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偉功,賈 赫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禁訴令是法院禁止一方當事人發起或參與外國法院訴訟的命令。[1]其起源于15世紀英格蘭衡平法院禁止當事人向普通法院起訴,以彰顯衡平法優于普通法的理念。隨后普通法國家和地區開始廣泛使用禁訴令作為規制國際平行訴訟的重要方式之一。近年來,隨著全球范圍內無線通信技術的競爭日趨激烈,禁訴令集中爆發于標準必要專利糾紛領域。作為實施某一技術標準而不可或缺的專利,標準必要專利廣泛運用于通信行業,同時是許多大國經濟發展和產業競爭優勢的關鍵所在。其不僅關涉企業的生死存亡,而且關乎一國的戰略利益。[2]專利同時具有地域性和國際性的特征,地域性表現在各個國家專利權分別受本國專利法調整,國際性表現為實質相同的專利技術在不同國家申請授權成為同族專利。因此當專利權人與實施人未能就專利許可協議達成一致時,雙方出于不同的訴訟目的與訴訟策略,就同一專利爭議選擇在對己有利的國家法院起訴,從而產生標準必要專利國際平行訴訟的現象。[3]國際標準組織(Standard-setting Organizations)為避免專利權人利用壟斷地位濫用許可,特對標準必要專利權加以限制,明確專利許可協議必須符合FRAND(Fair,Reasonable,and Non-discriminatory Terms)公平、合理、無歧視條款。通常來說,一國授予的專利由于地域性限制只在本國范圍內有效,因此法院一般只裁決本國范圍內的FRAND許可費率。但是在某些標準必要專利糾紛案件如無線星球(Unwired Planet)公司與華為公司案中,無線星球公司于2014年在英國倫敦高等法院訴華為侵犯其標準必要專利權,華為于2017年請求深圳中院確認其不存在侵權行為并確定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英國法院隨即向華為公司發布禁訴令,要求其撤回在我國法院的起訴,并主動為雙方裁定了FRAND全球許可費率。英國法院過度行使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輔之以禁訴令制度,使得英國成為專利權人發起標準必要專利糾紛訴訟的優選地。而對于我國企業而言,以發達國家的高保護標準裁定全球許可費率無疑增加了生產成本,有損企業利益和長期發展。
在類似訴訟中,禁訴令實際上已經成為域外國家法院爭奪案件管轄權,從而掌握處理跨國民商事糾紛主導權和話語權的重要工具。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強調:“中國走向世界,以負責任大國參與國際事務,必須善于運用法治。在對外斗爭中,我們要拿起法律武器,占領法治制高點,敢于向破壞者、攪局者說不。”2021年6月起,《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外國制裁法》的生效,是我國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尊嚴和核心利益,反對西方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有力證明。近年來,我國華為、中興、小米等通信科技企業相繼遭受外國法院的禁訴令懲罰,無論是對企業利益或是對我國司法管轄權而言都是不小的挑戰。我國目前在應對域外國家法院的禁訴令問題上尚無系統性的制度或措施,國內個別法院曾作出過積極嘗試發布禁訴令以維護我國法院管轄權,因而迫切需要立法對該制度作出具體明確的規定。構建我國的禁訴令制度,在應對域外國家寬泛的管轄權、回應市場主體的客觀需要、完善我國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規則、加快推動我國國內法域外適用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
禁訴令問題產生的原因主要來自國家層面國際民商事訴訟管轄權沖突,私人層面當事人受利益驅動挑選法院,以及特殊層面標準必要專利領域國際司法合作的局限性。
