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瑛/文
《看不見的人》是美國黑人作家拉爾夫·艾利森(Ralph Ellison,1914-1994)于1952年出版的著名的小說,被稱為是二戰以來最具影響力的小說之一,艾利森也因此獲得舉世盛名。小說描寫的故事是一位無名無姓的黑人青年— “看不見的人”認識社會、尋找自我、最終回歸文化傳統的成長歷程。該書自問世以來就獲得廣泛關注,評論家們對討論書中黑人被壓迫和追尋身份的主題樂此不疲?!吧矸菡J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其基本含義是指個人與特定文化身份認同。而身份認同中的個體身份認同是指個體在特定文化認同過程中,文化機構的權力運作促使個體積極或消極地參與文化實踐活動,以實現其身份認同?!犊床灰姷娜恕分兄魅斯纳矸菡J同正是在積極地參與黑人音樂活動的過程中得以實現。
艾利森將黑人音樂加入其中,不論是直接添加布魯斯音樂,還是以布魯斯音樂結構構建整篇小說,又或者運用布魯斯一樣即興化的語言書寫內容,所有這些黑人音樂元素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艾利森能將黑人音樂完美地結合到小說中,與他早年對音樂的狂熱有關。眾所周知,他曾在塔斯凱吉大學學習音樂,他在學校系統地學習過歐洲裔白人和非洲裔黑人的音樂傳統和技巧,具有較高的音樂造詣,并一直對爵士樂有很濃厚的興趣。在《看不見的人》中艾利森就恰到好處地將布魯斯音樂與小說主題、結構、語言以及人物形象結合起來。而小說中音樂的出現還與主人公“隱形人”的身份認同過程相結合,進而到對黑人種族文化及自我身份的理解和接受。
布魯斯是美國黑人的一種民間音樂,由非洲販賣至美國南部莊園中做奴隸的黑人創作,包括勞動歌曲、靈歌和田間號子三種形式。作為一種可以表達人內心想法和情感的音樂,布魯斯能反應人們對于生活和命運的一種態度,或者說是一種感性的表達,所以也就成為我們去了解一個人心理的重要依據。著名美國社會學家杜波伊斯(W.E.B.Du Bois,1868-1963)形容當時黑人的心理狀態,“一個人總感覺到自己的雙重性——一方面是美國人,另一方面是黑人,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種無法調和的抗爭?!痹谶@樣雙重靈魂的撕扯下,他們只能求助于抒發內心憤懣和憂愁的音樂。在主人公從南到北,不斷尋找自我價值、自我身份的過程中,都恰到好處地有布魯斯音樂與之相呼應。
“看不見的人”相信白人教給他的一切教義信條,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最初的幻想破滅。主人公在酒店做畢業演講時曾遭到白人的惡意捉弄和取笑、失誤讓校長布萊索一氣之下將他開除、被布萊索蒙騙以為會得到校董的幫助,最后卻發現一切都是謊言。“讓他繼續不停地向那個諾言所指的方向去追求”這時候他聽到一首歌,歌詞正好反映主人公的心中所想:“哎喲喲他們把可憐的知更鳥拔得一毛不剩……/哎喲喲他們把可憐的知更鳥的毛拔得一干二凈?!?/p>
這首曲子實際唱的正是他當下的處境,在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小丑一樣被別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時候,是這首曲子帶給他片刻的安慰和想要復仇的力量?!白鳛楹谌宋幕钪匾慕M成部分之一,音樂是‘歷史的隱喻’,認同黑人音樂就意味著承認并尊重黑人的歷史?!敝魅斯呀涢_始接受黑人音樂,接受它帶給自己的安慰。
