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康生
小時候,我總感覺餓。
滿滿一大鍋毋米粥,被兄妹瓜分,攤到人頭上,也只有兩碗。那毋米粥很稀,稀得能照見自己的影子,稀得能照見天上的月亮。兩碗毋米粥灌下去,肚子里依然空蕩蕩的。一進教室,肚子就開始“咕咕嚕嚕”直響,眼前的景物有剎那的昏暗,黑板也霎時變得黯淡無光。還沒等到放學,我早已餓得饑腸轆轆。搖搖晃晃回到家,掀開鍋蓋,卻發現鍋里空蕩蕩,沒一點東西。那一刻,我就像一只雪后落單的麻雀,無處覓食,餓得直打哆嗦。母親見我嘴唇發白,便慌忙把番薯扔進冒著火星的灶灰里,然后引火焗薯。沒等柴火熄滅,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番薯揪出,灰也不撣,就火急火燎地啃起來,啃得滿臉黑灰。
那年月,番薯是農家餐桌上的主食,也是鄉親的“保命糧”。很多村民夢里想的,嘴里說的,碗里盛的,都是番薯。
薯香飄過,我在夢中餓醒。此時,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召喚食物。我躡手躡腳地鉆進生產隊玉米地。豈料剛剝掉玉米棒上的苞葉,就聽到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不顧窸窣之聲從何而來,只顧捧起玉米棒就啃。很快,那沒有成熟的乳白色的玉米被我啃得白漿四濺……釣青蛙,捕江魚,挖田螺,摘野果,便成了我兒童時期果腹之法。田野里、河溝邊、樹叢中、山坳處,都留下了我找食尋吃的蹤影。
那一年秋季,我和玩伴相約到銅鼓嶺摘野果。銅鼓嶺雖說是嶺,卻有山之高峻、陡峭。爬至半山腰,我雙腿像灌了鉛似的越來越沉重,肚子餓得咕咕叫,感覺前胸已經貼著后背,而背后似乎有風,涼颼颼的。火辣辣的太陽直直地照射山嶺,令我睜不開眼,忽然一個趔趄,我暈倒了,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喊我的乳名,還聞到一股濃郁的雞湯香味。原來,母親得知我是因為餓而暈倒在山坡上,狠下心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雞給宰了。
母親揭開鍋蓋,用力掰下一只大雞腿遞給我。雞腿色澤焦黃,表皮油亮。聞著雞腿的香味,我的口水直接流了下來,太饞了!我像餓狼一樣徒手抓起雞腿狂啃,啃得滿嘴流油,啃得心花怒放,啃得不亦樂乎。
打那時起,我總盼自己再次在饑餓中跌倒,這樣就能吃上香噴噴的雞腿。
然而,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能吃上一個雞蛋都是一種奢望,更別說雞腿了。
在那饑餓的日子里,尋常人家一年到頭都是見不著葷腥的,更別提飽餐一頓肉了。
那時,村里流傳著一首民謠:“養牛為耕田,養豬為過年,養雞下蛋換油鹽。”
肚子里沒有油水,自然就餓得快。那一年春天,我隨母親去袂花江邊插秧。母親說,插秧如同寫字,講究端莊整齊,疏密有致,守黑知白。母親插起秧來就像是蜻蜓點水,只見水動,不見水響。我順手拾起一個秧把子解開,捏散,分秧,隨后用握筆的姿勢將秧苗插入泥土中。但沒插幾行,我就已腰酸背痛,饑腸轆轆。走在田埂上,更感肚子餓得慌,胃里像有無數個貓爪在抓,抓出一道道爪痕。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發現房梁上懸掛著一個布袋。我二話不說,趕緊搬來竹梯,然后呼哧呼哧地爬上去,用錐子刺破布袋,再用手指把花生種從布袋里一顆顆摳出來。
餓極方知天意深。倘若這袋花生是掛在月亮的桂花樹上,我想我也會沿著天梯爬上去,把花生摳下來的!
