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明/文
余華小說《一九八六年》被認為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先鋒小說的重要成果。筆者以敘事學的理論方法為基礎,對小說進行了解讀與分析。并認為,《一九八六年》的主要成就之一就在于其獨特的敘事藝術:客觀的敘事中有評論干預,零聚焦中又有內聚焦,可靠敘述中又追求陌生化的效果,順敘中又有時間的錯位。從而也可看出余華早期小說的審美風格。
《一九八六年》通篇采取第三人稱敘述。敘述者用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來講述故事,沒有過多地加入自己的感情或評論(但不代表沒有評論干預),把這一切的感受都讓讀者自己去體驗。正因如此,小說中的敘述者可謂是“冷漠至極”,不僅對瘋子的自殘毫無憐憫之情,甚至還津津樂道于此,似乎完全沉浸于對暴力的描寫快感中,試舉其中一段文字為例:
“他嘴里大喊一聲:‘劓!’然后將鋼鋸放在了鼻子下面,鋸齒對準鼻子。那如手臂一樣黑乎乎的嘴唇抖動了起來,像是在笑。……他不像剛才那樣喊叫,而是微微地搖頭晃腦,嘴里相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那鋸子鋸著鼻骨時的樣子,讓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樂地吹著口琴……[1]”
這樣的血腥描寫直擊著讀者的感官神經,余華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撕開人性溫情脈脈的面紗。試想,如果采用第一人稱“我”來敘述,主觀的情緒和感受勢必大大增強,就會打亂作家試圖傳遞的意義。這部小說構建了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暴力世界,讓讀者不得不對人類文明產生懷疑。余華在其宣言式的創作談《虛偽的作品》中就如此寫道:“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在暴力和混亂面前,文明只是一個口號,秩序成為了裝飾。[2]”
1993年,余華發表了轉型之作《活著》,其中明顯的轉變是敘述人稱:由第三人稱轉變到了第一人稱。余華在新版自序中解釋道:“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么也沒有;可是當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歷里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3]”由此可見,敘述人稱的選擇不是小事,它代表著作家將用何種方式來更好地實現與讀者的交流。
上文討論了小說里敘述者的“退隱”,但是通過仔細閱讀文本,可以發現敘述者并不是沒有評論,只不過這種評論干預比較隱蔽,它散布在作品的一些角落里。
在小說的開頭,敘述者在講述了歷史老師的失蹤和數年后妻子改嫁以及女兒換姓名后,寫了這么一句話:“那往事已經煙消云散無法喚回。[1]”這句話與故事情節無關,但敘述者忍不住要“跳出來”進行評價。它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這句話幾乎奠定了文本的悲劇性:人們對歷史、對痛苦遺忘得如此之快,所以歷史老師變為瘋子后的自殘注定不被人理解。看似云淡風輕的描述卻隱含著敘述者想要表達的內在價值與道德上的評判。
小說中描寫歷史老師被批斗的場景時,敘述者講到他站起來走向一塊玻璃時如此寫道:“那是一種凄慘向另一種凄慘走去。[1]”敘述者用了“凄慘”一詞,明顯包含著同情的感情傾向,他不免也要動一些“真情”:歷史老師的遭遇是凄慘的,而這種遭遇不只是他獨有的。教室的玻璃也是“一種凄慘”,因為這塊玻璃是唯一幸存的一塊,似乎隱喻了當時的社會環境——也是一種混亂不堪、人人自危的“凄慘”。
小說里還出現了一種比較特殊的干預,就是敘述者在描述小鎮的風土人情時,讓讀者看到的是在革命浪潮平息過后的安謐甚至是幸福的生活:“他們盡情地在春天里走著,在快樂里走著”[1]“十多年前那場浩劫如今已成了過眼云煙……他們走在街上是再也看不到過去,他們只看到現在。[1]”
這樣的評論干預就值得我們注意,因為隱含作者的意圖并不贊同人們遺忘歷史,這種“失憶”的行為是隱含作者要批判的。這是敘述者干預的一種反諷手法,不同于之前的評論干預,需要讀者有所察覺。
在《一九八六年》里,聚焦者不是一成不變的,故事中的不同情節通過幾個不同的聚焦者的角度表現出來。小說里除了敘述者自己在看,還通過歷史老師以及通過女兒的眼光來看。
先來看以女兒為聚焦人物的文本敘述。敘述者通過女兒的視角觀察了母親和繼父以及自殘的瘋子,給讀者呈現了一個本來平靜和諧的家庭現在趨于崩潰瓦解邊緣的狀況——母親已經神經質了,幽默溫和的繼父也變得沉默呆滯,而女兒自己也因為這樣壓抑的家庭氛圍而痛苦不堪。其實瘋子的到來給母親的打擊是最大的,而敘述者之所以不以母親為聚焦者,一方面是因為敘述者刻意的“留白”:他始終不走進母親痛苦的內心,不把這種感受寫出來而是交給讀者自己去體驗,符合小說冷靜含蓄的基調。另一方面則是強調了這種傷害對于下一代的影響,它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愈合反而在女兒身上中延續了下來。
另外一個聚焦人物是歷史老師。他變為瘋子進入小鎮之后有許多以他為聚焦人物的內聚焦敘事,但敘述者沒有明顯地講出來,這需要我們來鑒別。試看描寫瘋子走在小鎮里的這一段:
“因為兩旁梧桐樹枝緊密地交叉在一起,陽光被阻止在樹葉上,所以水泥路顯得蒼白無力,像一根新鮮的白骨橫躺在那里。猛然離開熱烈的陽光而走在了這里,仿佛進入陰森的洞穴。他看到每隔不遠就有兩顆人頭懸掛著,這些人頭已經流盡了鮮血,也成了蒼白。但他仔細瞧后,又覺得這些人頭仿佛是路燈[1]。”
這一段看似是零聚焦敘事,但通過細讀就會發現這不是敘述者正常的眼光,因為敘述者不太可能會把水泥路比喻成白骨,也不會把路燈看成是人頭,那么解釋為是以瘋子的眼光來看的才比較合理。敘述者選用歷史老師(瘋子)為聚焦人物是有意為之的,這種非常態的視角聚焦,是為了讓敘述趨于陌生化與不可靠,從而達到先鋒小說倡導的顛覆傳統寫作的要求。所以,不時變換的敘述聚焦正體現了這篇小說的“先鋒性”。
在《一九八六年》中,當聚焦人物是女兒時,文字暢曉樸實。而當聚焦人物是歷史老師時,則變得陌生反常。
如歷史老師被批斗的這一段:“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又看到自己正在師院內走著。同時看到自己正坐在這里。他看到對面墻上有一個很大的身影,那顆頭顱看上去像籃球一樣大。他就這樣看著他自己??淳昧?,覺得那身影像是一個黑黑的洞口。[1]”在這里,正常敘事的話,影子不太可能被比喻成黑洞,正因為以歷史老師的視角來看,影子才會是黑洞,這恰當地反映了當時歷史老師已經恐懼到心理扭曲的地步,看什么都已失常。再如描寫歷史老師看到一個人上吊自殺時,敘述者如此寫道:“過了好久他仿佛聽到那人影低聲嘟噥了一句——‘是你’,然后看到那兩條胳膊舉起來抓住了一個圓圈,接著似乎是腦袋鉆了進去。片刻后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聲,而一聲窒息般的低語馬上接踵而至。[1]”這都有些顛覆人們閱讀的常規,非要讀者仔細品讀不可。
小說中不但有瘋子眼中扭曲的景象,還出現了瘋子臆想中的場景。如這段描寫:“砍刀向那些走來的人的膝蓋砍去了,砍刀就像是削黃瓜一樣將他們的下肢砍去了一半。他看到街上所有人仿佛都矮了許多,都用兩個膝蓋在行走了。他感到膝蓋行走時十分有力,敲得地面咚咚響[1]。”
砍腳這一幕其實是瘋子幻想出來的,小說中還寫了瘋子幻想割了人們的鼻子、生殖器、頭顱等等。這樣的文字大量地出現并且以細致入微的描寫削弱了敘述的可靠性,加之敘述者并沒有特別說明,往往上一段是真實的而下一段就開始臆想,這讓小說讀起來有“真假難辨”之感。
小說《一九八六年》基本上是以順敘的方式講述故事,但也出現了“時間倒錯”的情況。先來說倒敘,敘述者講到“當時突然失蹤的人不止她丈夫一個”[1]。在這里,出現了“當時”一詞,之后又出現了“不久以前”[1]一詞,這都是倒敘。這些倒敘對往事加以補充,使讀者留下印象。比如敘述女兒的追憶是為了讓以往輕松愉快的家庭關系與現在沉重壓抑的氣氛形成對比。
預敘,指的是提前講述某個從故事時間來說后來發生的事件的敘述手段[4]。
在小說的開篇,母女倆在收購站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歷史上一些殘酷刑罰的名稱及實施過程。剛開始讀者也許不會太留意,但是隨著在后面的閱讀就可以發現瘋子竟然按照紙條上寫的刑罰對自己進行自殘——原來敘述者在開頭就已經有過提前的講述,而這樣殘酷的刑罰從寫在紙條里到發生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形成了一種敘述的張力。
縱觀余華的小說創作,他對重復敘述有著強烈偏好。在小說《一九八六年》里,筆者將其中重復的話語或意象羅列如下:
(1)“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坐在床沿上”[1]。
這樣的話重復敘述了3次,前兩次強調人物內心的麻木,后一次是瘋子徹底清醒了之后的回憶場景。
(2)辮子與紅蝴蝶結。
這兩個意象被重復敘述了7次,對于瘋子來說,這象征著妻子和女兒,也象征著美麗與希望。瘋子不斷看到或者幻想到這個意象是說明了他內心有對妻女的掛念,但是妻子和女兒卻把他給遺忘了,所以這兩個意象到后面就有反諷的意味。
(3)瘋子“一瘸一拐走進了小鎮”[1]。
重復敘述了3次,將時代“失憶”后的幸福與深沉的歷史苦難進行對比。
(4)皮球。
重復出現了3次,象征著家庭與生活走向重新開始。
(5)母親聽到瘋子的“腳步聲”[1]。
重復敘述了4次,強調歷史對于人物造成的巨大傷痛。
(6)喊叫聲、驚叫和吼叫。
重復敘述了多次,突出無處不在的歷史創傷。
重復不僅能消解故事性,還能達到一種“平實中的深邃”[5],這在余華其他的先鋒小說中也大量出現過。
小說《一九八六年》表明了先鋒派在小說形式上勇于探索與創新的一面。如今先鋒文學早已退潮,其作品也不免有晦澀難讀的缺陷。但是先鋒派之所以走得這么遠,說到底是對傳統文學框架的一種反叛,更是對于當時僵化的文藝話語的一種反叛。
先鋒小說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形式上的“逼真”從而走向了藝術上的真實,最終讓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重新活躍了起來。在這一點上,就算是對先鋒文學有不少非議的批評家們也是不能輕易否認的?!?/p>
引用
[1] 余華.《現實一種》一九八六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余華.虛偽的作品[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3] 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 邢建昌,魯文忠.先鋒浪潮中的余華[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