世界經濟一體化進程加快了商品、資本、技術等要素的跨境流動,跨國民商事往來的密切不可避免地帶來糾紛與摩擦。隨著國際政治經濟格局加速演變,各國呈現出司法管轄權擴張趨勢,在確定管轄權依據時開始相互借鑒其他法系和國家的做法,擴大行使管轄權的連結因素,不再局限于住所、國籍等傳統標志,使得管轄權依據變得多樣化、復雜化、寬泛化。并且由于各國政治、經濟、社會等方面的利益不同,導致各國國際民商事訴訟管轄權規則各不相同。立法差異勢必產生管轄權沖突問題,進而引起禁訴令的出現。簡而言之,法域差異的客觀存在是禁訴令存在的依據。[4]此外,各國關于國際平行訴訟問題較為寬松的規定也是造成管轄權沖突的重要原因。以我國為例,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531條對國際平行訴訟問題采取了較為放任的態度,這賦予了當事人利用各國管轄權沖突挑選法院的可能性。因此國際民商事訴訟管轄權沖突的存在可以說是禁訴令出現的原因之一。
國際平行訴訟的存在給當事人挑選法院留下空間,當事人在選擇訴訟法院時勢必平衡利弊,在對自己最有利的法院提起訴訟,也可能在幾個國家的法院分別進行訴訟活動,以實現私人利益最大化。尤其是在專利侵權案件中,專利權人傾向于在賠償數額較高的國家提起訴訟,以謀求更大利益。例如在2020年華為公司與康文森公司標準必要專利糾紛案中,前者向南京中院提起訴訟,請求確認中國范圍內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為了反制華為公司在我國的訴訟并謀求更高昂的許可費率,康文森公司向德國法院提起專利侵權訴訟。德國法院認定華為公司侵害了康文森公司的歐洲專利,并裁決了專利許可費率。最終德國法院判定的許可費率約為南京中院原審判決所判定許可費率的18.3倍。因此,當事人受利益驅動挑選法院造成標準必要專利糾紛管轄權沖突,進而加劇了各國法院對司法管轄權的爭奪,導致禁訴令在該領域中頻發。
首先,各國知識產權實體法規則存在實質性差異。由于每個國家的知識產權發展水平不同,知識產權的保護標準也各有高低。而諸如《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等國際多邊協議僅僅是在最低范圍內的統一,各國的實體法規則仍是千差萬別。其次,知識產權糾紛管轄權領域尚未達成國際公約。2005年海牙《選擇法院協議公約》由于國際社會在知識產權協議管轄問題上分歧較大,該公約最終將版權及鄰接權以外的知識產權的有效性以及侵犯版權及鄰接權以外的知識產權問題排除在外。[5]最后,知識產權糾紛判決的跨國承認與執行機制尚未建立起來。一方面,各國不存在類似于歐盟內部強烈的互信基礎。歐盟內部鮮少出現知識產權糾紛的禁訴令問題,是因為歐盟在2014年通過了《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2014年5月15日〈關于修訂歐盟第1215/2012號條例〉有關統一專利法院與比荷盧法院規定的第542/2014號(歐盟)條例》將統一專利法院納入布魯塞爾體系之下,使司法互信原則擴展到知識產權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司法合作較為緊密。[6]而國際范圍內各國雖在推動判決自由流動方面做出了大量而艱難的努力,2019年達成了《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以下簡稱《海牙判決公約》),但是由于各方存在較大分歧,該公約在第2條第1款第13項將“知識產權”排除適用。以上種種因素導致標準必要專利領域國際司法合作的局限性,致使禁訴令在該領域頻繁適用。
標準必要專利糾紛中禁訴令頻發的原因,引發我國構建禁訴令制度必要性的思考。其必要性表現在應對英美法系國家寬泛管轄權的消極后果,回應市場主體的客觀需要,積極完善我國涉外民商事訴訟管轄權規則,以及加快推動我國國內法的域外適用。