看著一顆顆鼓溜溜的花生,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使勁一捏,花生“嘎巴”一聲裂開,剝殼去皮后,即抓起花生米拋進嘴里,然后用力咀嚼,嚼得嘎嘣嘎嘣響。
后來,我帶著嘎嘣嘎嘣的響聲進了城。我清楚地記得,進城的那一天,天空突然響起一個驚雷,驚天動地的雷聲喚醒了沉睡的大地,也驅走了徘徊在鄉野間的餓獸。
進城不久,糧票、布票、肉票、魚票、油票等都相繼被取消,這些紫色、綠色、粉色的小票,承載著我的成長記憶,也蘊含著我的饑餓記憶。
就在糧票取消一年后,我領到了人生第一筆工資,數著花花綠綠的鈔票,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高興。翌日,我拉了一頭“兩頭烏”土豬回村宰殺,做全豬宴,排流水席,邀父老鄉親狠狠“撮”一頓。
這頭土豬平時食谷糠、薯苗、野菜長大,不肥不壯,近似野豬。
炒、悶、燒、蒸、煮、炸、白切……我換著樣式精制出“白云豬手”“南乳扣肉”“干鍋豬尾”“涼拌豬頭肉”“紅燒五花肉”等28 道菜,然后端上桌,湊成“全豬宴”。
鄉親們團團圍坐在方桌邊,甩開膀子,大快朵頤,大口吃肉,吃到冒油,吃到打嗝兒。席間,鄉親們也不忘乘興秀上一把,唱起了電白黎話歌《舊屋》《黎人心聲》,一時間,“流水席”變成了“歡樂谷”。
從豬頭到豬尾、從豬肝到豬心、從豬耳朵到豬蹄子……我們把豬吃了個遍。一頓全豬宴下來,肚子均被撐得滾圓。
肚子里有油水后,干勁更足了,生活也更有盼頭了。
隨著新千年鐘聲的敲響,我家的餐桌也日益豐盛起來,各種家禽、蛋類、海鮮逐漸從餐桌上的“稀客”變成“常客”。原來難得一見的新西蘭鹿肉、澳洲牛肉、俄羅斯鵝肝也不時“蹦”上餐桌。
“吃的是福呀!”那時,我天天想著法子弄吃的,基本上把天上飛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動物吃了個遍。天天大魚大肉,天天胡吃海喝,我把日子過成“吃”,把歲月寫成“吃”字。當然,這個“吃”字里,也包含“吃文化”“吃精神食糧”。
無書不歡,無肉不樂。每次一上桌,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抓起禽肉放到嘴里咬,咬得喉結一縮一縮的。飽食之后,我又跳上饑餓站臺,拼命啃書,把書啃爛在肚子里。
“每逢春節胖三斤,換得一身五花膘。”遇上新春佳節,更是頓頓胡吃海塞,狼吞虎咽。除了家中滿桌魚肉,各種街邊美食也是接連不斷,那段日子,我不是在吃就是在去吃的路上,根本停不下來。大年初九,我
連續趕了4 個場子,先與畫友潑墨打火鍋,與車友試駕吃燒豬,與琴友彈琴食醉鵝,之后又與拳友去“洪拳王”家打功夫吃年例。年例,本是年年有例,但在吳川卻有“年例大過年”的說法。
“噼啪,噼啪……”我們剛進門,院子里就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年例流水席也在鞭炮聲中開席了。
席上擺滿了珍饈美味、玉液瓊漿,好比滿漢全席。過去,皇親貴族才能享用到的魚翅、海參、鮑魚、鹿筋、燕窩全“蹦”到年例餐桌上。
“來,干一杯,為有魚有肉、有滋有味的生活干一杯!”我們把臂共話,舉箸大啖。推杯換盞間,我鉚足勁狠狠地吃,恨不得把過去沒吃到的損失奪回來……
夜里,我又與網友宵夜吃生蠔,實實在在地品嘗一把生蠔吃到飽的滋味。
天天大魚大肉,頓頓饕餮大餐。那些遠離饑餓的日子,我天天“吃”字當頭,“爽”字當先,每頓想吃啥就吃啥,想吃啥就能吃啥。
可吃著吃著,我也漸漸感到疲勞倦怠,胃腸脹氣,惡心打嗝兒。有時候,一個人走路會感到莫名的焦慮。
前些日子,去醫院抽血檢查,竟抽出乳白色“牛奶血”。血糖高、血脂高、膽固醇也高!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十分著急。
說實在話,我過去是因為饑餓而恐懼,而如今卻因為飽脹而恐慌。
“飽時莫忘餓時饑”。醫生給我開出一箋藥方,“保持饑餓感!”
饑餓不是藥,藥在饑餓里。立冬的那一天,我又驅車回到村里,去尋找曾經的饑餓記憶,去喚醒曾經饑餓的記憶。
我帶著饑餓走進番薯地。地里長滿綠色的藤蔓,藤蔓上長著紫色的番薯花。也許是因為剛下過一場蒙蒙細雨,很多番薯花里都沾著晶瑩的水珠。田野的風輕輕吹過,吹響了兒時的風鈴:“番薯粥,番薯饃,離了番薯不能活;番薯香,番薯甜,番薯伴我度荒年……”我卷起褲腿,挽起袖子,掄起鋤頭一刨,接著扭住薯藤使勁一扯,一坨七八斤的番薯,應聲而出……
一堆堆剛出土的番薯,擺滿了田間地壟。我拎起一只又圓又胖的大番薯仔細端詳,回嚼饑餓時光,致敬當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