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中原科技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馬克思將技術與社會的日常生活和人們的心靈習慣聯系起來,指出了技術對人們感知現實的方式產生深刻的影響,揭示了技術之于社會、文化的關鍵作用。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1932)中寫道:“個人表達生活的方式,就是他們為人的面目?!盵1]近年來,隨著科技、經濟、社會等方面的快速發展,我國的人口流動和遷徙在時間上更加頻繁,在空間上更加廣闊,人口遷徙的時空轉化能力日趨增強。對于常年生活在鄉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老年人而言,新媒介技術的嵌入機械化的農業生產、傳統農耕文明的退場與城鎮化帶來的子輩“外出”等,讓他們從事了一輩子農活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的價值瞬間消弭。社會信息化進程的推進、時代與環境的急劇變化,加大了他們與子女、與城里人之間的代際數字鴻溝,使其成為城市化進程中的“數字移民”和“數字難民”。某種程度上而言,農村老年人正面臨著家庭場域內的話語空間和社會場域內的生活空間的雙重缺失。從表面上看,這種缺失是由“時代變遷”“婆媳矛盾”“城鄉差異”等外在因素導致的,而從深層因素來看,這種缺失與農村人長期以來的思想觀念、價值體系密切相關。而這些思想觀念、價值認知的形成根植于其祖輩長年的“馴化”和“教導”中,根植于其長期的人際和社會交往中。在傳統鄉土社會中,農村人的信息接觸和媒介交往的方式通常是封閉的、單一的、灌輸式的,小橋、街道、田間地頭等均是農村公共社交的媒介,也是他們休閑娛樂、交流情感的重要途徑。如今,互聯網技術打破了傳統的時空認知,拓展了人類生活的疆域,促進了數字化變革。前數字時代的戶外游戲與玩?!T如象棋、攀爬架、推鍋牌、撲克游戲仿佛黯然失色,逐漸讓位給網絡游戲建構的影像畫面和角色。農村老年人的生活方式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聽酷狗音樂、追網劇、刷抖音……而這些由技術和身體展演的日常玩耍,其背后包含著老年人面對現實世界和媒介世界的諸多想象。
在傳統的鄉村社會中,戲曲的通俗性和趣味性曾讓其在農村市場保持了長遠的影響力。每逢重大的民俗活動或節日(例如廟會),村民們會自發組織、籌集資金“搭臺唱戲”?!俺髴颉背蔀檗r村重大的儀式活動,也成為農村文化的一個縮影。如《鍘西宮》《清風亭》《三女拜壽》《三子認父》《鍘美案》《香囊記》《大祭樁》等傳統豫劇曲目在河南農村有著眾多“粉絲”,這些曲目大多圍繞歷史人物的故事講述有關“孝道、崇德、感恩”的主題,在潛移默化中起到了道德教化、社會風氣引導、民間信仰維系的作用。高丙中先生曾指出,“儀式及其包含的符號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個人成其為個人,社會成其為社會,國家成其為國家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通過文化、心理的認同而構成的,而這種認同又是通過符號和儀式的運作所造成的”。[2]從這個角度出發,傳統戲曲不僅是一項休閑娛樂方式,它唱出了民眾的歷史記憶,也唱出了農村人的心聲——對人類親情、真情的渴望,而這正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涵指向。農村大爺因愛戲而聽戲、因聽戲而入戲、因入戲而說戲、因說戲而“播”戲,在愛—聽—入—說—播之間,儀式得到了維系,文化得到了傳承。
