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一波
我的父親水既生,1928年2月出生。父親兄弟姐妹7人,在兄弟中排行老三。1934年父親讀了一年私塾后,轉入縣立實驗小學讀書,12歲小學畢業以后,因朔縣沒有中等學校,于是便去了省立大同師范學校讀書。
在學校上習字課時,老師常常把父親的習字作業貼在教室后面的墻壁上供同學們觀看學習,這也讓父親從那時起,就從內心喜歡上了書法。
兩年后父親因家境窘迫,無力再到外地求學,遂輟學回家,和父兄一起靠擺煙攤謀生。后來朔縣成立第一完全學校,父親才又復讀了半年。

水既生在麻將上練習刻字
輟學期間,父親開始自學篆刻。關于學篆經歷,父親是這樣描述的:“余之習篆,始于少年時。少年失學,自難平靜。偶見一書冊中多人之題詞,均鈐有印章,對篆刻之美久久縈心,因之便萌生了學刻印章之念頭。彼時家鄉地處塞外,文化落后,人才匱乏,投師無門,習無資料,但對篆刻的喜愛又不能自已,遂以學校手工小刀,于廢棄麻將上刻劃。由于既無印譜亦無篆文典籍可循,因之每看到書上或畫上之印章,便如獲至寶,或對之臨摹,或默記后回去模仿,可因材料缺乏,刀具不當,學印困難,苦不堪言,然深愛篆刻,雖苦不辭。”父親可能不會想到,僅僅是出于一時喜愛的篆刻,后來竟成為他一段時期內的謀生工具和一生的藝術追求。
1947年父親來到太原,開始以耕石為生,以羸弱之軀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也為后來的書法篆刻打下堅實基礎。
1958年,父親進入太原市工藝美術社工作。在太原市工藝美術社工作期間,父親負責石膏工藝品設計和雕塑工作,設計制作過石膏浮雕花邊鏡框,還為晉祠文管所制作了宋塑侍女小型復制品。通過改變品種、優化工藝,獲得了很好的效益。1959年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10周年,父親帶領10多名徒工,為山西省農業展覽和山西省氣象展覽設計制作了沙盤模型及雕塑。在此期間,父親還通過自己的鉆研,對等高線沙盤的制作摸索出一套簡易快速而準確的方法。
1959年12月,中共山西省委、省人民委員會和相關部門召開了新中國成立后全省規模最大的一次工藝美術會議。父親以太原工藝美術社雕塑技師的身份參加了會議,參與了討論首都人民大會堂山西廳設計方案以及省領導組織的老藝人座談會。對于參會年齡最小的父親來說,這是人生階段的一件大事,每每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父親總帶著一絲絲自豪。
1960年父親被調入山西省輕工業廳科學技術研究所工藝美術組,為了繼承和發揚祖國的優秀文化藝術和科學技術遺產,父親投身到陶瓷生產與技術的工作中,開始了為之熱愛、為之奉獻、為之慨嘆的陶瓷藝術生涯。從此改變了他的生活,也改變了山西陶瓷的發展,開辟了山西陶瓷行業的新時代。
父親進入陶瓷行業,是由美術及工藝,由工藝又及考古。從1960年進入陶瓷行業到1975年以前,父親主要從事的是山西陶瓷傳統生產工藝的研究和恢復工作。
對陶瓷工藝沒有任何基礎的父親,為了了解陶瓷的生產工藝和流程,一頭扎進陽城后則腰瓷廠,與工人師傅們一起吃、一起住、一起點火、一起看爐、一起開爐、一起討論,邊看邊學,虛心請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從陶瓷行業的門外漢成為行家里手。
父親在后則腰瓷廠將琉璃釉在原來黃、綠、白、藍四種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深棕、淺棕、灰葡萄、淺黃、淺綠等十多種,恢復了自清朝就已失傳的茄皮紫色釉。
到1961年8月,父親完成了“映日紅”、香檳紫、琥珀黃、鱔魚黃、鐵銹色、漆光黑、單色印花、黑地黃花、黃地黑花、漆樣隱花、開片碎紋等11種工藝的試制工作,編寫了《民間陶瓷裝飾技術的介紹》。父親在此期間設計制作的茶具、文具、花瓶、臺燈等50多種展品,大部分被選送參加了全國陶瓷展覽。
1963年父親在臨縣招賢陶瓷廠偶然發現了燒造“油滴”的規律,通過小型的實驗,基本掌握了“油滴”的生產方法。1970年父親為該廠制定了生產工藝,使該廠成為當時全國僅有的兩家可以生產“油滴”的廠家之一,
1964年7月,山西民間陶瓷研究所成立,父親受命負責開展黑陶的試制工作。當年有一件事特別值得一書,父親帶領保德薛老虎、壽陽劉瑞祿、臨縣李有義等4人制作了高2.05米、山西歷史上最大的一件刻花梅瓶,后來這件刻花梅瓶一直保存擺放在迎澤賓館。

