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紀軍
孟詩棋
漢口自明代中期逐漸發展成為商業重鎮,《大清一統志》稱其為:“往來要道,居民填溢,商賈輻輳,為楚中第一繁盛處。[1]”因其商貿價值,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簽訂的《天津條約》中被增辟為通商口岸。英、德、俄、法、日五國租界在漢口長江沿線陸續設立,綿延約3.6km,占地近3 000畝(約200hm2),面積僅次于上海、天津租界①,但卻同時遠小于二者,宗主國數量則僅次于天津[2]267-287。20世紀初,漢口對外貿易遠超廣州、天津等地,幾乎與上海并駕齊驅[3]。漢口因之成為具有相當規模的國際都市,人稱“東方芝加哥”。費成康在《中國租界史》中指出:“位于中國內地的租界中,影響深遠的只有漢口租界。[2]287”
與漢口租界在商貿經濟上的繁榮、殖民政治上的顯要地位,以及租界城市建筑的興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園林建設規模相對有限,遠不及上海、天津等沿海通商口岸城市[4],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則幾近湮滅。這也許是目前漢口租界園林研究屈指可數、亦有待深入的重要原因,而僅有一些園林個案的零星闡述[5-6],另有對漢口沿江馬路的專題研究,略及租界外灘這一開放空間的形成與特征[7]。鑒于近年來租界園林研究的長足進展[8-10],本文嘗試將漢口租界園林置于各地租界園林發展的“西風東漸”總體歷史語境之中,主要著眼園林建設相對較多的英、法、日租界(圖1),進一步探討其相較于其他城市租界園林在體現宗主國園林風格、彰顯殖民政治霸權等方面的共性與差異,以及漢口租界園林建設基于本土自然與社會條件的特點。

圖1 漢口租界主要園林位置示意圖(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11]38)
漢口英租界在五國租界中設立最早、面積最大。為攫取長江沿線的商業利益,其選址漢口低洼的深水港,卻前有長江伏汛之虞,后有后湖水患之擾,因而1861年設立之時僅局限在漢口堡城垣之內。有限的土地資源,加之洋商貿易發展的迫切需求,使英租界的建設首先在于容納各種城市功能的建筑,而沒有上海、天津等城市租界那樣的大面積公園建設。于是,為服務于英租界的政治與經濟活動,最早出現的園林類型是附屬于建筑的洋房花園,即建于1861年的英國領事館官邸花園(圖2)。領事館官邸有4幢建筑,花園面積2hm2,“緊鄰大片開闊的草坪,綠地直達長江江邊”[13],草坪、樹叢具有典型的自然風景園特征,但限于場地條件,花園沒有自然形態的水池、紀念性廟宇建筑等自然風景園的一般造園要素。另一些園景設施凸顯了殖民政治的意涵:園中植有棕櫚科等熱帶植物,是另一種異域風情,應與英國在南亞、東南亞等地的殖民經歷有關;1927年,外灘上的歐戰紀念碑移入官邸花園草坪,用以緬懷“一戰”中陣亡的士兵,與天津維多利亞公園的歐戰紀念碑幾無二致[14]。因此,領事館官邸花園是異域風格的休閑游賞空間,也是殖民儀典與集會的場所,其形式與內容源于英國本土自然風景園,更表現出顯著差異。類似的,江漢關署于1875年接手英商發德輔洋行承建的花園洋房,用作稅務司長官官邸,后改建為專供江漢關人員游憩的“海關花園”[15]。與領事館官邸花園相仿,花園面積不大,布置簡單,無亭臺建筑,以常綠和落葉樹點綴園景[16]36。這些官邸花園的建筑與樹木相掩映,所形成的英租界自江面望去,“似一座公園,屹立著建筑精美的住宅”[17]。

