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德

猴街上有人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卻沒有看見人。
趕集天,街道上人熙來攘往,沸反盈天,聽錯是常事。我從高中就離開了村子在外上學,后來在外工作,回去的次數寥寥無幾,而今天,走在這樣的鄉街子上,遇到能辨認得出并打招呼的人少之又少。
猴街不是街道名稱,當然也不是賣猴子的地方。村里多年來一直沿用十二生肖趕集的習慣,十里八鄉,每個生肖對應著不同鄉鎮的趕集日。在當地,老一輩人記天數不說日期或星期,而是說生肖日,當掰著指頭算到猴日和虎日,也就到了我們村的趕集日。
又喊了我一聲,聲音不大,卻近在耳旁,這下我聽清了。轉身看去,一個老倌,邋里邋遢,須發全白。
不認識啊,但我還是禮貌地答應了。他有些怯怯地問,你是×家的兒子吧,你舅舅叫××吧。我忙說是呢,但還是有疑惑,我家親戚嗎?不是。街坊嗎?也想不起。誰呀?
他高興地說,我眼睛不錯吧,怕有二三十年沒見了,還真是你呀!我給你家還有你舅舅家、你隔壁那幾家都醫過馬,記得不?有年,你家有匹黃驃馬,高頭大馬,這個村沒有第二匹,嘖嘖! 他把手盡力掰開,以顯示馬的修長身材。
啊,想起來了,村里最著名的獸醫樹林叔呀!因為一只腿是瘸的,走路一瘸一拐,一高一低,搖搖晃晃,為此村里人都叫他掰樹林。那些年,家家戶戶養馬拉車耕地,獸醫特別是醫術高超的獸醫,比村長還要出名。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怎么會不認識他呢? 他比我父親年齡要小好幾歲。只是,怎么會老成這樣子?
他不提,我還真忘記了那匹黃驃馬。現在一下想起來了,通體棕黃、身形修長,脖頸上黑色的鬃毛齊刷刷地立著,啃著青草,打著響鼻,甩著棕色的尾巴。
那是我們家養過的最好的一匹馬,遺憾的是,也可能是最差的一匹馬。
“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漢伏波將軍馬援曾經這樣說馬的作用。家里這匹黃驃馬雖不是駿馬名駒,也不能絕地足不踐土,更不能騰霧乘云而奔,但無論誰見了都會贊嘆一句:“好馬!”
云南多山地,當地的馬一般是個頭相對矮小的云南本地馬,能吃苦耐勞,上山下坎,拐彎抹角,靈巧靈活。但這匹黃驃馬足足比村里的本地馬高了兩個拳頭,身長也足足多出一尺有余。奔跑的速度,本地馬更是望塵莫及,踢踏有聲,咵嗒咵嗒,不幾下就甩開馬群若箭一般絕塵而去。
它站在草坪中,用前蹄扒拉地面,把頭揚起來,咴咴沖天叫喚幾聲,風入四蹄輕,萬里可橫行。只有這樣的馬,才能讓人想起“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這樣一匹駿馬,誰能相信,竟然是父親用一匹十多歲瘦骨嶙峋的老馬換的呢?不加錢,簡直是撿著大便宜。
哪里有這樣的好事情!父親把馬拴在梨樹下,吸著水煙筒,看著他的馬,水歡快地在竹筒里咕嚕嚕翻滾,沖馬的方向吐出一陣煙霧,煙霧中馬越發俊朗矯健。
恰好掰樹林經過。他們是老朋友,父親遞了一支煙給他,他把煙夾在耳朵上,一歪一斜地過去看馬。馬在專心吃草料,毫不理會,樹林叔掰開馬嘴看了看馬牙,俯下身去,又把馬腿拎起來,仔細打量四只蹄子,然后才點上煙,在馬的前后站了一兩分鐘。
“我掰開過口了,從牙齒看得出才四五歲,正當時呢!”父親有些得意。
樹林叔這才坐定,吸著紙煙,悠悠地說:“這馬不是本地的,是匹少見的好馬。”彈了彈煙灰,又說:“馬是好馬,但這馬生瞎了地方。這馬太聰明,牲口太辣造,人使不住。”磕磕煙灰又說:“可惜啊,不會拉車不會耕地的馬,在農村,養著做什么呢!”