水既生和他的作品合影
1966年3月,父親到平定冠莊陶瓷廠蹲點,搞黑釉粗瓷出口試點工作。他設計制作的黑釉刻花瓶成了出口創匯的拳頭產品,并培養出一批能工巧匠。20世紀90年代后期,他的弟子張聰帶領3個兒子堅持不懈,將平定黑釉刻花瓷這一技藝傳承下來。后來“平定黑釉刻花陶瓷制作技藝”被列為首批“山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和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讓黑釉刻花工藝大放異彩。由于對平定刻花瓷所作出的重要貢獻,父親被稱為“平定刻花瓷的奠基人”。
在平定冠莊陶瓷廠之后,父親又扶持了靈石南關陶瓷廠出口產品試制,使一個內銷都困難的生產廠當年就接到了外貿訂單。其后懷仁吳家窯、朔州峙峪、長治北董和孝義兌鎮等陶瓷廠都加入到了陶瓷出口的行列。
“兔毫”與“油滴”一樣同屬我國陶瓷的名貴品種。1972年父親在平定試制成功幾種不同韻味的兔毫釉。同年,又在1964年初步試驗的基礎上,試制成功“絞胎”瓷。

水既生制作的油滴盞

水既生制作的兔毫盞

水既生制作的絞胎碗
經過父親的努力,開發出棕釉、黃釉、各種攪釉和鯊魚皮、孔雀花、鷓鴣花等藝術釉,恢復了油滴、兔毫、黑釉刻花、黑釉印花、黑釉剪紙花、黑釉鐵銹花、黑地黃花等各種裝飾方法,黑釉陶瓷品種不斷豐富,出口品種也達到150多種,黑釉陶瓷已突破了原來傳統的概念,越來越受歡迎。到1974年,山西的黑釉陶瓷出口單位達到10家,出口數量增加到近200萬件,產品銷往日本、美國、法國、加拿大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開創了山西陶瓷前所未有的輝煌。
在1975年以前,父親主要從事山西陶瓷傳統生產工藝的研究和恢復工作,在這之后的重點則放在陶瓷考古的學術研究方面。
1975年12月,父親參加了中國硅酸鹽學會召開的《中國陶瓷發展史》編輯座談會;1977年3月,父親再次參加了中國硅酸鹽學會在北京香山召開的《中國陶瓷史》編輯座談會。