圖2 英國領事館官邸花園[12]90
有限的土地資源還催生了英租界內特有的屋頂花園。1907年,日清輪船公司大樓坪頂設露天花園,其中精心布置了園路與花境[18]192(圖3);1920年,匯豐大樓作為漢口最早使用鋼筋混凝土的建筑,亦在其坪頂置有精致的屋頂花園以供戶外游憩[18]189。租界屋頂花園的出現反映了在建筑集約、水患制約條件下,對于戶外開放游樂空間的需求,以及除卻公園或花園等土地利用形式之外,對于其他園林營造可能的嘗試。

圖3 日清輪船公司屋頂花園[19]13
英租界另有運動場②的建設。早在1864年,西商賽馬會在漢口堡垣內東北角建立了馬道子和球場[20]。后因法租界修建而另辟新址,英國人在今解放公園一帶以“四十文一方”的低價,從地皮大王劉歆生手上買下大片土地[21]64,以謀劃新的跑馬場。由于此處飽受水患,直到1905年張公堤完工、后湖低地露出水面、城市逐漸由沿江向內陸擴展[22]之后,才正式辟為西商跑馬場[21]65。但水患侵襲仍不可避免,跑馬場看臺甚至一度淪為難民庇護所[23],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漢口英租界未能如上海、天津等城市租界建設大面積公園的原因。
跑馬場面積約53hm2[18]207,但其建設不僅在于體育活動,還包括賭博性質的賽馬等,與同期建成并開放的上海虹口公園以體育運動為基本使用功能、自然風景園為基本風格的特征截然不同。可見,場地建設條件的制約、漢口租界的營商氛圍,反過來決定了園林的娛樂形式和內容。
但與其他城市租界園林相仿,其游賞娛樂對華人有諸多限制。舉凡英皇加冕或國慶紀念,英國領事都要在西商跑馬場舉行舞會和宴會,但禁止中國人入內[24];中國人亦不得進入馬場,僅有側門和大看臺準許華人入內[18]345。在此,“空間是政治的,意識形態的,它真正是一個充斥著各種意識形態的產物”[25],這里甚至是洋商交換行情、洽談商務、溝通軍事情報的場所。租界作為“凝聚外人社群意識的重要支柱”[26],其“國中之國”的殖民屬性表露無遺。
與英租界類似,法租界園林亦始于與政治、經商活動相關的建筑營造。不同的是,其園林營造較為完整地移植了法國本土的古典主義傳統。
1892年建造的法國領事館及其官邸庭園位于法租界呂欽使街。官邸建筑為2層磚木結構,入口設方柱門樓,拱券外廊,中軸對稱的建筑主體空間秩序決定并主導了庭園的基本形式(圖4)。從庭園大門到建筑入口,是筆直的甬道,沿路列植大葉灌木,建筑入口前對植高大喬木,形成了秩序井然的中軸空間;加之左右對稱的弧形大道,連接了前庭園內的門房與車庫,在滿足領事館往來交通功能的同時,與建筑形成一體化的空間構圖,表現出與領事館政治功能相應的某種儀式感(圖5)。與前庭園相對,后庭園為一內向的休閑空間,其中古典主義的十字形模紋花壇成為庭園的視覺中心。

圖4 20世紀40年代法國領事館平面圖(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27])

圖5 20世紀初法國領事館前庭[12]108
法租界內的一些公共建筑也附有古典主義風格的園林。1919年京漢鐵路開工后,法國商人在終點站前建德明飯店[28],其側入口的立柱長廊伸向花園[29],建筑軸線統領花園布局,內置草坪,樹木列植,小喬木穿插其間,而以綠籬為主,花園總體視線通透,是古典主義園林水平鋪展的特征,又以造型盆栽、雕塑小品作為視景焦點(圖6)。另有康登花園,“一切布置悉仿洋式,水木清華,亭榭幽勝,地雖不寬,而整潔可愛。每值夏季,有影戲館及大菜館,以娛游客”[16]39??梢姡噍^于英租界自然風景園植入漢口所受到的局限,法租界的建筑附屬園林囊括了包括水體在內的各種造園要素;在建筑集約的租界建設背景下,基于建筑空間秩序的法國造園樣式似乎有著更好的適應性。