“人聰明還好,但牲口一聰明就會與人玩心機,不屈服耕地拉車的命運,就要與人對著干。”
“何以見得它聰明呢?你最多看了幾眼啊?”父親有些半信半疑。這家伙在村里不但能醫馬還比較懂馬,說起馬來頭頭是道,他的話不得不讓人心里一沉,如打水的桶斷了繩索落入井底。
樹林叔從小得了小兒麻痹,落下殘疾,卻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門醫馬的本領。
據他自己說是小時候有個山西逃荒的老倌受他家幾餐飯的恩惠,看著他可憐,給了他一本手寫的《療馬經》,他就走著坐著睡著迷沖沖地研讀,到最后基本上能背誦,見著馬總是細細研究,評頭論足,對于馬的性格總能研究得八九不離十。他給馬看病,不用任何現代醫療設備,聽診器和針筒都不帶,像中醫一樣,玩的是望聞問切那一套。可馬不會說話,他就觀察馬的行為、走路姿勢、糞便,伏在馬的肚子聽內臟,耳朵如雷達。他與其他獸醫還不同的一點是,對于病重的馬,他就直接睡在馬廄邊日夜看守,及時調整藥方,直到馬完全康復才離開。
馬與他非常投緣。有人說,他是馬變的,上一世就是匹馬。這樣說的時候,大家一看,呀!真的,長得還真像馬,大而清澈的眼睛如馬眼,矗立的頭發如馬鬃,就連耳朵也很像呢,不僅尖溜溜的而且還會轉動。
雖然樹林叔這樣說了,但父親他也不相信有什么馬他使不住。那年,父親也就四十多歲,十多歲就使牛馬,包產到戶后已經使過兩匹馬,有什么樣的馬會使不住呢?籠頭一套,車架耕索往它身上一扣,什么樣的牲口不得服服帖帖的。切,是牲口就得認命!
樹林叔不以為然,說了他的理論。一般的馬要么呆要么膽小。這馬不一樣,離得遠它根本不看你,傲氣得很!走近了,無論你是在它旁邊還是身后,它的眼睛都用余光在盯著你,耳朵轉動捕捉微小的聲音,時刻保持警惕。覺察出你無惡意,無論是掰開嘴唇看牙還是提腿看蹄子,都相當配合,不費力。“這馬太精明了!怎么會甘心拉車耕地呢?不信,我幫它穿鞋。一定乖得很,一個人就可以完成。”
給馬穿鞋也就是釘馬掌,這匹馬的馬掌是該削該釘了。
樹林叔走過去,俯下身子靠在馬的側邊,一只手提起馬掌,抱了,緊貼在腰桿的側邊,另外一只手拿著一個削馬掌閃亮的小鐮刀,唰唰地削起來,馬散放著,不驚不懼不動,就這樣配合著。
嘖嘖稱奇!父親心又一沉。
一般的馬要拴住,并且要把韁繩收得盡可能短才能削。一般削馬掌要兩個人,一個雙手抱著馬蹄子,另外一個人削。更有調皮的馬是要牽到有橫桿的鐵架子里框住,但馬還是動來動去,費精勞神,一身臭汗。
釘好馬掌,馬搖頭擺尾更加神氣。樹林叔嘴對我一努:“ 溜一圈去! 試試腳力。”真高啊,我都跳不上去馬背。牽到石坎邊,我站在石坎上,跳了伏在馬背上,翻圍墻一樣的翻身騎在馬背上。
兒時騎馬沒有鞍子也沒有腳墩,更沒有毯子,我們當地叫騎滑馬。策馬奔騰看似瀟灑,對于生手實則痛苦不堪。初騎時,整個人都要被顛了散架,第二天起來,渾身散痛,特別是兩只腿根本提不起來,要過門檻,只能用手把腿抱過門檻去。等到騎的時間長了,堅持經常騎才不會酸痛,人馬合一,縱橫狂奔。
家里以前兩匹馬都瘦,馬背不平整,騎馬的感覺并不好!