英美法系國家普遍存在寬泛的國際民商事管轄權基礎。美國在1945年“國際鞋業公司”案中建立了“最低限度聯系標準”,并以該理論為依據形成了“長臂管轄權”法規。即被告居住地并不在法院所在州,但只要與該州存在著最低程度的聯系,則該州法院即對被告享有管轄權。[7]該法規之所以廣受詬病并令人忌憚,原因在于其同美國對外制裁措施相輔相成,加上美國巨大的國內市場、壟斷性技術以及美元結算體系,導致他國對其嚴重依賴難以抗拒。英國法中的寬泛管轄權基礎表現在“實際控制”原則中,即對人管轄中只要被告在法院地出現或臨時過境,對物管轄中只要爭議標的物在法院地境內出現,法院即可行使管轄權。雖然1968年《關于民商事管轄權和判決執行的布魯塞爾公約》(以下簡稱《布魯塞爾公約》)中管轄權的規定實質上否定了英國的“實際控制”原則,這曾對英國國際民事訴訟管轄權規則造成過沖擊,但是隨著英國于2020年正式脫歐,原則上不再受該公約的約束,英國或將重新發展和利用寬泛的管轄權為自己謀取更廣泛的管轄范圍。因此,應對英美法系國家寬泛的管轄權基礎是我國建立禁訴令制度的必要性之一。
我國的司法是回應型司法,民有所呼,法有所應。我國無線通信產業在國際5G市場上占據著優勢地位,因此容易遭受域外技術封鎖以及法律打擊,目前我國企業已在多起訴訟中被域外國家法院簽發了禁訴令,[8]最終被迫放棄在我國法院的訴訟,或者不得已接受和解,這已成為當前我國知識產權司法中不能回避的問題。在我國法律缺乏禁訴令制度的情況下,我國訴訟當事人缺乏充分和平等的法律武器,當面對外國法院發出的禁訴令時迫不得已放棄在我國法院的訴訟。因此當人民有需求,市場主體有需要的時候,我國司法應當積極予以回應。在我國企業積極參與國際競爭之時,法律保障也要緊跟腳步,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同時也為我國企業“走出去”戰略保駕護航。禁訴令制度作為一項法律救濟武器,既可在預防當事人惡意挑選法院起訴以及解決國際平行訴訟問題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又可保障貿易公平促進當事人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談判。
我國現行法律對國際平行訴訟問題采取放任的態度,對于已承認外國法院生效判決的案件又采取“一事不再理”原則,其實歸根到底是對國際平行訴訟問題沒有形成一套完備的管轄權規則。目前實踐中我國解決國際平行訴訟管轄權沖突的方法主要有先受理法院優先原則、不方便法院原則與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等制度,但這些制度并不足以妥善地解決涉外民商事案件管轄權沖突問題。首先,先受理的法院并不一定就是最合適審理案件的法院,形式上的正義可能會犧牲實質正義。國際平行訴訟不可簡單要求后受理法院通過禮讓來協調管轄權,一國公共政策的執行不能被案件受理先后等偶然因素影響。并且該原則過于強調原告的利益,原告挑選法院本身就是一種有爭議的策略,可能導致“魚雷訴訟”現象。其次,不方便法院原則僅限于應對我國法院不便審理的案件,屬于管轄權上的禮讓措施。而對于應當由我國法院管轄而無端遭遇外國法院干預的案件,卻無法適用該原則進行調整。最后,如果僅僅采取拒絕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等事后防守型的救濟措施具有很大局限性。因為當外國法院已經作出生效判決,即便我國法院不予承認與執行,也無法阻止他國法院承認與執行,對當事人利益而言仍是一種損害,而且這種方式對惡意擇地起訴的當事人的懲罰效果和震懾作用都較為有限。綜上,我國涉外民商事管轄權規則尚存在一項重要制度空白,依據現有的規則無法調整,禁訴令在完善管轄權規則方面有著不可或缺的必要性。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推進我國知識產權有關法律規定域外適用,完善跨境司法協作安排。要形成高效的國際知識產權風險預警和應急機制,建設知識產權涉外風險防控體系。”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沖突規范的靈活性和多樣性,以及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與最密切聯系原則的適用,受案法院適用法院地法作為準據法已成為一種趨勢。