圖6 德明飯店外景及其庭園[12]111
法租界的街景營造也運用了古典主義的手法,從而形成整飭的空間構圖和凸顯的視景焦點。瑪領事街、大法總理克勒滿沙街(今車站路)、亞爾隆蘭尼省街(今中山大道)3條干道交匯形成圓形廣場,將周邊建筑聯成連續統一的整體,成為法租界的地理中心,其東側的玫瑰花園和“一戰”紀念碑形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街道對景[30]225,與19世紀中葉奧斯曼在巴黎改造中所采用的巴洛克風格如出一轍[31]。此外,各條街道的命名或出于對外侵略擴張有功之臣的紀念,或源于法國或法國殖民地城市之名,也使這些公共外部空間平添一層殖民主義的色彩。
總體而言,法租界園林及其公共空間營造充分體現了法國的古典主義傳統,在近代漢口的政治與社會條件下,其本身即為一種殖民主義的象征;以建筑秩序為主導的紀念性政治根源也強化了這種殖民意涵。
日租界于1898年開辟,其園林建設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乏善可陳,卻是各租界中首先將“公園”問題提上議事日程的,這應與日本明治維新之后力求融入世界體系、尋求國家近代化的心態,及其本土對于西方公園理念與實踐的普遍受納有關[32]254-283,也與張公堤1905年建成后更為有效地控制水患,從而獲得更多可資利用的城市建設用地這一客觀事實有關。1920年,漢口日本領事瀨川淺之進在《公園、運動場設置及取引所發起人專項基金問題》中提道:“眼下日本在留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公園及運動場的欠缺,在留外人也是如此,只有極少數的本邦人能夠利用宏大的西商賽馬場俱樂部。[33]”共樂花園和四季花園即于同年建成。共樂花園位于西商跑馬場以北,東臨日人住宅建筑群,面積0.81hm2,園內有草坪、綠籬及各種樹木,南側沿圍墻設有網球場,是其時日本人公園思想中“運動的價值”的體現[32]260(圖7)。從園內提供的公共娛樂設施來看,共樂花園雖無“公園”之名,卻有“公園”之實。共樂花園同時辟有圃地,生產草花和木本花卉,產品供四季花園銷售。但四季花園既不開放游覽,也不培育花苗,出售花卉和花圈是其僅有的功能,“系專門為死人服務的”[16]36;而四季花園與此前1909年設立在日租界旁的萬國公墓相距不遠,據此可知該花園選址及其特定功用的考量,可見在近代漢口對于“花園”或“公園”亦存在不同理解,也說明日租界園林除卻民眾游覽娛樂、施行殖民政治之外,同時維系租界社會運轉的功能多樣性。

圖7 共樂花園平面示意圖[16]37
1925年,位于西商跑馬場北側的原兵營駐地被改建為日本公園,是漢口各國租界中第一個且僅有的名為“公園”的園林。日本公園面積約5hm2[34],平面矩形,東南入口(圖8)。同年的《旅行雜志》有游記描述園景:“初入門,有噴水池一,水聲潺潺,別具匠心。折而前進,則綠茵一片,平坦如氈……時方暮春,櫻花怒放,瓣出五星,色作淡紅,灼灼其華……旁植冬青,葉茂枝繁,藝園者剪作桌狀,乃置果餌其上,席地而食,恍惚此身亦已橫渡彼邦。[35](圖9)”除了櫻花作為日本國花的特定植物配置,以及西方園林營造風格的噴泉、草坪外,還引入了網球場、足球場、棒球場等多種開放的游憩空間形式;亦有源于西方、受納于日本本土的“刈込”灌籬修剪之法,但在日本公園中,其不僅是一種通常意義上的植景要素,更成為野餐休閑的載體,反映了日本人對娛樂活動的豐富訴求及其在園林空間中的多樣化延伸。

