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亞萍
幽暗寂靜的電影院里,座無虛席。一種既非現實,又非夢境,迷離而恍惚的氣氛一點一滴洇染開來,每一個人,都被這種氣氛輕輕地籠罩著。一陣輕柔的音樂,不經意間如流水般漫溢開來,漫過觀影者的腳下,他們悄悄地調正了坐姿。霎時,一束圓柱形的,飛舞著許多細碎顆粒的熒光,從高高的放映口照徹著舞臺中央的幕布。
電影開始了。
夢開始了。
坐在電影院的座椅上,仿佛坐在云之上,超越了日常。隱身于斑斕光影里的人,暫時卸下了生活里的車馬輜重,參與到他人的生命里,為他人的悲歡而悲歡。觀影席的最后一排,有一個調皮的孩子,屏幕上的故事吸引不住他,他悄悄地爬到椅背上,一只手扶著放映窗,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左右晃動,屏幕上出現了一只巨大的,左右晃動的手。
沉浸于電影里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晃動的手,被隨即而來的場務人員手里的手電筒發出的一束光給制止。孩子吐吐舌頭,訕訕地從椅背上坐下來,繼續看電影。這樣一個小小的插曲并沒有攪亂觀影人的興致。他們的心情隨著劇情的推進而變化著,緊張的氣氛統御著他們,震人心魂。他們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屏幕,仿佛屏幕里的人,轉瞬之間,就會消彌于無形。
影廳的外面是一個院子,院墻是白色的,因年代久遠,雨水和日曬的浸蝕,變成斑駁的土灰色。售票處在院門左側。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有三個人想看電影了,但是,這三個人湊起來的錢卻只夠買一張電影票。他們一合計,就安排一個人去買票。買票的人敲敲售票那個半月型的小拱窗,小拱窗里伸出一只手,接過錢,點清后,另一只手就將電影票和找零遞出。拿了票先入場的人,去勘測地形,找一個人少的地方,用暗語大聲示意墻外的人在何處爬墻頭。然后,他就站在墻邊望風,等到另外兩個人爬墻頭進來了,再一起進入影廳。影廳如果有剩余的空座位,可以相安無事看到結束,沒有空座位,只能三個人輪流坐一個座位。場務會時不時來檢查,本來站在過道的兩個人,只得分開,一人一排,貓著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盡量不碰到座位上的人的腳。走到最里面,跟最里面座位上的觀眾說聲抱歉,請他稍微收一收腳,然后,在他腳下的黑暗旮旯里,縮起身體,蹲下。場務心情不錯,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手電筒隨便照照就離開。如果場務心情不好,手電筒的那束強光就會一直照著,直把人從那旮旯里逼出來。要么補票,要么被轟出大門。
放映室是一個具有魔幻色彩的地方,正對影廳的墻壁上有一個檢查孔,可以從高處俯瞰著影廳里的所有情況。側面的墻壁上貼滿了放映工作的規章制度,放映機里又在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夢境、囈語、幻影、幽靈。放映機里,在滾燙的膠盤中沉睡的人物、故事、畫面、聲音,以每秒24 格的轉速蘇醒了,投射于屏幕上,投射于觀影者的心上。膠盤,是潘多拉寶盒,放映機是開啟寶盒之手。人,從放映室里走出來,就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放映師傅是電影院里最受尊敬的人。電影院的所有工作人員,包括經理,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師傅。放映師傅也看電影,和觀眾不一樣的是,一場電影,他要看數十遍。在他眼里,電影比生活更固執吧。演幾十遍,幾百遍,結局,都永無更改的可能性。3分40 秒處,哭泣的人,永遠在哭泣;9 分50秒處,熱戀的人,永遠在接吻;30 分55 秒處,吃飯的人,永遠在吃飯,1 小時05 分08秒處,垂死的人,永遠咽不下那最后一口氣……一次倒帶,宛若時光的一次倒流,膠盤在放映機里轉動著,然而,無論往前,或是往后,人物的命運,一樣無可挽回。
在膠片電影年代,一部電影,幾家影院同時上映,全靠跑片員來回遞送膠盤。
