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奎
像睽違已久的老友歸來,沏一壺醇厚暖潤的老茶,凝視著對方的眼神,分享彼此最內在的想法和情愫。這種氛圍無疑是稀缺和迷人的。
散文寫作是一種生活態度。作為散文編輯,我對每一個散文寫作者,都葆有敬意。世界上所有的大海都是相通的。黃康生所記敘的生活,我是稔知的。他所從事的職業,也是我過往沉浸式的一段經歷所以,讀他的散文,就像與老朋友品茶聊天那般親切和愉悅。
湛江是一座港口城市,地處東南沿海,其經濟地位、人文底蘊都足夠殷實,在“一帶一路”沿線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樣的城市,寫作者怎會缺席?
黃康生寫美食是一絕,湛江美食的頭牌當然是海鮮?!叭澜缑渴畻l蝦就有一條是講湛江話的”,在《湛江,怎一個“鮮”字了得》中讀到這句話,我會心一笑。我在大連,這里有句俗語,“ 面朝大海,現撈現啖”。相似的情境,在他筆下是“四季煮海,百鮮蒸騰”。僅這篇文章,就有三十多種海鮮的名字。博米、流唇、沙錐、海月、泥猛、金倉、馬友,沒錯,它們都是海洋生物的名字。過去我覺得中草藥的名字很動聽,在他這里卻發現天地之間海洋生物的名字最有新意,值得深究和玩味?;窗腴_,酒飲微醺,魚一定要吃鮮的。鰓在呼吸,眼在翻轉,尾在擺動,這才是湛江人眼里的新鮮度。這一天,在船上,現撈現煮,“海雜魚”做好了,他這樣寫道:“端起碗,放在鼻尖嗅一嗅,我分明聞到了大海深處最原始的鮮味。哧溜一口,滿嘴生鮮,那種鮮簡直鮮掉眉毛,齒間一嚼,能清楚地感受到爽滑鮮嫩的魚肉在嘴里一層層化開。”
毫無疑問,作家是城市生活的在場者與守望者,也是城市生活的鑒賞家。吃得明白,才能寫得漂亮。在這里,吃是一門功課,是一種境界。林語堂曾坦白地說:“如果人們不愿意就飲食問題進行討論和交換看法,他們就不可能去發展一個民族的技藝?!敝袊娜酥鴷鴮U撆胝{藝術的情懷由來已久,一種啟發或暗示在他的字里行間潛伏,散文家要有美食家的潛質,假設精于料理、擅長品鑒,十之八九也能寫好文章。
在林語堂談飲食的文章里,我讀到一句話:“已是六月底了,如果你不來,那就要等到明年五月才能吃到另一條鯡魚了?!边@樣格調與情愫,在黃康生的筆端隨意流淌,并不稀罕。
讀到深處,驀然發現,寫海鮮美味催人流涎,并不是他的真正意圖。他要傳遞的是一種生活理念,一種價值取向。
就說起早吧,資深饕客“大肚龍”就是個能起早的人。梁實秋說:“偎在被窩里不出來,那便是在做人的道上第一回敗績?!薄按蠖驱垺痹缙?,為了一口鮮。雞啼三遍,漁船滿倉歸來,他提著竹籃踩著星光去碼頭。能起早的人,都是人格健全、情感飽滿、抗壓能力強的人。他們總是活得熱氣騰騰,對吃喝玩樂有講究且富有創造力。黃康生并沒有寫這些,但他的描述讓我對人物充滿了想象和憧憬。清晨獨自一人奔赴碼頭,總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風景:“碼頭里人頭攢動,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大肚龍站在碼頭的最高處,朝遠處眺望。遠處,漁船正迎風駛來,還沒等漁船停穩,‘大肚龍就跳到‘湛漁899號漁船上。作為疍家人后代,‘大肚龍對漁船并不陌生。早些年,他常到‘湛漁899上蹭吃蹭喝,追憶似水年華。”
湛江人吃海鮮有一套,吃陸鮮也有一套,船上吃美了,又鉆進林子里吃。砌雞甕,拾柴火,要熏制一只三黃雞。這三黃雞和北京烤鴨有得一拼,都是用果木烤出來的:“敲開泥土、撕開錫紙、剝開荷葉,一只皮色金黃澄亮、肉質肥嫩酥爛,腹藏多鮮的荔枝木甕雞即“跳”上桌面。目光里的甕雞泛著迷人的油光,光是看外表就叫人口水直流。用力一撕,肉與骨頭即時分離,鮮美的油汁飆灑而出?!?/p>
湛江諸多食材和吃法,飽含著濃濃的鄉愁,這才是黃康生書寫美食的真正指向。一方水土留有鄉愁,就吸引了逐夢人。于是我們在他的筆下看見了人物,賣“空氣罐頭”的“大肚龍”,經營火龍果莊園的沈夢瑩,他們原本在外界都有著非常豐富的人生閱歷,壯美之年卻選擇回歸生養之地,在青山綠水間重新書寫人生。原來,不論談美食,還是寫故園,他其實都是在講人物。這讓他每篇散文都有了寫實感和厚重感。他筆下的小人物尤其真實可感,《湛江墟》一文里,賣菜的“花姐”,“生意再忙,她都會笑著陪顧客拉拉家常,仿佛每個人都是她的熟客”;“豬肉西施”付曉慧,“大剌剌地拿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立于肉攤前”,她腕子有力,敢剁會砍,任何招式不在話下。她指頭纖細,買豬蹄者,嫌毛多,她便揮動小刀噌噌噌給刮干凈了,“接著,拎起豬蹄往砧板上一摔,然后揮動砍刀一砍,哐哐哐,豬蹄即被剁成碎塊”?!芭=浖o”戚老貴16 歲入行,用50 年心血澆鑄出的一套“相牛寶典”令人津津樂道。黃康生筆下的五行八作、市井男女,令人想到馮驥才《俗世奇人》里的小人物,他們是每個行當里的大拿,對手藝的講究與鉆研,對營生的執著與熱愛,對生活的認真態度實在值得學習。