因此,通過禁訴令制度爭取案件管轄權從而適用我國法律處理跨國司法糾紛,也是推動我國法域外適用的一個重要方面。尤其是在《海牙判決公約》已經簽署,國際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機制等訴訟程序逐漸趨同化的背景之下,失去某案件的管轄權即意味著失去了在該案件上適用本國法律體系的機會。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適度主張國內法域外適用,在保護企業利益和國家利益,履行大國責任,提升規則制定的話語權,促進和維護國際法治等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9]而構建一套包括禁訴令在內的系統完整的涉外民商事糾紛管轄權規則,不僅是推動國內法域外適用進程的內在要求,也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有力手段。
禁訴令在我國具有實質正義理論、公共秩序保留理論等理論淵源;具備民事訴訟效率論、法律移植論等法理根基;契合我國的立法精神,存在相關制度以供借鑒;此外我國法院在實踐中積極探索實施禁訴令,積累了寶貴經驗。禁訴令制度在我國的構建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1.禁訴令與實質正義理論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目標,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10]法律的形式理性在立法層面表現為對于普遍性、明確性、肯定性的追求,這保證了法律的穩定秩序,但是極端的形式理性最終會導致秩序的機械化。進入20世紀以后,由于福利國家產生,法律從形式正義轉向目的性或政策導向的法律推理,從關注形式理性轉向關心實質正義。[11]傳統國際私法拘泥于對沖突法規則的追求過于強調程序正義而忽略了實質正義,而現代國際私法考慮當事人獲得實質正義的需要。如前文所述,平行訴訟處理規則中的先受理法院優先原則具有自身局限性,先受理的法院并不一定就是最適合審理案件的法院,純粹追求形式正義導致程序的呆板機械反而有損于實質正義的實現。并且在當事人之間存在有效的管轄協議時,一方當事人違反約定在其他法院提起訴訟,顯然違反了“禁反言”“有約必守”等正義觀念,此時法院依據當事人申請發布禁訴令進行救濟是無可厚非的。除此之外,當出現一方當事人惡意起訴、濫用訴訟程序或無理纏訟等情況時,簽發禁訴令同樣符合法律正義性的要求。因此禁訴令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實現實質正義的重要工具。
2.禁訴令與公共秩序保留理論
公共秩序保留理論起源于中世紀巴托魯斯“‘令人厭惡的法則’無域外效力”的觀點。其經過不斷的嬗變與發展,逐步與國家利益成為共同體,現已得到國內立法的普遍確認和國際條約的一般認可。法哲學觀點認為法律應保護的利益分為公共利益、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三大類,其中公共利益包括國家作為法人的國家利益和國家作為社會利益捍衛者的社會利益。法律作為實現國家意志的重要手段,各國一般都在其訴訟立法和參與締結的有關國際條約中,把其標的與國家的公共秩序密切相關的法律關系,以及與國家重要的政治或經濟問題密切聯系的法律關系無條件地隸屬內國的專屬管轄權范圍內,而排除其他國家法院的管轄。[12]我國《民事訴訟法》(2021年修正)第34條和第273條規定了民事案件專屬管轄的情形。專屬管轄的案件普遍與一國的政治、經濟、法律制度及公共秩序密切相關。如果案件屬于我國專屬管轄的范圍,我國法院完全可以利用禁訴令禁止外國法院審理此案,以維護我國的社會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
1.禁訴令與民事訴訟效率論