《中國陶瓷史》編輯座談會全體人員合影(1977年)
同年4月,山西省組織力量開展《中國陶瓷史》山西部分的編寫工作,抽調4人組成編寫小組,父親任編寫小組副組長。
從1977年5月11日開始,父親與危而安、李廣智、章秀皋和萬新民等用了20多天,配合故宮博物院馮先銘先生和葉喆民先生調查了臨汾、霍縣、介休、懷仁、渾源、大同的15處古窯址。
從故宮博物院的專家走后一直到11月29日,父親他們北穿恒岳、東入太行、南臨中條、西跨呂梁,沿漳水、溯汾流、涉滹沱、渡黃河,冒嚴寒、頂酷暑,一共調查了大同、懷仁、渾源、朔縣、右玉、河曲、陽泉、盂縣、平定、長治、壺關、襄垣、太原、交城、介休、保德、興縣、臨縣、臨汾、洪洞、鄉寧、霍縣、蒲縣、永濟、河津、陽城等26個市、縣的64處古窯址,其中唐代古窯址4處,宋(遼、金)、元古窯址25處,明、清古窯址35處。1978年,他們又零星調查了幾處。此次調查采集了古陶瓷標本3萬多片(件),抄錄、槌拓了相關碑文19件,走訪了省、地、市、縣博物館和文物館、所20處,查閱不同版本地方志150余部,積累了30多萬字的筆記資料,整理出3000件瓷器造型和圖案紋樣,基本厘清了古代山西的窯口分布、燒造年代、產品特征,為編寫《中國陶瓷史》和《山西省陶瓷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填補了我省陶瓷考古的空白。這些成果后來被編入全國《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1949-1979)》一書中。
1979年《中國陶瓷史》完成初稿,后又經過不斷的修正、補充和完善,于1982年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這是中國陶瓷界的一件大事,也是父親人生中的一件盛事。
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的20多年,父親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于資料分析和論文寫作。在此期間父親多次參加了國內的重要陶瓷專業會議,發表了20多篇陶瓷學術論文。
1980年5月21日至25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在瓷都景德鎮召開了編輯出版座談會,討論《中國陶瓷》叢書編輯出版計劃,叢書共34冊,將同時發行英、日文版。除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人員外,包括父親在內的20多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會議。
《山西陶瓷》被列為《中國陶瓷全集》的第28卷。在無任何借鑒的情況下,父親以時間為線,按照唐以前、唐、宋(遼、金)、元、明清各個歷史發展階段,突破傳統窯系說的束縛,從工藝技術發展的觀點立論,勾勒出山西陶瓷發展史的概貌,將山西陶瓷第一次較為系統、全面地展現在世人面前,證明了山西陶瓷在歷史上曾經的輝煌,改變了山西陶瓷在中國陶瓷中的地位,引起國內外業界極大的關注。
《中國陶瓷全集28·山西陶瓷》是第一部有關山西陶瓷的學術專著,填補了有關山西陶瓷專著的一項空白。
父親的研究著述后來還促成了山西的一項重大考古發現。當年時任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的王曉毅帶人在做永濟蒲州故城考古時,出土了一批細白瓷,通常這類瓷器會被認定是河北定窯生產。但通過實地考察,蒲州出土的這批東西與定窯白瓷有很大區別。王曉毅回憶說:山西古陶瓷考古的奠基人水既生先生早年曾發表文章提到過“河津也燒造白瓷”。就這簡單的一句話,讓他找到了突破口,將目光鎖定在了河津境內的古瓷窯址。由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河津市文物局共同發掘的河津固鎮宋金瓷窯遺址,揭開了山西古代陶瓷業的神秘一角,對認識宋金瓷器生產方式以及區域經濟形態具有特別意義,成功入選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發掘廢墟尋技藝,翻檢碎瓦著文章”,這是父親的一幅自撰聯,既是他工作的方法,也是他大部分人生的寫照。
另外,工藝美術也可以說是與父親相伴一生,從雕塑到陶瓷均屬于工藝美術領域,書法和篆刻也常與工藝美術相融。除了陶瓷外,父親還關注著其他山西工藝美術行業的發展,并貢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
作為山西省工藝美術大師評委、山西省傳統工藝美術發展協會藝術顧問,父親為傳統工藝美術的發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發展、旅游工藝品紀念品的開發獻計獻策,盡心盡力培養后備力量。

《中國陶瓷全集28·山西陶瓷》

水既生寫的自撰聯

1961年12月2日《山西日報》刊登水既生的四枚篆刻作品
2005年,父親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終身成就獎”。該獎項是由中國工藝美術學會設立評定的,以表彰終身從事工藝美術事業,并且在本專業領域獲得專業成就的老工藝美術工作者。作為最高學術榮譽獎項,授予從業50年以上、年滿70歲以上、有突出成就的工藝美術工作者。父親成為山西省獲此殊榮的第一人。
在陶瓷和工藝美術行業創出輝煌的同時,父親在另一個領域也不斷耕耘、譜寫著新的篇章。
1961年12月2日,《山西日報》在新開的《篆刻藝術》專欄單獨刊登了父親的四枚篆刻作品,這是我省首次將篆刻作品刊登在報紙上,父親成了我省在報紙上發表篆刻作品的第一人,這也成了父親篆刻藝術的新起點。此后,父親的篆刻作品不斷見諸報端,《光明日報》《大眾日報》均刊發了父親的篆刻作品。
父親的篆刻受到時任中共山西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省長鄭林的關注。當時鄭林副省長正在按照陳毅副總理來山西視察時對書法的談話精神籌備山西省書法篆刻研究會,父親的篆刻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二人由此還結下了一段忘年之交。
1962年春節后,父親受邀參加了書法篆刻研究會籌備會議,成為山西省第一個書法組織“山西省書法篆刻研究會籌備小組”秘書組成員。隨后,父親參加籌備組織了“山西第一屆書法篆刻展覽”,并以金文、小篆、隸書和篆刻四類作品參加了展出。此次展覽盛況空前,受到社會的一致好評。
1966年2月,由文化部組織,日中文化交流協會和每日新聞社主辦了“中國現代書道展覽”。山西有兩件篆刻作品入選,其中父親的篆刻作品與我們熟悉的郭沫若、何香凝、章士釗、鄧拓、豐子愷、老舍、趙樸初、啟功、舒同、吳作人、潘天壽、沈尹默、朱家濟、沙孟海、王個簃、商承祚、錢君匋等眾多文化大家的作品赴日同堂共展。
“文化大革命”中,書法組織和工作遭到了破壞,正常的活動不能開展。直到1979年,山西書法組織才迎來新的生命。11月,經山西省委批準,恢復建立山西省書法研究會,父親擔任理事。
由于父親從20世紀60年代初就參加了山西的書法組織籌備工作,并參與組織了山西早期的各項書法活動,后來被稱為山西書法組織創始人之一。
1980年5月,父親參加了在沈陽展出的“全國第一屆書法篆刻展覽”。在展覽的交流表演期間,父親的現場篆刻吸引了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的關注,在紀錄片《書林競秀》中,專門拍攝了父親現場作印的特寫鏡頭。我們在整理父親資料時找到了編導陳澤人先生在影片制作完成后專門給父親寫的親筆信和附送的一段有父親特寫的電影膠片。其后,父親還參加了“全國第二屆書法篆刻展覽”及山西省第二、三屆書法篆刻展覽。