圖8 日本公園平面示意圖[16]39

圖9 日本公園入口(引自民國普通明信片,20世紀30年代出版)
在建設日本公園的過程中,另有提議在公園設立神社并進行募捐,一如1915年在天津大和公園內即建有天津神社[36],但后來僅在公園東側豎立了“建設預留地”的木樁[34],這或許和當時日本更青睞在公園營造中納入“西洋趣味”而非“東洋趣味”有關[32]246,而公園用地面積的限制也不得不將后者排除在外。漢口神社最終于1935年由日本神道教建于大正街十字路口[37],用以祭祀天皇,后成為發布信息、鼓吹戰爭的場所[18]391。在政治權力交替、兵燹戰亂的過程中,神社屢毀屢建,承載了租界殖民主義與軍國主義的深刻印記。與英租界、法租界園林相仿,日租界園林不僅是異域風格的游憩空間,也被賦予了特定的政治與社會內涵。
漢口租界外灘的形成淵源于西方殖民主義對殖民地城市濱水空間的擴張。16世紀初,西班牙以法律形式明確了內陸殖民地對其城市中心公共空間的建設;濱水殖民地則沿濱水岸線設置公共空間,港口登陸處設置廣場,并取代地理意義上的城市中心,成為面向城市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真正城市中心[38]。這種規劃模式被廣泛應用于后來的英屬殖民地中,稱為“外灘”(Bund)③。租界的環境衛生問題也是影響漢口外灘修建的重要因素。19世紀60年代,印度霍亂侵襲中國,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規劃理念即意圖通過城市衛生管理來消除疾病。此外,由于漢口租界規模有限,為吸引更多人口并增加通商營商價值,各租界紛紛拓展長江沿線的濱水空間,客觀上形成對濱水公共空間與商業資源的競爭。為維護租界公共秩序、居民生活健康、提升商業競爭力,漢口外灘應運而生,并得以平衡租界區對于大面積開敞休閑空間的需求。
自1864年設立租界起,以英租界工部局為首,即開始沿長江修建馬路和碼頭,建設漢口外灘[39]33-38(圖10)。英租界外灘從最初的行道樹逐漸發展、改建河街中央為帶狀草坪,至19世紀90年代已形成“沿江步道-帶形草坪-城市干道”的基本空間格局[40]36。五國租界沿江道路相繼改建,即英租界的河街、俄租界的一德街、法租界的河街、德租界的江岸街,以及日租界的河街,這些街道不僅是交通要道、洋商碼頭,而且成為外灘開放空間的一部分,最終形成貫穿五國租界的開放式“綠帶”。相較于其他城市租界各自為政建設的園林,漢口外灘這種基于各國租界串聯格局而形成的帶狀空間可謂獨樹一幟。