民事訴訟效率是指在民事訴訟中訴訟主體在投入有限的時間、成本下實現裁判最優公正性、準確性,以達到社會成本的最小化,進而促進社會福利的最大化。這也是判斷民事訴訟是否成功的重要依據之一。按照卡爾多-希克斯的效率標準,民事訴訟至少要在其收益大于成本,即保護實體法權利產生的威懾力大于民事訴訟的成本時才是有效率的。因此基于民事訴訟效率理論,國際民商事管轄權分配的理想愿景應是“自然原告(主張權利受損者)對自然被告(被主張造成損害者)在自然法院提起自然訴訟”。[13]以實現裁決的公正、準確的同時節約訴訟時間和成本。在美國Vringo公司起訴我國中興通訊公司侵犯其標準必要專利系列案件中,Vringo公司先后在澳大利亞、巴西、法國、德國、印度、馬來西亞、荷蘭、羅馬尼亞、西班牙、英國、美國等不同司法管轄區提起訴訟長達四年之久,借此向中興公司施壓以增加談判籌碼。此舉即屬于當事人通過濫用訴訟程序,從而惡意降低訴訟效率的行為,極大地浪費了寶貴的司法資源,增加當事人訴訟時間以及訴訟成本,同時造成判決碎片化。因此,借助禁訴令確保國際民商事糾紛的解決,由最適當的法院裁判可極大提高民事訴訟的效率價值。
2.禁訴令與法律移植論
法律移植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借用他國的司法努力成果,借鑒他國的實踐經驗與教訓。同時若國際社會普遍移植了某一制度,那該制度即有可能成為國際通用規則。法律移植并非對域外法律制度形式上的照搬,而需要考量這些法則和規則背后所包含的政策及利益。制度移植的排斥性客觀存在,因此還必須考慮供體能否成功地被受體所接受的問題,[14]即外來法律制度能否適應我國本土土壤的問題。這不僅需要立法者的理性選擇,也需要對外來法律制度進行本土化改造,以確保得到適當處理和嫁接,繼而在本國被理解和消化,使其能融于本國社會運行機制和國民精神理念之中。[15]我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中吸納了禁訴令制度的精神,并在實踐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說明我國擁有禁訴令生存發展的法律土壤。未來可考慮在標準必要專利糾紛領域引入禁訴令制度,加以吸收和改造,使其能夠適應我國的法律體系并發揮重要功能,推動國際民商事程序的趨同化。同時也可以促使各國基于互惠和對等原則在發布禁訴令時保持謹慎克制。倘若我國拒絕移植該制度,不僅缺乏對等的法律武器反制外國法院禁訴令,而且無法在禁訴令領域中適用互惠原則。因此有必要對禁訴令制度進行法律移植,使我國法院作出互惠安排,以促進國際禮讓。
1.禁訴令的立法精神和土壤
首先,我國民事訴訟法管轄權規則的重要原則即“方便當事人、方便法院”。禁訴令在防止當事人惡意擇地起訴、節約司法資源、減少當事人訴累等功能上與“兩便原則”不謀而合。此外,禁訴令是實現我國法院管轄權的重要保障,通過發布禁訴令維護我國司法主權進而達到維護國家主權的目的,既符合我國涉外民事訴訟法的立法精神,也與我國《反對外制裁法》的立法理念相一致。有學者認為我國一向奉行國際禮讓的理念,禁訴令制度不符合我國的立法精神。實際上,我國的立法精神不能單純以禮讓與否來定義,禮讓只是國家立法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立法重中之重還是服務于國家和人民,要維護國家利益,回應人民需求。其次,禁訴令制度在我國具有立法土壤。我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51條規定了海事強制令制度;《著作權法》(2020年修正)第56條、《商標法》(2019年修正)第 65條、《專利法》(2020年修正)第 72條規定了訴前禁令制度;以及《民事訴訟法》(2021年修正)第103條規定了行為保全制度。這些制度與禁訴令在形式上有一定相似之處,在體系中構成連理,培育了生成禁訴令的土壤。[16]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提到的三種制度與禁訴令僅僅在形式上略有相似,但功能上并不完全重復。海事強制令一般只適用于海事案件,簽發法院不一定對案件具有管轄權。知識產權訴前禁令制度針對的是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而禁訴令針對的則是訴訟程序。行為保全制度的目的更側重于實體上避免申請人的損失擴大或者保證未來判決的順利執行。禁訴令制度在管轄權和訴訟程序方面有自己獨特的功能與價值,并不構成對上述三種制度的實質重復。