晉祠難老泉、五臺山文殊寺、黃坡烈士陵園碑刻
父親一生中書法、篆刻作品無數,曾參加了國內外各項重大書法展覽,作品被收入各種集冊及被國內眾多紀念館和博物館收藏;在山西、陜西、河南、河北、山東、安徽、四川、廣東、海南等地的近20處地方刻碑勒石,名勝景點題寫楹聯匾額更甚,僅在山西我們親自去過并看到的就有晉祠難老泉當代書法碑墻、五臺山文殊寺碑廊、黃坡烈士陵園碑廊、喬家大院明樓院二進院匾額、太谷老街鐘鼓樓匾額、迎澤公園木香院楹聯、北武當山石牌坊楹聯、烏金山龍王廟三進院玉皇閣題額和楹聯等等。在為父親制作網上紀念館的過程中,整理出的各種書法篆刻集冊就有一百多本,一人多高。
1991年9月,父親在友人趙顯榮先生和郭如汾先生的大力幫助下,《水既生書法篆刻選》由紫禁城出版社出版。同年10月,在家鄉朔州舉辦了“水既生書法篆刻展”,姚奠中先生為展覽題寫了展名。1992年2月,父親在大同與老鄉熊一然先生(原內蒙古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內蒙古書法家協會顧問)聯合舉辦了書畫展。

喬家大院明樓院匾額、迎澤公園木香院楹聯
在對年輕書法愛好者的培養上,父親一直不遺余力,無私奉獻。1980年,山西省書法研究會和太原市職工業余學校在太原市工人文化宮開辦書法學習班,父親和許多老一輩書法家一起,精心施教,傳道授業,為培養山西年輕一代書法力量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學習班的多位學員后來學有所成,活躍在當今的山西書壇,成為山西書法界的中堅力量。

