎加，主帥森保一瞬間從神壇跌落凡間。不少評論家甚至斷定，末戰西班牙，森保一將再從人間墜入地獄。

從宏觀局勢分析，與哥斯達黎加一戰對日本而言，本就是極艱難的挑戰，稱不上“冷門”。而且日本隊的排兵布陣和戰術調整，也值得細細品味。

首先，小組賽階段比賽之間間隔時間很短，球隊勢必需要一定的輪換，才能保證主力球員的體能。森保一大膽用人，派上了上田綺世、相馬勇紀、山根視來等輪換球員，是有通過陣容輪換保存球員體能的考慮。

并且，雖然外界對森保一大面積輪換并啟用上田綺世等年輕隊員，解讀為托大、驕傲，但客觀分析，森保一一貫愿意給年輕人機會。在首戰和德國戰至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他啟用生力軍以沖擊陣容老化的哥斯達黎加，我們并不能因結果不如意而對其全盤否定。

更重要的是，日本隊自世界杯抽簽結果出爐后，球隊的主要備戰重心就在西班牙及德國身上。在賽前準備期，日本隊大概率以演練深度防守并伺機反擊的比賽套路為主。

在對陣哥斯達黎加時，日本隊需要在極短時間內改變球隊的戰術打法。

但在對陣哥斯達黎加時，日本隊需要在極短時間內改變球隊的戰術打法，以陣地進攻挑戰對方的鐵桶陣。要在3天內完成巨大的戰術及人員變化，日本隊面臨的挑戰難度不言而喻。

險勝德國卻意外敗給哥斯達黎加的日本，此時已經命懸一線。

北京時間11月28日凌晨3時，德國隊頑強逼平了西班牙隊。兩輪小組賽后僅積1分的他們，卻因為世界杯的競賽規則設定，重新掌握了部分出線主動權。

和歐洲杯、歐冠聯賽等球迷熟悉之競賽的規則不同，卡塔爾世界杯的競賽規程暗含了一處細節，使德國隊和日本隊的命運天平，出現了傾斜。

根據國際足聯本屆世界杯競賽規程第三章的相關規定，在小組賽階段出現兩支或兩支以上球隊積分相同的情況下，需要先對比相關球隊在小組賽階段的總凈勝球數，再才比較相關球隊小組賽階段的總進球數，以決定排名。

而歐洲杯及歐冠聯賽在計算小組賽階段同分球隊排名的時候，卻是首先對比相關球隊間的勝負關系，再才比較相關球隊對賽時的凈勝球數和入球數。

兩種競賽體系，對“藍武士”的命運產生了迥然不同的影響：如果在歐洲杯競賽規則下，哪怕最后一輪德國隊狂勝哥斯達黎加，但只要日本隊能在西班牙身上取得1分，屆時同積4分的日本，便可憑借勝負關系擠掉手下敗將德國，晉級淘汰賽。

但在目前的世界杯競賽體系下，德國只需要最后一場以1球以上的優勢戰勝哥斯達黎加（截至小組賽第二輪，德國總凈勝球數為-1，日本為0），哪怕日本能逼平強大的西班牙，也會因為凈勝球劣勢而出局。

在之前，幾乎沒人在分析E組出線形勢時，探討過如果日本戰勝西班牙，該組復雜的出線形勢—首戰狂勝哥斯達黎加7球的西班牙，此時看起來是日本人不可逾越的障礙。

北京時間12月2日凌晨3時10分，西班牙隊與日本隊的最后一場小組賽開賽十分鐘，后者的世界杯前程就遭到了打擊，一切都在朝著不利于他們的方向發展。

12月1日，西班牙球員阿爾瓦羅·莫拉塔（紅色球衣）的頭球也挽救不了敗局

此時烏拉圭對加納的比賽還沒有結束，命運并不在韓國隊的掌握之中。

在這一分鐘里，直接擺出3421陣容并耐心構筑防線的日本隊率先失球。西班牙前鋒阿爾瓦羅·莫拉塔的頭球，洞穿了權田修一的十指關—幾乎在同一時間，格納布里的進球幫助德國人也取得領先。

此時，E組的實時積分為西班牙7分、德國4分、日本3分、哥斯達黎加3分。歐陸兩強攜手出線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但上半場保留體力、穩守待援的日本隊，在下半場等來了進攻火力的支援。森保一在半場休息時再次遣上三笘熏、堂安律兩位替補奇兵，并在下半場早段突然改變比賽節奏，球隊傾巢而出，對西班牙人展開了兇悍的高位逼搶。

在短短10分鐘內，日本隊拼出了機會，并連入兩球，完成了逆襲。如果比賽在此刻結束，日本將憑積6分躍居小組第一，而積4分的西班牙也會憑借凈勝球優勢力壓德國，以小組第二的身份出線。

戲劇性的一幕，隨后由哥斯達黎加人切入：頑強的他們在比賽第70分鐘2比1反超德國。在這一刻，命運似乎對4支球隊都開了一個玩笑：實時積分榜上攜手出線的，居然變成了日本和哥斯達黎加！

而德國人似乎在用這樣的比賽形勢，“警告”著隔壁的歐洲老鄉：你要是敢放日本隊死里逃生，我也有把你拉下馬陪葬的辦法。

此刻，西班牙隊的命運和德國隊已然交織在了一起。只要西班牙人不追平日本，德國隊殊無出線可能；而德國隊一旦輸給了哥斯達黎加，西班牙人哪怕追平日本隊，也只能馬上打道回府。

最終，西班牙對日本維持在1比2敗局上；“厚道”的德國卻以4比2逆轉哥斯達黎加，給了西班牙人放行條。

同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北京時間12月3日凌晨再次上演。身處H組的韓國，在第三輪小組賽開始前僅積1分，排名小組第三。最后一輪等待韓國隊的對手，是小組內國際排名最高的葡萄牙隊，韓國人的出線形勢極為險峻。

H組另一邊廂，手握3分的加納處于相對有利的位置，他們的對手是此前一球未進、小組墊底的烏拉圭。但有趣的是，首輪0比0逼平韓國的烏拉圭雖僅積1分，但只要他們能戰勝加納且葡萄牙不輸給韓國，他們依舊能一戰翻身，獲得出線資格。

頑強的韓國人，憑借英超雙星孫興慜及黃喜燦的連線絕殺，在補時階段頑強反超了比分，擊敗了葡萄牙。但獲勝的韓國人卻直到比賽結束，仍不敢忘情慶祝：此時烏拉圭對加納的比賽還沒有結束，命運并不在韓國隊的掌握之中。

如果烏拉圭對加納的比賽以2比0的比分結束，那么同積4分的烏拉圭將會因總進球數比韓國少2個而被淘汰；但只要烏拉圭能再打進一球，他們便會憑借1個凈勝球的優勢，擠掉韓國挺進淘汰賽。

于是，在這一天夜里，便出現了韓國隊員贏球之后久久沒有離去，卻圍聚在一起通過手機看烏拉圭比賽的奇景。

不知道若干年后，卡塔爾世界杯上的日韓奇跡，能否催生新一代中國足球人，完成中國足球的行業革命。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