之后,主人公加入了兄弟會為黑人演講,收獲他們的尊敬和崇拜。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高光時刻,走上講臺前,群眾一直在鼓掌歌唱:“約翰·布朗的軀體躺在墓地/已腐爛…/他的靈魂在前進!”這首歌對“看不見的人”來說更像是一首古老的身份之歌。身為飽受壓迫欺辱的黑人族群,他們不可以忘記自己屈辱的歷史,更不可以丟掉爭取平等權利的“前進的靈魂”?!翱床灰姷娜恕背蔀樾值軙诠R姆區的發言人,為同胞們發聲的同時他對自己的種族有了更強烈的認同感,他不是在為別人做事,為別人奮斗,而是為自己的種族,他曾對自己的祖先是奴隸而感到羞恥,而現在卻“為自己一度為身世感到羞恥而深感慚愧”。
然而,在兄弟會的日子也并不如期望的美好,主人公親眼看到克利夫頓被警察射殺,送別克利夫頓的遺體時,眾人合唱《千萬人逝去了》。此刻,音樂的力量就是即便是哀傷的歌,也能教人唱出激憤和希望。但喚醒大家的并不是歌詞,這歌詞仍是當年奴隸時期作的詞,而是因為在歌詞之下所表達的感情已經改變。他面對帶頭唱歌的老人不禁感到欽佩,深深感受到了歌聲中表達的力量和勇氣?!澳青诹恋母杪暡粌H表達了人們對失去的領袖無限的悲慟和傷感,更是喚醒了主人公強烈的民族意識和自豪感?!碑斠魳肥怪魅斯罱K成熟覺醒后,他終于領會到了黑人音樂所蘊涵的無窮的力量、價值和獨特魅力??梢哉f,這里的布魯斯音樂讓主人公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黑人身份和文化認同感。
布魯斯是一種隨意自在的音樂,允許在表演過程中即興加入自己的想法。不失章法的即興演奏成為了布魯斯最顯著的特點?!霸缙诘牟剪斔箾]有絕對的特征,每首歌都是在演唱過程中形成的。布魯斯是文盲音樂家創造的,他們很少有人能識譜,于是即興演奏成了布魯斯的精髓。”
艾利森同樣也將這種即興創作融入《看不見的人》中。作者的寫作方式并不局限于傳統,而是將現實與回憶,過去與現在,主人公的行動和意識結合起來,形成雙層線索。又在主人公的敘述過程中,將雙重線索變成即興演奏,主人公在不同的情節中即興進行不同的反映。主人公在過去的種種欺騙中受到嚴重的創傷,因此每當涉及到當時主人公的心理狀態時,艾利森都不會進行明確的描寫,而是隨著主人公模糊混亂的思緒即興發揮。得知自己被布萊索校長欺騙,主人公思緒萬千,一會想到唱知更鳥的歌謠,一會想到幫助自己的小艾默生先生,甚至隨著思緒聯想到復仇的舉動。艾利森對主人公意識流動的描寫,就如布魯斯音樂中的即興演奏,看似毫無邏輯,隨心而起,實則是根據主人公一定的情緒和意境演奏出一曲交織了人物感覺、思想、記憶的樂曲。而主人公的身份認同也隨著他意識活動的變化發生變化,在小說中最明顯的體現就是主人公在醫院接受治療的部分。
“看不見的人”在自由油漆廠工作,卻因操作不當而受傷,之后被送到工廠醫院。雖說是治療,實際上白人醫生是在拿他做電擊實驗。躺在帆布床上,主人公思緒混亂,無法正?;卮疳t生的問題,而這時他的腦海里卻想起了曾經唱過的歌謠:“萬能的上帝創造了猴子/萬能的上帝創造了鯨魚/萬能的上帝又創造了鱷魚/鱷魚的尾巴長滿了肉疙瘩……”這里歌謠的出現和順序毫無邏輯,就像布魯斯音樂中的即興部分。主人公此刻正被電擊,他所能想到的東西都是碎片化的、不確定的。腦海萬象紛呈的時候,他回想到自己曾經努力地學習白人文化,向他們學習演講和各種知識,但這些失意與痛苦同樣來源于他們。接著,他腦海里響起了屬于自己種族的歌曲,這是從白人文化里學不到的東西。當白人醫生為確認他是否有正常的意識,在紙上寫下“誰是膽小鬼俄亥俄州人”這一問題時,對身份的思考又讓他想起曾經跟著小伙伴又唱又跳:“俄亥俄州人膽小鬼/搖搖它,搖搖它/俄亥俄州人膽小鬼/打破它,打破它……”
直到醫生再次詢問“孩子,誰是膽小鬼兄弟?”主人公終于怒不可遏,但是無力發聲,只能在心底將咒罵對方。突如其來的一句回應,就像是布魯斯音樂中的插曲或念白,加深整個樂曲的主題,主人公也在這樣來回轉換的混亂思緒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阿雷德·鮑爾德溫(Alfred Baldwin)說過,“身份用來描述存在于現代個體中的自我意識”,主人公此刻意識開始清晰。白人醫生問問題時,他不肖一顧,反而任由思緒飄到童年的歌謠,在音樂的安撫下,他獲得力量,同時對黑人音樂文化越來越認同。