水既生作印“立身首應立德,作字先須做人”
1982年,父親受聘為山西省軍區講授書法。1988年,父親又受聘為山西老年大學講授書法。

太谷老街鐘鼓樓匾額、烏金山龍王廟三進院玉皇閣題額和楹聯
2011年5月30日,為紀念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30周年,表彰先進,弘揚德藝雙馨精神,中國書法家協會決定授予沈鵬、歐陽中石、王學仲、朱關田、旭宇、劉藝、李鐸、佟韋、張飆、陳永正、邵秉仁、林岫、周慧珺、鐘明善、段成桂、尉天池、謝云等133位書法家“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30周年榮譽獎”。山西有7人獲此殊榮,他們是:姚奠中、張頷、水既生、林鵬、趙望進、李才旺、石躍峰。
父親一生遵循“立身首應立德,作字先須做人”的原則。父親認為字如其人,無論寫字作印,和做人一個道理,要存正念、寫正字、走正路。父親在他的《篆刻啟蒙歌》中寫道:“篆刻雖小技,學問淵源深。技法雖重要,人品是靈魂。青主論書法,作字先做人。印章豈例外,高風出高門。養成浩然氣,出手自不庸。勸君多讀書,勸君重操行。”
父親一生嚴于律己,在教學生時也素以嚴格出名。許多學習書法篆刻者在學習中的錯誤和問題,父親都是直接指出,不會轉彎抹角。所以一些急于求成者或以字以印謀名求利者,自不堪“嚴苛”,漸行漸遠,另擇高門。
而對許多踏實認真的求學者,父親都以家人待之。家中常備練習寫字的筆墨紙硯和刻章的石頭,來學寫字的,鋪開紙就在家中練習;來學篆刻的,拿起石頭就當場指導。到了飯點,還會留下吃飯,會做飯的,直接走進廚房,挽袖操勺,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
張燈先生在一篇回憶父親的文章中寫道:剛開始,水先生還客氣了幾次,后來他覺得我是真心想學,便不再客氣,會直接指出錯誤和問題。后來終于有一天,同事告訴我說:“水先生夸你了。”我有些不相信地問:“夸誰?夸我?”“對,就是夸你。”我忙問:“夸我什么?”水先生是這么說的:“你們政協有個張愛國(筆名張燈),這個人很特殊,到我那兒讓我看字看印的人不少,并且好多人讓我提意見,但我一旦指出他們的錯誤和不足,他們就再也不來了。他不一樣,不怕批評,我越說他跑得越勤。”確實,能讓父親夸的人不多,但被他說哭的人倒不少。
父親教學生,不圖名、不圖利,他的得意弟子高曉峰回憶說:“1989年,先生剛剛退休,就對我們幾位拜在先生門下學習書法、篆刻的弟子說:我現在賦閑在家,事也不多,你們要是有時間可以一周來家一次,集中系統輔導學習,這樣提高技藝要快一些。在當時一切開始向‘錢’看的時代,先生這一舉措對于我們這些求知若渴的年輕人來說是一個極其難能可貴的機會。從此我們每星期去先生家一次,先生給我們制定具體的學習計劃和內容,檢驗學習效果。通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我們的理論和技藝有了很大的提高。”
另一位弟子王來和在1994年9月2日《山西日報》上發表的文章中寫道:“70年代中期,有關書法、篆刻的書籍和材料市面上很難買到,水老師便將自己珍藏的資料借給我研究和學習,并親自臨摹了一些珍貴的鐘鼎文拓本送給我,再三叮囑我弄不懂的問題可隨時到家中找他。在以后的多年中,不論冬寒夏暑,還是白天晚上,一有空我就帶上作業和問題登門請教。水老師總是認真批改我的作業,并引經據典耐心地給我講解,有時至深夜一點多鐘。”
文章還寫道:“為了振興發展山西的書法、篆刻事業,水老師愛才、惜才,不論門第、地域,精心培養和影響了許多有志于藝術的中青年。水老師和其他有成就的藝術家一樣,光明磊落,正直無私,淡泊名利。就是這種品格使他能在今天的商品社會中,甘守清貧,為發展、振興祖國的藝術事業繼續辛勤耕耘著。”
在別人的眼中,父親是學者,是嚴師。但在我們眼中他還是一位父親。
父親對我們的教育嚴厲有加,從人前習禮到人后做事,從學習到工作,從管教孩子到孝敬老人,嚴格的家教讓我們受益終身。
父親雖以嚴厲示人,但十分熱愛生活。父親鹵肉,只用最普通的調料,不加任何香料和藥材,肥而不膩,自詡為“七味齋”,為家中客人贊不絕口。我們也跟著父親學,但怎么做,都做不出和父親一樣的味道。每到過年,鹵肉、炸丸子、蒸蛋卷、做花饃,都是家中的保留節目。父親做花饃,用家里的刀、剪、梳子、筷子,一上一下,一壓一剪,信手拈來,轉眼就能做出各種花樣,讓人叫絕。
回首父親平凡而又傳奇的一生,他將畢生精力投身到陶瓷工藝、陶瓷考古、書法和篆刻的事業中,樹立了一座座學術和藝術高峰,為國家為社會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但他一生淡泊名利,坦坦蕩蕩做君子,認認真真做學問,兢兢業業做事業,從不以大家自居,也無自作高深,無私奉獻,誨人不倦。君子固窮,但他用行動踐行了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藝如其人,以其學術造詣和人格修養為吾輩樹立了楷模,在我們心中,若一把標尺,似一座燈塔。

98歲的耿寶昌先生為《水既生治陶文集》題詞
2022年9月9日,我們在網絡上制作的展示父親一生成就的《水既生紀念館》已經上線。由耿寶昌先生題詞、秦大樹先生作序的《水既生治陶文集》以及《水既生書法篆刻選》兩本專集即將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山西古陶瓷標本博物館”已在設立階段。我們將繼續繼承和發揚父親留下的寶貴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并使之繼續造福社會,盡己所能為父親了卻一些他未了的夙愿。
奇才奇藝奇學識,真人真品真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