我的鄰居阿德哥哥就是一個跑片員。他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后座位上捆一個密封的鐵箱子,每天輾轉于縣城的三個影院之間。縣城不大,三個電影院的距離不超過三公里。一場新電影上映,A 影院先放映,B 影院的放映時間推遲45 分鐘,C 影院比B 影院再推遲45 分鐘。下一部新電影就是B 影院先放,再下一部就是C 影院先放。30 分鐘是兩個膠盤的放映時長,剩不足15 分鐘的時間留給阿德哥哥從A 影院騎行到B 影院。一部電影大約有6 個膠盤。可以說,阿德哥哥是每一個電影院翹首期盼的人。場務在大門外原地轉圈,他焦急地等待著,還有5分鐘開演時間就到了,膠盤還未送到……“叮當,叮當……”阿徳哥哥的自行車鈴聲傳來了!場務立即迎了出去,倆人在門外完成交接。一刻也不耽誤,阿德哥哥的車頭一轉,再往下家趕去。場務則一路狂奔,將膠盤送到放映室。
阿德哥哥房間的四面墻,貼滿了香港明星周潤發的電影海報,有《江湖情》《伴我闖天涯》《阿郎的故事》《秋天的童話》《英雄本色》《縱橫四海》……阿德哥哥說,周潤發的童年很苦,小小年紀就輟學打工了,與電影根本不搭邊的,一個偶然的機會,進入了影視圈,從此順風順水,扶搖直上,成了大明星。阿德哥哥說,他每天都在等待一個機會。具體是什么,他沒說,我也猜不出來。他的行李箱一直放在房間里,仿佛隨時都會遠行。阿德哥哥經常玩一副撲克牌,與市面上的撲克牌不一樣的是,這副撲克牌的每一張牌,都是一個明星。他將撲克牌一張張平鋪在床上,他盤腿坐在床的中間,手里握著一張牌,長長久久地凝視著它,仿佛它的背后有一條無盡的道路,已經在他的心里延展開來了。他沉浸在那些無與倫比的細節里,眼睛閃著光焰,里面充斥著夢想。他的眼睛就是一座電影院。
一有好電影上映,阿德哥哥就會送票到我家里,紅的,綠的,黃的,各個時間段都有。我母親總是挑晚場的,她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不要任何人陪,連我父親要陪她去看,她都不要。父親一聽說母親又要一個人去看電影,就很生氣,兩個人經常吵架,父親還鼓動我一起制止母親去看電影。母親任勞任怨,惟獨在這一點上,絕不妥協。母親訂閱了《大眾電影》雜志,她看雜志上女演員穿的衣服,依樣畫葫蘆,買來相似的布料,用畫粉在布料上標記好尺寸,自己裁剪,縫紉,用不了幾天,一件衣服就做好了。當家人入睡后,她梳洗干凈,穿著自己縫制的漂亮衣服,出門,坐在影廳的座椅上時,是不是感覺自己終于逃離了這忙碌得讓人窒息的日常生活?除了上班,她幾乎包攬了家中所有的家務活。父親還派我到電影院監視過母親,從頭到尾她都是一個人,并沒有如父親猜測的那樣,是不是和誰約會。遠遠看去,在飛舞著塵埃的熒光下,穿著新衣服的母親,隱身于沉默的座椅里,仿佛隱身于一個綺麗的幻夢中,光影流轉,母親的臉被點亮了,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盡情哭,盡情笑。
那年,小城影院上映《大紅燈籠高高掛》,幾乎是場場爆滿。在電影快下線時,發生了一件事情。那是一個晚場電影時間。電影里,當何賽飛飾演的三太太一出場,就吸引了第二排中間座位上的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文靜,樸素,大約是從事老師或者醫生之類職業的女人,看年紀應該不超過四十歲。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屏幕,似乎已被勾走了心魂。劇情演到了三太太穿著紅色的戲服站在空曠的屋頂上唱戲,胭脂紅淚,她的臉上有著驚人的美麗與哀愁。屏幕上,三太太已遁入化境。屏幕下,女人的呼吸沉重,眼睛里有一小簇微火在跳躍,那微火游走,奔突,眼看著就要沖出眼眶了,又被她咬緊牙關,生生地壓制了下去。當演到三太太被五花大綁,由一群人押到了屋頂上,被推下去時,座位上的女人徹底崩潰了,她忽然跳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哭,并將自己的挎包狠狠砸向屏幕。霎那間,觀眾席上人聲鼎沸,像是驚呼,又像是騷動,電影戛然而止,屏幕亮了起來,燈也亮了起來。女人的眼睛已經失焦了,她的神情瘋狂,整個人像被什么東西附了體。場務及時趕到,連推帶拽,將女人拖出了影廳。觀眾都被嚇得不輕,有人認出了這個女人:她是縣人民醫院精神科醫術最精湛的主任醫師,劉秀華。