2.禁訴令與相關制度借鑒
一方面,我國《民事訴訟法》中的行為保全制度與禁訴令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都屬于臨時性的救濟措施。我國在確立禁訴令制度時可以借鑒行為保全制度的相關規定,如人民法院責令當事人不得進行外國法院的訴訟活動的法定方式應是“禁訴令裁定”,并應當說明理由;當義務人拒絕履行裁定時,應當承擔相應法律后果等等。另一方面,可以借鑒禁訴令的姊妹制度——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立法經驗。不方便法院原則與禁訴令制度一守一攻、一盾一矛,兩者一體構成我國應對涉外民商事管轄權沖突的重要武器。如果案件不適合由我國法院管轄,即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排除本國管轄權;相反,如果案件不適合由外國法院管轄,也理應有禁訴令制度予以排除。2022年《民訴法解釋》第530條對人民法院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規定了六個要件,該規定略顯呆板化機械化,沒有給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留下空間,導致在實踐中實施效果并不理想。我國在確立禁訴令制度時應當吸取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立法經驗,適當給予法院自由裁量空間,以增強規則適用的靈活性。
1.2020年華為公司訴康文森公司標準必要專利許可糾紛案
本案是我國第一個有關知識產權糾紛的禁訴令。本案中最高人民法院依據《民事訴訟法》(2017年修正)第100條[即《民事訴訟法》(2021年修正)第103條]的行為保全制度,發布了披著行為保全“外殼”的禁訴令,禁止康文森在最高院作出判決前申請執行德國法院的判決。該判決在實踐層面拓寬了我國行為保全制度的適用范圍和邊界,創新性地總結了簽發禁訴令的考慮因素,“按日計罰”這種傳統的環境行政處罰方式首次被運用在知識產權訴訟中,確保各方當事人遵守和執行,為我國法院在禁訴令司法實踐上鋪平了道路。
2.2020年小米公司訴交互數字公司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爭議案
本案是我國法院發出的第一個全球范圍的禁訴令。本案中武漢中院認為,交互數字公司在接收到本院訴訟文件后拒絕回復,對本院訴訟程序不予尊重和配合。其徑行在印度地方法院緊急啟動臨時禁令和永久禁令程序,排斥武漢中院的管轄權,屬于故意干擾和妨礙審理程序的行為。隨即武漢中院發布了全球禁訴令,這對當事人起到實質保護效果,為我國企業參與國際標準必要專利競爭提供了法律保護。不同于我國之前頒發的僅僅禁止在特定國家法院起訴的命令,本案中我國發出的第一個全球范圍禁訴令,雖然達到了維護管轄權和企業利益的目的,但不意味著沒有負面影響。其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國際禮讓原則,遭受了印度德里高等法院以及德國慕尼黑第一法院的反禁訴令反制,反而加劇了管轄權沖突,造成判決碎片化,也會影響到小米公司在印度和德國的企業利益和長遠發展。
3.2020年三星公司訴愛立信公司標準必要專利許可使用費糾紛案
本案是中國法院首個授予外國公司申請人的禁訴令。本案中武漢中院同意了三星公司的申請向愛立信公司發布了禁訴令,隨后愛立信公司向美國得克薩斯東區法院申請反禁訴令并獲得同意。但是本案中武漢既不是任何一家公司的住所地,也不是其主要市場所在地,更不是雙方的許可談判所在地,可以說武漢中院與本案沒有明顯的連結點,并不是受理該案合適的自然法院。而三星公司也曾表示“中國法院‘糾問式’司法制度與美國相對立,無法滿足其正當程序要求,不能使三星獲得全面公正的FRAND判決。”因此,此次三星在武漢中院申請禁訴令,完全可以看作是當事人的投機行為,其申請禁訴令的正當性應遭到懷疑。我國法院適用禁訴令時,尤其是關于外國申請人的案件,應當充分考慮案件與本法院是否存在連結點,本法院是否是受理案件的自然法院以及當事人申請禁訴令的正當性,以盡可能減輕負面影響。