近年來,技術的快速更迭、市場經濟的發展、現代化進程的加快等因素的影響下,傳統的鄉村公共文化空間逐漸走向消解與衰敗。另外,農業生產的機械化和自動化,進一步解放了勞動力,也使得“農閑”與“農忙”的概念日漸模糊淡化,人們休閑娛樂的時間日漸增多。以廟會、戲曲建構的文化儀式無法填補日常生活的碎片化時間,手機成為農村老年人休閑娛樂的日常。文化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認為,后喻文化是長輩向晚輩學習的文化,如今農村老年人從晚輩處學會了如何使用智能手機,但因其年紀較大、記憶力極大衰退,同時受教育水平普遍偏低,對新知識、新科技的接受能力有限等原因,智能手機日益成為收音機和電視機的“補救性媒介”,極大地豐富了影像娛樂的內容和渠道,承擔了農村老年人聽歌、看電視劇的好助手。這也讓以聽戲為愛好、有著“老傳統”之稱的農村老年人有了時代感和時尚感。這種時代感和時尚感的最突出表現便是網絡歌曲,諸如《么么噠》《迪拜乞丐》《命中注定遇見你》《擁抱你離去》《歌在飛》《殤雪》《親愛的寶貝》等。與前文農村老年人偏愛的戲曲之傳統性有所不同,在“后喻文化”語境中,農村老年人逐漸接受了年輕人在流行時尚上的觀念,開始欣賞網絡歌曲,尤其是對歌手及歌曲的選擇上,已經不再局限于“經典”“懷舊”等傳統的兩大主題,而凸顯出了后現代的大眾娛樂特征。例如莫露露的《么么噠》,這首歌因旋律簡單易記、聲音甜美魅惑,在網絡上被廣泛傳唱,并收獲了大批農村“老年粉”。從文本生產和文化傳播角度來看,約翰·菲斯克認為受眾并不是完全被動的,“而是能夠控制自己解讀關系的人,他們是從文本正產生自己的意義與快樂的積極創造者”。[3]作為粉絲,農村老年人是“積極的”“主動的”“熱情的”的文化生產者,但卻不同于飯圈、偶—粉的“參與性”文化資本累積者。他們不會為自己的“偶像”打call或聲援,也不會關注或購買“偶像”的周邊,對“偶像”也缺少占有欲望及高度的參與熱情。以《么么噠》為例,對于誰是莫露露,她有哪些緋聞八卦,甚至她相貌如何,農村老年人并不在意,也不會對歌詞中的文本進行過度聯想、過度消費,他們的喜好只針對音樂和旋律,因此在時尚追求中增添了“保衛者”和“保守者”的身份。也是基于此,流行歌手及偶像的“神性”被消解,他們被賦予了“虛擬的”“符號化”的特點,為農村老年人提供和維系了一種“趣緣”,成為他們滿足自己精神空虛和社交性孤獨的話語。
麥克盧漢曾指出,“一切技術都具有點金術的性質。每當社會開發出使自身延伸的技術時,社會中的其他一切功能都要改變,以適應那種技術的形式。”[4]隨著智能手機、移動互聯網、社交媒體等技術的發展,短視頻的崛起,推動了影響內容生產主體的多元化,以及視覺文化的草根化、平民化,“影像傳播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最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資源。”[5]
對農村老年人而言,在以往農村社會的媒介公共交往中,幕布電影在農村的信仰性公共空間和生活性公共空間均扮演著重要的作用。在民間廟會、宗教祭祀活動中,以及紅白喜事時,“放電影”成為一種文化儀式,通過一傳十、十傳百的方式迅速傳播,并吸引大批的“小板凳”觀影者。隨著鄉村公共空間的衰落,幕布電影已經逐漸退出公眾的視野,雖然一些地區依舊會不定期在街頭以幕布方式播放老電影,但數字拷貝已經替代了之前的膠片電影,曾經蜂擁觀看影片的“影迷”,如今只剩下老年人。子女的外泄、流動與缺席,某種程度上加劇了老年人內心的空虛感和失落感,雖然在村里放映老電影時,他們的身體抵達了物理空間(電影放映現場),但已沒有了以往觀影的“委身”和專注,加之放映的影片大多是老電影,與他們當下的日常生活無關,既不能解決其生活中的問題,也無法滿足其消遣的目的。看電影的行為是一種“在場的缺席”——身體的“在場”、精神的“缺席”。之前的“大眾”變成了“看客”“劇院后排的聾啞觀眾”,他們無法關注熒幕上正在放映的故事,也未能擺脫內心的孤獨。