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上映,大約是上世紀末,電影院衰敗前的最后一場狂歡了吧。電影票還是阿德哥哥給的,他結婚半年了,之前滿墻的周潤發被結婚照,新娘婚紗寫真,還有一張胖墩墩的嬰兒畫報取代了。我在影廳里看了三次《泰坦尼克號》,第一次是一個人看的,第二次是和一個叫莉莉的女孩一起看的,第三次還是我一個人看的。當老年的露絲,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喉管里響起一陣細微的顫音,喃喃自語道:“我連一張和他的合影都沒有,他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我哭得稀里嘩啦的,戛然而止的愛情,超越了生死。《泰坦尼克號》上映十四年后,于2012 年推出3D 修復版,制作方的宣傳語是:和你一起看過《泰坦尼克號》的人,還陪在你身邊嗎?十四年,說長也不算太長,說短也不算太短;十四年,足已讓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十四年,足已改變一個人,遺忘一個人;十四年,足已讓坍塌的獲得了重建,重建的,又轟然倒塌……聽說,一個人的細胞每七年就要更新一次,那么,我已更新過兩次了,早已不是當初的我了。1998 年的莉莉也消失于歲月的大風之中。其實,我這么說,并不是指莉莉真的消失了,她還在我的手機通訊錄里,在我的QQ 列表里,在我的微博好友里,在我的朋友圈里。僅此而已。友誼的消失和愛情的消失一樣,自然得就像流水,就像落花。我們都非常有默契,忽然之間,誰也不聯系誰了。想起往事種種,我曾在朋友圈寫下一段僅自己可見的文字:與夏天告別,與過去的自己和過去的你告別。再見,曾經相知相惜的朋友。謝謝你,也祝福你。我們都不要再回頭。
我第一次坐在那種全部都是一間間小包房的地下影廳里看到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野草莓》時,我徹底震驚了。我不知道,電影可以打破線性的時間概念,電影可以承擔如此深邃的哲思。看電影的方式上,我繼承我的母親,我不再和另一個人去看電影,我也不再和另一個人分享夢境。“我的內心在我的夢中映照出來,我可以像在鏡子里刮臉一樣,利用我的夢境,看看我在想什么。”坐在微暗的光影里,聽到這句臺詞時,我的脊背一陣發涼,淚流不止,仿佛我正獨行于幽深的歲月甬道,被一束光照亮了。這束光讓我無處遁形。原來,我害怕的,并不是和另一個人一起看電影這件事,我害怕的,是我的夢,會像照鏡子一樣,被這個人一覽無余啊。
在地下的小影廳里,我看了大量的電影。無盡而恍惚的昏暗里,由于畫面的切換,墻上映出不斷流逝變換的光影。我陷在散發著濕冷霉味,又被我捂熱的沙發里,仿佛藏身于另一個世界。在一部部的電影里,靜觀生命的綻放與謝幕,熱望與清冷,迷茫與恐懼,惆悵與遲疑……電影,用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上演一場心的幻術。
蔡明亮的《愛情萬歲》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雖然電影的名字叫做《愛情萬歲》,卻全程都沒有愛情的蹤影。電影里的時間被拉長了。女人與男人,男人與男人,分別處于同一個空間時,幾乎沒有對話,也沒有情緒的渲染,人人都深陷于孤獨之中。電影結尾,女人坐在街心公園長椅上,開始了漫長的哭泣。一個人在電影里看見的,極有可能就是這個人內心的投影吧。大約七分鐘的長鏡頭喚醒了我從不脫軌的身體里的十級風暴,猝然的光絲于黑暗中炸裂。我的手指僵硬地彎曲,深深嵌入沙發,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沙漏,一粒粒細沙正從我被連根拔起的體內流逝。
由于工作時間的特殊,我幾乎每天下午都來看電影。小影廳并不賣電影票,只收包廂使用費,免費放電影,兩個小時35 元。老板娘很年輕,喜歡戴寬邊的粉色米妮發帶。老板娘的男朋友,或者是老公,負責技術事務,他每次給我找電影都要找好久。他們一定很奇怪這個經常來看電影的女人怎么選的都是一些極冷門,極悶的電影呢?兩個年輕人沒事時,就會頭挨著頭,湊在一臺筆記本電腦上打一種叫“英雄聯盟”的游戲。小影廳有五個包廂,每個包廂大約十個平方。包廂里,窗簾是墨綠色的,里面一層白窗紗變成了灰窗紗。除了看電影的設備,還有一張暗紅色的沙發,座墊上布滿可疑的污漬。窗簾掀開,灰塵與光亮同時簌簌飄落而下,包廂里就會散發出古老遺物般的氣息。
從白天到黑夜,我就像伍迪·艾倫導演的《開羅紫玫瑰》中的那個晨昏顛倒地泡在破敗影院里的女人。電影,也將我的時間切割。一邊是夢境,一邊是生活。看似互不打擾的兩邊,偶爾也會混淆邊界,夢境入侵生活,生活稀釋夢境。生活的真實性與電影的虛幻性,都是相對的吧?當我坐在這黑暗之中,為屏幕上的人生而黯然銷魂時,是否有人也看見了我乏味、拙劣的人生?