4.2020年OPPO公司訴夏普公司標準必要專利許可糾紛案
本案是我國法院化解禁訴令與反禁訴令沖突的成功實踐。深圳中院對OPPO公司申請的禁訴令,以及對夏普公司向德國法院申請的反禁訴令進行了司法調查,固定了夏普違反禁訴令的事實和證據,并向其釋明了違反中國法院判決的嚴重法律后果。最后夏普無條件撤回了提交給德國法院的復審請求及反禁訴令申請,并表示將充分尊重并嚴格遵守中國法院的裁決。該案積極推動了我國從“國際知識產權規則跟隨者”向“國際知識產權規則引導者”的轉變,也為我國法律保護體系的建立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但是本案中深圳法院同時宣布享有標準必要專利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此舉在某種程度上與專利的地域性原則相背離,可能導致各國參與到標準必要專利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爭奪當中,從而破壞禮讓原則,加劇國際矛盾。
從以上案例可以看出,我國法院在探索實施禁訴令上既有比較成功的嘗試,又有值得反思的不足。未來在禁訴令制度的立法構建方面應當揚長避短,使其在發揮最大功能的同時,盡可能地避免不利影響。
我國應在理論探討及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在《民事訴訟法》中增設禁訴令條款。明確禁訴令適用應遵循謙抑性原則,規定其適用的案件類型,對違反禁訴令的行為采取一定的懲罰措施,以保證實施效力。
在世界經濟逆全球化的背景形勢下,地緣政治和單邊主義勢力崛起,對全球治理和國際關系構成挑戰,威脅全球穩定與發展。我國堅持多邊主義原則,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考慮到禁訴令制度具有的攻擊性,禁止當事人在其他國家法院的訴訟行為會被認為是干涉其司法管轄權,進而影響國家間關系。并且禁訴令的攻擊性質帶有一定的司法沙文主義色彩,若不注意國際司法協調,不僅無助于維護國家及當事人利益,而且會陷入判決得不到外國法院承認與執行成為一紙空文的尷尬。因此,我國對于禁訴令的適用應保持克制和謹慎,同時依據國際禮讓原則應注意自斂義務,審慎對待禁訴令。禁訴令的適用應遵守謙抑性原則,以尊重外國法院管轄權為常態,以特殊案件適用禁訴令排除外國不當管轄為例外。適用禁訴令的前提條件是必須首先確定外國訴訟與內國訴訟是相同當事人以及相同爭議事項,只有此時禁訴令的發布才可以起到減少重復訴訟的目的。
如前所述,禁訴令應以適用為例外,不適用為常態,要嚴格限制適用禁訴令的案件類型。同時要注意我國法院應當與案件具有某種意義上的連結點,是受理案件的自然法院。具體適用的案件類型如下:
1.在專屬管轄案件中發布禁訴令。《民事訴訟法》(2021年修正)第34條和第273條規定了專屬管轄的情形,對于我國法院專屬管轄的案件,當事人不得協議選擇外國法院管轄。專屬管轄權意味著管轄權的行使與我國的公共秩序和社會利益有關,不可被放棄或破壞。因此對于屬于我國專屬管轄的案件,法院應當發布禁訴令。
2.在排他性協議管轄案件中發布禁訴令。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協議管轄中當事人選擇了某一國法院管轄,該國法院就與案件就有了實質聯系,協議管轄應該被認為具有排他性。[14]除此之外,海牙《選擇法院協議公約》第3條(b)款也明確了排他性選擇法院協議在國際民商事管轄權中具有優先效力。①2005年海牙《選擇法院協議公約》第3條(b)款規定:“指定一個締約國法院或者一個締約國的一個或多個特定法院的選擇法院協議被認為是排他的,除非當事人另有明示約定。”排他性選擇法院協議是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體現,若一方當事人故意違背該協議而另行選擇法院起訴,無異于惡意違約,違背誠實信用原則。因此除非當事人間的協議因欺詐或其他原因無效,否則我國法院即擁有排他性管轄權,此時針對當事人在外國法院進行的訴訟活動,可以發布禁訴令。