張良在談及農村娛樂性公共空間時曾指出,目前農村的娛樂更多的是“自娛自樂”,農民的公共娛樂空間從以前的村莊范圍萎縮到了家庭空間,更多表現為私人性的活動,例如看電視。從目前的老年類對象性節目來看,娛樂類如《星光大道》《開門大吉》《我要上春晚》,訪談類如《夕陽紅》《藝術人生》《生活廣角》《情滿夕陽》《老人世界》《金色時光》,戲曲類如《梨園春》《走進大戲臺》《戲苑百家》,生活養生類如《天天飲食》《養生有道》《健康之路》《養生寶典》等等,從類型來看呈現出豐富多樣的特點,但同類重復、內容單一、大量的醫藥廣告宣傳、保健品宣傳等,尤其是農村題材類節目的匱乏,使得可供農村老年人觀看的節目數量和質量堪憂。著名主持人葉慧賢認為,“屏幕上真正以老年人的生活精神為主題的電視節目其實是鳳毛麟角,真正把眼光投向他們的精神需要與情感渴望的節目更是幾近空白”。[6]另一方面,以往與家人一起看電視的場景逐漸演變為缺乏家庭互動、相互對話的獨自觀看。在魏南江看來,老年人只是為了打發時間而看電視,即“為了看電視而看電視”,電視對于他們來說更多的是虛假的陪伴。
好在智能手機、移動互聯網的普及,極大地推動了影像內容的生產和傳播,網絡視頻、移動短視頻的迅速崛起使視覺文化走向大眾化、平民化。對農村老年人而言,短視頻有著幕布電影、電視所不具備的隨時、隨地、隨身觀看的便捷性,且從內容偏向來看,短視頻的簡約性和娛樂性,降低了其觀看時的心理門檻。此外,作為家庭場景的再現平臺,短視頻促進了“用戶與創作者之間的連接、交往、互嵌與情感共享”。[7]同時,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賦予了他們記錄、保存、分享自我景觀的能力和機會,也因此吸引了眾多閑暇空閑的老年人,刷抖音、看短視頻也為農村老年人橫向互動和社會交流的話題,這種互動交流超越了家庭層面的個體參與,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鄉村社會公共空間的失序狀態。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短視頻的新受眾群體,雖然農村老年人對短視頻的接觸和消費多集中在觀看、瀏覽層面,轉發或者回應短視頻的概率有限(這與農村的年輕人有著顯著的差別),短視頻中的鄉土影像和生活展演是“詩意化的、烏托邦化的‘擬像環境’”。[8]而且作為文本的生產者,兒孫的生活片段成為農村大爺影像生產的核心,也是這種新媒體平臺的傳播互動,再現了農村老年人“經驗世界”,也為他們搭建了代際數字溝通的抽象身份認知。因此,對農村老年人而言,雖然短視頻是一種“缺席的在場”,但卻是他們必需的、必要的“機器保姆”。
從技術哲學角度出發,馬克思認為技術對于人類的思想和社會文化的發展有著重要的作用。在人類社會漫長的歷史發展與演變中,烹飪技術(如各種廚具)、時間技術(如機械時鐘)、空間技術(如地圖)等這些圍繞文化生活實踐的技術改變了世界文化觀念,拓展了人類在文化變量中的能力。在數字化、虛擬化的網絡世界里,技術創造了一個隱喻的社會,文化和歷史在流動空間被賦予新的意義。在這個充斥著數字媒介設備、App和網絡的虛擬世界中,比特取代了原子,個體的生物性讓位于符號化,物質性的身體擺脫了現實情境的羈絆,召喚出不同的化身,在網絡游戲世界的奇幻影像中營造著各種“真實”。計算機技術創造的“包容的、龐大的、環繞的以及生動的”[9]虛擬空間,為人類搭建了一個全新的溝通互動的場域。虛擬意味著符號化,即虛擬社會中的個體不再具有身份、性別、年齡之分,變成了一個個社會符號。虛擬社會中的在場依賴影像的巨大堆聚所營造的“地點幻覺”和“似真性”,激發用戶的“脫域”互動(時空分離)。在吉登斯筆下,這意味著時間與空間的虛空與抽離,身體與情感的錯置,地方知識和經驗系統的消解。當過去的行為實踐不再靈驗,當熟悉的關系重新被打散,“化身”徜徉在新媒體的“浩瀚海洋”,又何嘗不是一場“流浪”。

圖1 農村大爺“斗方”場景