伍迪·艾倫擁有瑰麗的想象力,他讓電影與生活互置。讓電影里的探險家走出屏幕,來到看電影的女人的生活里,現實生活對這個在虛構的世界里扮演探險家角色的男人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他和女人在郊外一座荒廢的游樂場里心心相惜,度過短暫的快樂時光。然而,他們一旦離開這座生銹的,雜草叢生的游樂園,融入到人群中,就無能為力。在餐廳吃飯,探險家沒有錢付賬,做為道具的錢,在現實生活中就是一堆廢紙;為了看電影的女人,探險家被別的男人兩三拳就打倒在地了,不復電影里無往不勝,武藝超群的風姿……
不僅如此。伍迪·艾倫還讓看電影的女人在探險家的帶領之下,走進屏幕里,走進一個綺夢。女人將自己破敗的人生,時代的凋蔽,紊亂的家庭,粗陋的丈夫,全部拋棄在屏幕外。在這個綺夢里,她擁有愛情,金錢,鮮花,美酒,跳不完的舞,看不盡的風景,所有的美好都向她奔涌而來……當探險家懇求她永遠留在這里時,這個終日坐在電影院里,耽于虛幻之美的女人卻拒絕了。
互置的人生,省略了現時生命中的傷痛,也讓“不真實”性無限放大。
夢醒了。破碎的依舊破碎,黯淡的依舊黯淡。被生活揮著鞭子,驅趕著的女人還是會坐到電影院里,屏幕上的每一個剎那都值得她長久地凝視。她的眼神柔和,她的身體松馳。不得不承認,電影,就是一種致幻劑。明知那閃爍的屏幕里是一片不可企及的天空,依然永遠有人為之神魂顛倒。仿佛虛幻就是我們生命的基石,看電影,就是不停加固與構建這虛幻基石的過程。
小影廳維持了兩年多,還是快倒閉了。那天,老板娘看我來了,兩年多來,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姐姐,我們還有三天就關門了,房租到期了,不做啦。”她頭發上的粉色米妮發出一陣窸窣聲,薄光,如細雨般落在她身上,她晶亮的眼睛里并沒有惋惜之情,相反,顯得很興奮,面頰微紅。也許,她已經找到又賺錢又有發展的項目了。我微笑著對她說:“好的,祝福你們未來更好。”
我在那間小影廳里看的最后一場電影就是塔可夫斯基導演的《鏡子》。觀影者在電影的情境里,不能走神,稍一走神,就會看不懂,可是,散亂,呢喃獨語似的鏡頭,又特別讓人容易走神。夢,開始了:被戰火摧毀的家園,彩色場景轉入黑白的畫面。年輕的母親頭發上滴著水,從坍塌的房子里走過,從鏡子前走過,水滴,不斷落下,當母親再次出現在鏡子前時,鏡中的容顏,瞬間衰老。這個畫面讓我感到極度恐懼。屏幕上的畫面虛化,我心里的畫面緩緩浮現,我看見,我母親的衰老,也在轉瞬之間:她走到鏡子前,一陣陌生而荒涼的氣息從鏡子的上方傳來,母親搖晃了一下。鏡中人的身體塌陷了,頭發全白了,臉上爬滿皺紋,眼神荒蕪。母親不認識鏡中人,鏡中人也不認識母親。鏡子,似乎向她們派發了同樣的孤獨和分裂,她們都覺得對方是虛幻之物,是終極障礙吧。忽然,母親舉起一只手,摁住鏡子,想驅趕鏡中人,鏡中人手臂青筋暴起……母親陡然敗下陣來。
哦,電影里的鏡子,生活中的鏡子,無記憶的鏡子,一分一秒數著流逝光陰的鏡子,用沉默靜靜地等待所有人走進它的鏡子……坐在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影廳里,從塔可夫斯基的鏡子里,我看了一場盛滿母親的歲月年華的私人電影。夢一樣迷離,搖曳。108 分鐘倏忽而過,電影落幕。而我和母親,正走在交錯的時間維度里。上一秒,她垂垂老矣,神情哀悼,下一秒,她就會穿著自己縫制的新衣裳,坐在影廳光影斑斕的座椅上。她變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