3.針對外國法院的禁訴令發布防御性質的反禁訴令。在外國法院發布禁訴令的情況下,此時外國訴訟的性質很明顯已變成排他性的訴訟,那么為了維護我國司法管轄權以及禁訴令被申請人的利益,可以發布防御性質的反禁訴令。值得注意的是,此類反禁訴令應限縮在與我國有實質聯系的案件。如當事人一方在我國境內,合同履行地、服務提供地或結果發生地等在我國境內,或雙方當事人協議由我國法院管轄,此時發布防御性質的反禁訴令具有一定的抗衡作用。但對于與我國沒有實質聯系的案件,如雙方同為外國當事人,合同履行地或服務提供地均在我國領域外,合同發生的結果也在域外,并未約定我國法院管轄,僅僅是一方當事人徑行選擇向我國法院申請發布禁訴令,以禁止外國法院的訴訟活動。此舉會被認為是有拖延外國訴訟程序的嫌疑,對外國訴訟程序造成人為的干擾和阻礙,并且考慮到國際禮讓和不方便法院原則等因素,在此類情況下,我國不宜發布反禁訴令。
4.適當給予法官自由裁量空間。禁訴令在實踐當中有時需要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過于機械呆板的規定反倒在實踐中不易實施。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時,可以考慮外國法院訴訟當事人是否存在濫用訴訟程序或無理纏訟等情形。國際平行訴訟中一方當事人濫用訴訟程序的目的通常是為了騷擾另一方當事人,濫用程序的當事人可以被宣布為無理取鬧的人。[17]無理纏訟的訴訟諸如:(1)無聊或無意義的外國訴訟程序;(2)惡意騷擾被告人;(3)訴訟必然失敗;(4)為實現不正當目的而提起的外國訴訟。[18]此外法官還可考慮禁訴令申請人行為的正當性、合理性,是否存在故意拖延訴訟程序的情形等等。
結合我國現行立法和實踐,建議對違反禁訴令的懲罰措施如下:
1.罰金。對違反禁訴令的當事人可以判處罰金,此處的罰金可以借鑒最高院在康文森與華為一案中創新性的“按日計罰”的方式計算,被申請人被視為每天都有單獨的違法行為。每日計罰不僅使得當事人惡意程度與違法行為的后果相匹配,也可最大程度發揮原判決的法律效力。
2.司法拘留。對違反禁訴令的當事人或當事人的主要負責人等,處以司法拘留限制其人身自由。此舉目的是向違反禁訴令的當事人施壓以保障效力。
3.拒絕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對于被申請人違反我國禁訴令而獲得的外國法院判決,我國將拒絕承認和執行。
2021年10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在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所作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情況的報告》中指出:“在平行訴訟高發的標準必要專利糾紛領域,探索完善‘禁訴令’適用。”禁訴令制度可以有效減少國際民商事訴訟管轄權棋盤上的棋子數量,[19]推動內外國法院重新考慮管轄權的合理分配,回到國際司法合作的軌道上來。同時保障貿易公平,促進當事人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談判。禁訴令制度的國際化趨勢展現了國家之間對于國際民商事糾紛管轄權和規則制定話語權的激烈競爭。缺乏禁訴令制度,我國在國際司法競爭中將處于劣勢,既不利于我國司法管轄權的維護,也不利于樹立我國法律的權威性及司法公信力。[20]我國應在合理行使國際管轄權基本理念的基礎上構建禁訴令制度,禁訴令的適用應有明確合理的法律依據,以此確保國際民商事糾紛的解決,實現裁決的公正、準確,節約訴訟時間及成本,并堅決維護我國主權、安全和發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