在《后備箱夜市》中,我看到湛江人的生活態度。“擺爛,是生活的麻藥,不是解藥”“擺爛不如擺攤”,于是,在夜色降臨后,湛江人將私家車開到了海岸:“一個后備箱就是一個攤檔,每一個攤檔的背后都藏著一段故事。故事里有煙雨,有鄉愁,也有世情。很多攤主不僅將世情裝進后備箱,也將世態融入到眼前一方小天地。后備箱里販賣的不僅僅是人間煙火,還有人生態度?!?/p>
就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鄉村,遲子建的冰雪北國,黃康生已經成為湛江灣的代言人。這里的歷史文化、風土人情、市井生活在他筆下如畫卷般徐徐展開。
散文是一種重在表達作者心靈感受的文學樣式,所以,最見作者的文化底蘊、人格力量和精神品相。黃康生的散文具有圍爐閑談的氣氛和節奏,字斟句酌,反復組織,每個字眼都是鮮活的、靈動的。他對語言的取舍,像極了湛江人對食材的態度。
對古詩詞的信手拈來,嫻熟運用,可以看出他在傳統文化方面的扎實功底;布局謀篇及各種文學手法的駕馭,又可見他在藝術形式方面的突破與探索。
黃康生擅長寫風景,這也是散文寫作的基本功之一。他的語言自然流暢,簡凈細膩,富有聲色和感染力。幾乎每個筆觸都有“煉”的意味。用簡單的字眼寫出最美的風景:“海風徐來,漁船一艘接一艘進港。減速,調頭,轉彎——漁船齊刷刷地停泊在岸邊。約摸過了半個鐘,整個港口就塞滿了漁船。漁船一艘挨一艘,擠擠挨挨,挨挨擠擠?;虬谆螯S的船燈已將漁港照亮。燈影下的海面彩霞流瀉,波光粼粼,讓人想起了光陰的故事?!?/p>
喝茶的人都知道,普洱茶講究“陳韻”,在光陰的流轉中,經過了儲藏、發酵和沉淀,其內含物得到轉化和升華,從而鑄就了大美無言的內涵,極大地提升了品飲值。其實,散文也講究“陳韻”。這種“陳韻”從何而來呢?生命若經歷苦難,生活若經過梳理和思考,便具有了“陳韻”和底蘊。在《老屋》一文中,他敘寫了那個年代父輩所經歷的“痛”與“忍”:“老屋子似乎感到我的到來,它似有千言萬語對我訴說……但它總是用土墻、用瓦片靜靜地吸納所有的辛酸苦辣,吸納所有的冷暖炎涼。”
散文寫作需仰仗堅實的生活基礎、深厚的生活積累;直面社會和人生,每一步都算數。對生活某個領域的執著,對某種文化品格的堅守,也往往成為寫作者取之不竭的源泉之地。黃康生深情守望著他的湛江灣,他為這座城市寫下的篇章遠不止這些,他對湛江的書寫很可能已成主題化、系列化的態勢。這種自燃型的情懷與追求令人欽佩。
黃康生是新聞人,是挺立船頭的“瞭望者”,壓力大,擔子重。他是怎樣保持著一顆敏感的、精進的文學之心呢?新聞流水線最易消磨一個人的才情,特別容易壓榨、掠奪、掏空一個人的內存和儲備。他不僅保存了體力和熱情,還為自己的語言成功“保鮮”。其實,答案不難找尋。他一直在路上,在現場,在湛江煙火最深處。他對這座城市始終用情。
董橋大約在退休之際,說過一句話:“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名字的每一篇文章。”這個自我總結遭到馮唐的嘲諷,坦率說,我對作家的這種態度陡生敬意。我想黃康生也應該是欣賞作家這種執念的。讀他的散文,字里行間閃爍著鍛字煉句的態度與禮貌。他的散文語言是純粹的、道地的。這是很難得的。作為散文編輯,我看過太多所謂的散文其實早已失去語言的自覺與修養。對于散文這個體裁來說,語言若不成立,幾乎一無是處,沒什么可說的。
新聞與文學是兩套系統,二者亦可互補,文學是新聞的補給,新聞是文學的采風。睿智如他,早就琢磨出切換、擺渡之法。新聞做出來了,報紙上市了,但有些思考、想法、情感或情緒卻積蓄心頭——必須用一種方法將其呈現或消化——這種方法就是文學。新聞走向了餐桌,文學深入了人心。
為城市書寫,為城市代言,這是散文家的一種本能,也是一種雋永的情懷。唯有讀懂城市,才能引領一代代人在這里安居樂業,實現夢想。
近年來看到不少作家投身于為城市寫傳記這項文化工程中。2017 年夏,外文出版社啟動實施了“絲路百城傳”大型城市傳記項目。百城之中,中國六十城,外國四十城,一城一傳。我的家鄉大連由我們的散文家素素老師執筆。湛江在亞太經濟圈中具有戰略地位,是“一帶一路”重要支點城市,江洪漁港五百多年的歷史蘊藏著多少蕩氣回腸的故事。是的,湛江值得守望,值得書寫。
“凡益之道,與時偕行”,想必黃康生也執此信念,那么,他是否考慮為眼前的大海星辰再次鋪展筆墨呢?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