圖10 漢口英租界外灘[12]87
為保持外灘的整體風貌,各租界十分重視對外灘沿街建筑的控制。據法租界總章程第138條規定,法租界沿外灘的建筑需保留至少4m進深的開放空間,以保證公園、庭院、過道空間足夠,臨街面的圍欄需1m以上,門與柵欄材質要求為鐵質[41];各租界外灘的草坪圍欄各不相同,但沿江護欄統一使用鐵藝,以使整體協調[40]31。同時,各租界在小品設施、植物配置、經營管制等方面各有所別:德租界開辟了少有的對所有人開放的濱江公共空間,臨江草坪可供坐臥休閑[42];俄租界外灘更重視綠帶植景的層次豐富性,常綠灌木與落葉喬木搭配,并設有眺望江景的休憩座椅;日租界則沿江栽植母國園林植物中最具特色的櫻花作為外灘行道樹[43]。總之,五國租界沿外灘一方面整治臨江堤岸,保障游憩安全;另一方面借本土地形與長江沿線風景,營建了“和而不同”的外灘“綠帶”。
然而,由于租界園林固有的殖民性和歷史局限,美其名曰“公平開放”的外灘嚴令禁止國人觀賞游憩。曾有國人記敘其在英租界外灘的情形:“遂與友于江邊擇一椅(如公園中公共之椅)坐焉……笑未已,巨聲發于坐后,顧視之,紅巾之印捕赫然不可行坐,不然者,一至捕房,罰番佛五尊也”[44]。與許多近代城市的租界園林相仿,漢口外灘是西方城市建設經驗與本土自然、社會條件相結合的成果,更有著鮮明的殖民主義政治烙印。
由于漢口租界用地規模、建筑密度等因素的限制,租界內可供居民使用的公共開放空間極為有限,而主要在租界南側長江沿岸及北側“飛地”區域發展,如外灘、西商跑馬場、日本公園等,形成了以各國租界為軸心,在其兩側發展大面積城市綠地及其體系的基本框架。
早在1923年,西商跑馬場和日本公園已被標記為漢口重要的園林綠地[45]。至20世紀30年代初,漢口市政府“將西商,萬國,華商各跑馬場,改為本市公園。故先擬將中正路(今解放大道)修建林園路,以資聊絡。因該路上自五權五路起,經過華商跑馬場,中山公園,至江漢路,再經查家墩穿過萬國跑馬場,直連西商跑馬場,實為本市公園大道系統中之主要干道也”[46]。1936年的《漢口市都市計劃書》中,各租界園林進一步成為綠地系統規劃的重要坐標:岱家山、大賽湖一帶規劃為第一公園,在舵落口規劃第二公園,西商跑馬場、球場擬辟為森林公園,擴大中山公園,沿平漢鐵路水淌一帶及老圃至玉帶門旁植樹,為帶狀大公園[39]358,并在馬路干線相交處仿效德國柏林設小型圓形花園。平漢鐵路東側以河街及外灘為核心,內設有大小各異的小型廣場,街區花園及各類運動場用作休憩和觀賞的城市核心空間;鐵路西側以西商跑馬場為中心向外輻射,與日本花園、四季花園等形成集中娛樂的近郊公共空間??梢?,“西風東漸”影響下的漢口綠地系統,以租界公共空間為軸心,尤以外灘“綠帶”和西商跑馬場發揮了示范效應,對漢口綠地系統的近代化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漢口租界建筑的集約催生了日清輪船公司大樓和匯豐大樓的屋頂花園,這些進而推動華界近代建筑,如漢口大旅館、新市場(今民眾樂園)、長江飯店等的屋頂花園競相落成。
花樓街漢口大旅館的屋頂花園被稱為“樓外樓”,據《漢口指南》記載:“自歐風東漸,屋宇亦見高大。大旅館之樓外,共四層,樓上屋頂設置亭園山石,儼如平地。[47]32”其傳統空間形式的屋頂花園容納了雜耍、清唱、茶社、酒會等公共娛樂活動,是為華界游樂場的雛形[48]。新市場由日本設計師設計,合院式的空間格局內設有噴水池、哈哈亭,亦設中式園林假山、水池與花木[49],但其屋頂幾乎全部辟為露天影院,是為“西風東漸”下的一種近代公共娛樂空間形制,對建筑功能的追求極大擠壓了園林空間,為近代漢口商業街空間營造之始(圖11)。類似的,長江飯店屋頂花園經營賣茶業,表現出近代漢口屋頂花園形式與內容的多樣性。