我騎上這匹馬,一下詫異,這是沒有過的騎馬感覺。馬背厚實寬闊,騎的地方微微凹著,像一輛豪華的哈雷摩托。我夾緊馬背抓緊馬鬃,抖抖韁繩,馬踢踏前行,用韁繩把馬頭拉起,只一聲“駕”,飛奔而去,樹木房屋飛速后退。
溜了一圈回來后,父親與樹林叔還在談論著,也不知說了些什么,讓父親看馬的眼神都憂心忡忡。
農村不是賽馬場也不是戰場,駿馬和劣馬的轉換由不得馬也由不得人。
后來事實證明,這馬真是砸到手里了。拉車拉輕不拉重,上了兩百斤,站在坡底不走不動;至于耕田地,套犁耙更是不可能。任你抽打,又跳又躍,有時候一縱而起,前蹄在空中翻刨,比人還高出大截。即便拴到樹上抽打,打得木棍折斷,鞭子條分縷析,人累得氣喘吁吁,馬毛下滲出鮮血,還是不拉重車不上犁耙,毫無改觀。
養了個祖宗,越看越生氣。
那么聰明的馬應該明白有些命運抗爭是無用的。可馬畢竟是馬,哪里像人會審時度勢,會明白屈伸的道理呢!日咕咕地站著與人僵持。
只有請樹林叔了。樹林叔看著被抽打得傷痕累累的馬,走過去拍了拍馬頭說:“哎,小伙計,不聽話啊!不認命有你受的。”
大家都問,有什么辦法治它!
樹林叔不出聲,兀自在樹下掏出支煙點上,一臉幽戚。辦法不是沒有,把咬扣上著,前面有人扯著,鐵橛子在牙勒著,韁繩一扯,不走牙就廢了。馬有幾個地方是非常不耐痛的,后退時錐子扎下去,沒有它不走的路。
“可這樣做,不人道,太殘忍。”樹林叔聲音低下去。
“這樣做要么治下來,要么這馬就廢了。廢的意思不是殘廢,而是馬徹底與人杠紅眼,寧死不屈,以后人連騎它都不可能。”
父親沉吟了半晌,抽了一支煙,然后作出了一個決定:“哎!不碰它了,它是這樣的馬,來錯地方,來錯了人家。”
作出這個決定很意外。
那天,馬拉車不走,我去牽馬,馬蹄子揚起來,蹭到我頭皮,鮮血直流。現在我的頭皮都火辣辣地疼。看著拴在樹下的馬,我內心復雜。
拴在樹下的馬,挨了重重的一頓抽。可能是知道踢了小主人犯錯了,那匹黃驃馬一反常態,不跳不躲,再抽只是抖,整匹馬都在抖。
父親作出這個決定后走向了馬,馬嚇得又抖。但他過去只是翻了翻馬料帶,把吃了掉在外面的玉米粒又撿了丟進去。
一個月后,父親決定把馬賣掉。我知道它要被賣,有些難過,撫摸它長長的馬臉說:“它是匹聽話的馬,我要留著騎。”馬的眼睛真是又大又圓,如一個凸透鏡,里面有個小小的我。
即便它踢過我一次,但我還是舍不得它被賣掉。但我知道,在農村,馬不是養著玩的,不會拉車耕地,注定留不下來。我哭得稀里嘩啦。
被馬販子牽走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重重地抽過它。多年后,看了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戰馬》,突然很難受,生在戰爭年代的馬,拉著陷在泥濘中的大炮往山頂走,鞭影聲聲,喘著粗氣,耗盡體力,就地槍斃,倒在污泥里。
這場面,讓我想起了那匹黃驃馬。
現在,在老家兩千多戶的村子里,找不出十匹馬。這些屈指可數的馬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養著舍不得丟棄的。如今,這些馬再不為拉車耕地而被抽打,不靠土地吃飯,沒有了生存的壓力,人與馬都慢了下來。偶爾拉車,馬走得咔嗒咔嗒慢悠悠的,人在車上打盹。早到家遲到家都一樣,也沒有誰等著盼著。
寒鴉歸棲,兒女不在身邊,秋風落葉,水干塘涸,人與馬正好相依做伴。
如今,村子里跑的都是車,滿街汽油味和喇叭聲。要知道,當年我們村至少有1500 匹馬。每天晚上,村里主要的幾個路口,車來馬往,恰似集市。沒有馬的村子里,獸醫的《療馬經》成了廢紙。
在街上,樹林叔打過個招呼走了。還是一瘸一拐,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但已慢得多,老得不成樣子,再沒有當年的氣勢與身形。
謝謝他,他經手過的馬成千上萬,竟然記得與我說起我家三十年前的一匹馬。
以今天的角度來看,好俊一匹馬!只是當時,人人都嫌棄。
他不提起,我哪里會記得原來這世間也曾有過這樣一匹馬。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