12小節是布魯斯音樂最基本、最常用的形式,可按ABB結構分為三段,每四小節一段,即標準的 I-IVI-V-I 方式。在 12 小節的固定形式中,布魯斯從主和弦到下屬和弦,回到主和弦,再到屬和弦,最后結束在主和弦上。艾利森不僅將布魯斯的音樂內容和演奏方式運用于《看不見的人》中,更是將布魯斯音樂的結構都運用于整個小說。小說按照章節劃分,包括序曲、主體和尾聲三個部分,從整體上看,章節的劃分就如同樂章一樣,收尾呼應,渾然一體。故事的開頭主人公聲明自己是個看不見的人,住在一個自己稱之為“家”的洞里。在序曲部分,作者就讓讀者產生這樣的疑問:主人公為什么說別人看不見他,他又為什么要離群索居住在地下的洞里。這些答案只能通過主人公的回憶與敘述才能知道,而主人公在洞里發出的對身份的疑惑“我造了什么孽/為何我/周身漆黑,如此憂傷?”在故事的進行下和尾聲中得到了答案。整個故事結構就如同一個環形,小說開頭是序曲,在情節發展上序曲又是尾聲的繼續。布魯斯就是這樣以主和弦開始,又以主和弦結束的結構。
艾利森對整個故事結構的處理,不僅體現在首尾的呼應和結合上,更體現在故事的主體部分。小說主人公在落入洞中之前經歷了跌宕起伏的一系列事件。從美國南方的鄉村到北方的哈萊姆區,可將“看不見的人”的經歷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大學時給諾頓校董開車不小心導致校董受傷,接著被校長開除;第二階段是剛到哈萊姆區,去白人油漆工廠打工,最后意外受傷離開工廠;緊接著來到第三階段,主人公被杰克兄弟看中受邀加入兄弟會,成為哈萊姆區的發言人,但同樣地,最后也是以失望告終。在這三種重要階段里,“看不見的人”都經歷了從希望到失望的轉變。在南方時,主人公獲得上大學的機會,迎來了希望,但一次失誤讓他與自己夢想的成功失之交臂,不得已墮入絕望之中;最后來到兄弟會,“看不見的人”以為現在自己終于是可以被看見的了,但現實總是如此殘酷,曾經幫助他的白人兄弟只不過將他視作可利用的工具,他再一次從希望之巔落入到失望的深淵。
主人公這三個重要階段就像是布魯斯音樂的小節一樣,環環相扣又不停地重復。故事的主題在曲調的重復和結構的回旋中不停地旋轉上升,最后達到高潮,主人公對自我身份的認知也在這一系列的循環中得到升華,最后,主人公在經歷了一場可怕的斗爭后,跌入開篇他所在的洞中。在洞中,“看不見的人”燒掉了自己曾經無比珍視的文憑,這也可以看作一場他與過去認同白人價值觀的自己的告別儀式,現在生活在洞中的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心靈和蟄伏的勇氣。
將自己人生的每個重要轉折回憶完全后,主人公已經找到了開頭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一半自我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在一起,它說,‘開開窗,把臟空氣放出去’,而另一半卻說,‘啊,快收獲了,這玉米綠得真可愛’。當然,路易是在開玩笑,他不會把臟空氣放出去的,因為這么一來,音樂舞蹈全毀了;靠了臟空氣,小號的喇叭口才會吐出絕妙音樂,而這才是至關緊要的?!边@些“臟空氣”正是他們的民族和文化,只有依靠他們,才能創造出絕美的音樂,而這也主人公唯一能立足的地方?!翱床灰姷娜恕痹谡J同民族文化和追溯自我身份的道路上,有過迷茫和無助。最初,他認為能像布萊索一樣在白人世界中有一席之地,但現實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只能在自己的民族中才有真正價值。拉爾夫·艾利森通過運用最能引起人共鳴的布魯斯音樂,將音樂的內容、結構和演奏方式與小說主題結合,讓主人公在音樂中逐漸認識并重新建構起自己的黑人身份?!皩τ诎?,布魯斯則是對人生的象征表達。布魯斯之喻意就是人生存的意義,歸結起來,就是他的小說《看不見的人》的主題?!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