圖11 近代漢口新市場屋頂的露天影院[50]
近代漢口的諸多屋頂花園是在寸土寸金的土地利用條件下,對集約型建筑空間的拓展,使之帶來更多的社會與經濟效益,豐富了垂直方向的園林營造,其中的戲臺、茶館、露天影院等,亦是營商背景下公共娛樂場所的一部分。
辛亥革命后,租界出現戲園,黃孝花鼓戲開始轉入戲園,出現專業劇場的雛形,楚劇依托租界發展并走出租界,成為武漢地區獨特的地方劇種[18]333;加之外商經營的推動,租界區涌現了20座戲院、影劇院[18]337-340。前述法租界康登花園等即依托戲院而生,主動融入了休閑娛樂的實用功能,俄租界東亞花園亦“風景優雅,設備堂皇,設酒場、冰室,特設圖書室與娛樂室”[16]41。這些西方的公共娛樂形式帶來了近代漢口園林形態的轉變。華界著名買辦劉歆生的劉園在專事修葺后,浮碧軒改為營業性質的茶樓,園內湖畔裝有電燈[51],是漢口經營性私園發展的一個縮影。而西商跑馬場的豐厚利潤令富商巨賈們眼紅不已,1906年掛牌成立的華商跑馬場即借鑒了西商跑馬場的建設經驗,其四周有茶座、冷飲室和中西餐廳[52],旁側還建起取意“一本萬利、松柏長青、享樂園地”[16]31的萬松園。1926年建成的萬國跑馬場,位居華商跑馬場、西商跑馬場北面,將公共娛樂場所由會館、茶樓等建筑內部空間轉向跑馬場、運動場等公共開放空間。三大跑馬場以賭馬為紐帶,展現了近代漢口華洋并立、多元包容的社會與文化特征。
與許多其他城市租界園林相仿,漢口租界園林在“西風東漸”的時局背景下,引入了各個殖民國家的園林營造風格,為在留外人提供了所需的生活與娛樂空間,也是彰顯殖民政治霸權的窗口,但更表現出基于漢口本土自然與社會條件的特點。
漢口頻于水患的自然條件,以及殖民國家著眼漢口地利的商業利益追逐,一方面局限了租界的界域,另一方面則由于有限土地資源的爭奪,進一步限制了大面積戶外開放空間的營造。因此,各國租界界域之內的園林類型多為建筑附屬園林,甚至催生了漢口租界特有的屋頂花園形式。租界開放空間則主要位于其界域周邊或北側“飛地”,串聯各國租界的外灘“綠帶”是特別的風景線,這也與各國租界出于營商目的、以長江為天然良港所形成的沿江一字排開的特有城市發展格局有關。
在水患威脅和營商訴求的雙重影響下,漢口租界園林的數量和質量總體上不及上海、天津等其他租界城市。商業經營終究不應是園林營造的目的和內容;而“1931年大水”淹沒漢口數月,使包括租界園林在內的城市基礎設施遭受巨大損失。可以說,特定的自然與社會條件一方面造就了漢口租界園林的特色,另一方面也是其命運多舛、終致湮滅殆盡的重要原因。
注釋:
① 上海租界面積48 651畝(約3 243.4hm2),天津租界面積23 351畝(約1 556.7hm2)。
② 近代學者將運動場、游樂場、道路廣場視為“園林”范疇,如莫朝豪定義“‘園林’,這是一個含義甚廣的名詞,它是包括都市內外一切公園、路樹、林蔭大道、林場、游樂場、公私花園、草地、一切綠色面積等區域,皆可稱之為園林地”,并認為“‘公園’二字,在普通廣義言之,就是代表園林的名詞了?!眳⒁姡耗?園林計劃[M].南華市政建設研究會,1935:1;22。而對于“公園”,陳植和梁思成都將“運動場”作為公園分類之一。參見:陳植.都市與公園論[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4;梁思成,張銳.天津特別市物質建設方案[M]//梁思成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1:35。在此近代語境中,本文將租界內的運動場一并作為“園林”范疇加以研究。
③ 泛指東方及亞洲國家水域的碼頭、堤壩、行道樹、路燈、寬闊的外灘路、面向水面的建筑主立面等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