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味道

耿慶昌

我相信對于一位遠離故鄉在外拼搏多年的人來說，對故鄉的感受一定是多味的：有暖，有寒；有甜蜜，更有苦澀。闊別時間愈長，往往苦澀的味道越濃。

我離開故鄉已經四十余年了，父親去世得早，經過多次努力母親仍不愿隨我到城市生活。近四百公里的回鄉路，就自然成了我多年來最熟悉的長途路，平均每三四個月就要回故鄉探望一下母親。

記得前年的一個秋天，我從煙臺開完會，又到濟南省作協辦了點事，一天坐車七八百公里，回到故鄉陽谷母親身邊時，已近晚上八點。沒有飯，保溫瓶內只倒出了半杯水，母親卻不顧這些及我的一身疲倦，便給還沒坐穩的我下達了命令：“快拿著上午你大姐拿來的一兜雞蛋和一把香蕉到村東頭，探望一下已經病了一段時間的三叔。”這位叔并不是我家近門，只是父親在世時由于在村上兩人都相對文化程度高點，與我家來往多一些。我試探母親，明天早上去不行嗎？母親卻堅持讓我馬上就去。在我的印象中，我還沒違背過母親對我的要求，這次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還是提著雞蛋，拿著香蕉走進鄉村寂靜的晚色。

我撫摸著三叔骨瘦如柴的身體，不敢想象這就是四十年前我高考落榜時口若懸河地給我做了一晚上工作勸我復讀，第二年“金榜題名”后，早上五點又騎著自行車跋涉二十公里把我送到縣長途汽車站的那位三叔。此時我多想再交流幾句，但他張了幾次嘴，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氐郊視r雖然母親做好了飯，我卻沒有心情吃下。由于頭一天的勞累，第二天便想多睡會兒，但一大早住后鄰的堂弟便推開了我的房間門，告訴我三叔“老了”，邀我一起去吊個孝。

我好長時間沒有哭這么痛，不是說與這位叔有多深的感情，而是更加敬畏母親，敬畏桑梓。最美莫過故鄉，最真莫過父母。在父母眼中沒有“官”與“豪”及“落魄”，只有兒子和“對”與“錯”，并根據深厚傳統文化規范你“有所為，有所不為”，由此讓你成長，讓你成熟，讓你根植桑梓，熱戀故鄉，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然而這中間不只是甜蜜，還有苦澀及苦澀后的反思，故鄉由此也讓你敬畏和排斥，品味出鄉愁路上不都是鮮花和掌聲，還要披荊斬棘。鄉愁既是“一灣淺淺的海峽”也是“一方矮矮的墳墓”。其實，在濃濃的鄉愁中敬畏桑梓，但不拒絕故鄉，就能活出人生的高境界。豪宅中不乏常常流下思鄉淚的人，在“倍思親”時節崎嶇山路上更是擠滿歸鄉人。前者是人生之大悲，后者卻透出人生價值的真諦。

去年元旦過后，我回故鄉探望母親，第二天一早母親又給我安排了任務，讓我探望一個遠房姑媽，我說一是不年不節，二是平時來往又不多。母親說，她前段時間感冒一次，這位姑媽嫁在鄰村的女兒專門來探望，又是雞蛋、又是奶，還帶來幾棵自己家種的白菜。你姑媽也九十多了，要知道人情來往，人家來看我，你不在家無所謂，都知道你回來了，怎能不去？

母親說得完全在理，十公里的路也不算遠，但在農村對我這位既不會開車，也不會騎電動車的笨人來說，確實是個問題，并且此時還飄著雪花。但望著又是準備奶，又是準備水果的母親，我還是借來一輛破舊自行車上了路。雖然母親的命令我向來不違背，但在雪滑的路上摔了兩次后，我還是違背了母親“路過超市時再買五斤雞蛋”的囑咐，而是在路過鄉鎮集市時買了兩斤羊肉。

也許是我第一次探望這位姑媽，也許是我的禮重了一些（這兩斤羊肉可是花了二十余斤雞蛋錢），姑媽感動得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淚流滿面。我騎著自行車正冒雪艱難返回時，消息已經傳至了我的村莊，一進村一堂哥便對我說，你可辦了件我們多天想辦都沒有辦成的事，動員了好幾次也沒有成行。

原來，在故鄉，作為女性耄耋老人，“娘家”能有人來探望，是莫大的榮耀，但作為我這位遠門老姑，由于沒有近門，這個榮耀也難以享有，這也是晚年天天思念“娘家人”的耄耋老人最大的痛。但老姑哪里知道，她這次難得的榮耀是其子女經過多次努力方換來的。

這次在母親多次催促下方成行的艱難的探親之旅，又增長了我的成熟度，加深了對“人情世故”“禮尚往來”及“感恩”的理解。回到單位不久，春節便臨近了，我便思考按故鄉之規及母親的思維應該到誰家探望一下。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他比我年長十幾歲，已經退休幾年，在退休前一直在我手下“當兵”。退休后為充實生活在一個河邊上開了一片荒地種菜，從收獲第一茬菜開始，老哥便想著我，春天來我辦公室送菠菜，秋天送豆角、茄子，冬天送白菜、蘿卜，我拒絕幾次，老哥一直說，自己親手種的，不上化肥、不打農藥，比市場上和超市里的菜好。

當我提著兩瓶酒、一箱奶踏進老哥家時，似乎在老兩口意料之中，又似乎在老兩口意料之外。嫂子熱情地又沏茶、又洗水果，告別時老哥忙拿出兩個大南瓜說，自己種的，光想給你送去還沒抽出時間。同時，我還瞥到老哥家儲藏室內的南瓜，不止這兩個，起碼還有七八個。細想來，老哥已大半年不給我送菜了，我要不來這趟，恐怕再也不會吃到老哥種的菜，包括這兩個南瓜。

其實，天天忙亂中的我，忽略了母親幾十年來常常掛在嘴邊的教誨——禮尚往來。想起官場上最流行的一個說法：為官者最痛苦的時刻是從位置剛退下來時。我想假如這部分人把“官職”和“財富”統統丟在腦后，經常回生己養己的故鄉“赤身裸體”地聽聽長輩的教誨，肯定會有很大的改變。

鄉愁，緣于感恩桑梓的養育。我經歷過幾次后，更增添了對故鄉的敬畏，我決不會放棄故鄉，即使父母百年之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