對農村老年人而言,傳統意味著時間和空間的統一,在其中他們的過往經驗、行為實踐可以反復被展演。傳統游戲便是他們駕馭時間和空間,實踐身心合一的手段。隨便一片空地便可作為游戲場所,一塊磚頭、一個樹墩或者席地而坐,有棋便可對弈。既可兩人“對戰”,也可多人群弈,眾人圍觀,時有起哄者,時有嘆息聲。如果說傳播是隱喻,農村老年人的象棋、紙牌桌、麻將場都可以被看成容器,下棋、打牌、斗方乃至閑聊是“容器”里的物質,鄰里街道成為空間方位的隱喻。根據喬治.萊考夫的觀點,隱喻是社會性的,它根植于人們的物理和文化經驗之中,是“富有想象力的理性”。[10]從這一角度出發,農村老年人在傳統游戲中的“具身化”參與,一方面維系了他們與自然環境之間交往互動的空間體驗,另一方面強化了社交運動中私密、共時的時間體驗。如果說鍵盤前抑或屏幕前的身體嵌入組成了“玩耍時刻異質的身體和能動性”,“缺場交往”投射了現實時空的“脫域”和日常生活的“脫嵌”。那么傳統游戲成為一種糾偏機制,這種自在自然世界里的具身參與,嵌入和再造了鄉土中國的社會肌理,打開老年人克服身體“老齡化”“空心化”時空生活的“安全閥”,是老年人的脫社會化的自我保護,也是他們靈魂的“符號避難所”。
在新媒體技術日漸普及的環境下,人們已然生活在“地球村”,這是一個知識快速更迭的信息社會。新媒體技術的普及,極大地推動了影像內容的生產和傳播,網絡視頻、移動短視頻的迅速崛起使視覺文化走向大眾化、平民化、個體化。技術的賦權增進了人們溝通交流的機會,拓展了日常交往互動的渠道,同時也強化了社會結構轉換過程中人口的時空遷徙能力和范圍。對農村老年人而言,這些意味著以往相對封閉的、穩定的、內斂的、熟悉的村落共同體的瓦解,以往“小橋流水人”式的鄉土生活方式消退,“流動的村莊”加劇了鄉村文化的矛盾與斷裂。此外,個體化并不意味著更加幸福,它也意味著個體的無意義感和生存的孤立。這種孤立并不簡單是人與人之間的分離,“而是與實踐一種圓滿愜意的存在經驗所必須的道德源泉的分離”[11],即地方知識與道德傳統的分離。
在瑪格麗特·米德筆下,“前喻文化”是老年文化,是老年人作為家庭中的長輩擁有知識和經驗權威和自信的文化,長輩知識的傳喻和世代交替是老年人積極社會化的體現。而“后喻文化”是信息化社會中長輩知識的權威性逐漸瓦解的文化,米德稱其為“不折不扣的‘反向社會化’?!盵12]對常年生活在鄉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老年人而言,流動的現代性、骨肉至親的分離使得“承歡膝下”成為奢望,傳統農耕退場加速其知識經驗的瓦解,“數字移民”“數字難民”的身份加劇了他們在家庭場域的話語空間和社會場域的生活空間的雙重轉型與缺失。這也意味著他們一輩子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的價值瞬間消弭,成為“反向社會化”“脫社會化”的寫照,而如何重新發現自己,填補生活意義的空間成為他們面臨的主要問題。
從農村老年人的媒介交往來看,無論是象棋、麻將還是推鍋牌,游戲的場面往往都非常熱鬧。兩人對弈,引來多人駐足圍觀,“看”的是喝彩唏噓,“被看”的是癡狂入迷,在“看”與“被看”的視覺系統中,“看”成為快感的源泉,相反對于“被看”而言,這也是一種快感??梢哉f,傳統游戲為農村老年人構筑了一個動態的場景,這是一個在空間上可以廣泛參與、互動交流的公共領域,也是一個在熟人社會中可以擺脫世俗窠臼的心靈家園。在游戲的觀看中,他們的沖動得以釋放,在游戲的參與中,他們的愉悅感與心理平衡得以發現。作為一個動態機制的組成部分,這些游戲賦予了農村老年人充分參與社會生活的直接手段,重塑了他們的自信與本體性安全,也是他們保持自我主動性(能動性)、積極社會化的自我賦權。這種“賦權”一方面極大地豐富了他們的人格和情感狀態,另一方面加速了其日常生活的媒介化。技術下沉帶來的新媒體接觸機會,流行歌曲和移動短視頻的參與互動,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趣緣,賦予了他們自我表達的能力和機會,一定程度上維系了鄉土社會的地緣、血緣、語言乃至文化傳統的內聚性,強化了農村老年人的情感認同和集體歸屬意識。透過這些外在的模式和游戲的運作機制,它們為參與其中的農村老年人構筑了一個動態的場景,這一場景與他們社會生活的情境高度一致,傳達出鄉村社會日常生活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