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華,顧雨璇,蕭卓立,鄭慧婷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中國勞動力從農村第一產業向城市第二、第三產業快速轉移。中國正經歷著大規模的人口流動。農村進城務工人口規模呈指數級增長,2020年全國已有農民工2.925億人,占中國勞動力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出版社2021年版。這種由農村向城市的大規模遷移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留守兒童問題尤為突出。為什么進城務工的父母傾向于將子女留在鄉村?學者普遍認為,我國自20 世紀50年代開始實施的戶籍制度,是造成龐大留守兒童群體的最重要原因,同時這也加劇了中國的城鄉差距。戶籍限制了農村進城務工人員及其子女享受包括醫療、住房和教育在內的社會福利,特別是,外來務工人員子女很難被城市公立學校接收。因此,數以百萬計的兒童被迫留在農村地區,2018 年,全國共有農村留守兒童697 萬人,其中,義務教育階段的留守兒童占71.4%。②參見《圖表:2018年農村留守兒童數據》,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網:http://www.mca.gov.cn/article/gk/tjtb/201809/20180900010882.shtml?ivk_sa=1024320u,2018-09-01/2022-02-07.
父母遷移導致的留守經歷對青少年發展影響重大。類似于其他類型的父母缺席(例如,父母離婚/分居、喪親等),父母外出務工被視為一種主要的壓力源生活事件,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產生負面影響。大量研究發現,父母的缺席與青少年發展的多個指標有關,包括學業表現不佳,更易抑郁、焦慮,甚至自殺,以及其他情緒和行為問題。[1](p1–19)現有的國內外研究表明,父母外出務工對農村青少年學業表現的影響是復雜的。一方面,有充分證據表明,家庭經濟狀況的改善可能使留守兒童獲得更好的住房、營養、醫療保健及教育資源,因此,他們相對非留守兒童可能有更好的學業表現。[2](p1154-1170)另一方面,父母監督的缺失及情感紐帶的減弱,導致留守兒童更易產生情緒/行為問題。[3](p328-341)遺憾的是,目前鮮有研究探討農村寄宿學校這種統一的社會環境對留守兒童與非留守兒童學業成績的影響。
農村寄宿學校是中國學校系統中重要而獨特的組成部分。自21 世紀初實施“撤點并校”以來,農村學校重新規劃調整的政策受到了更多關注。該政策通過支持鄉鎮或縣級中心寄宿學校來提高農村教育的整體水平,力圖使處于教育資源弱勢的農村學生通過規模效應受益。[4](p423-431)然而,在一些研究中,研究人員只評估了政策執行而忽略了寄宿學校作為農村青少年重要日常生活場所而發揮的作用。無論是留守青少年還是非留守青少年,他們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是與寄宿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互動的,與他們的家庭隔離開來。在這樣統一的校園環境里,父母一方或雙方的缺失給留守兒童帶來的負面作用是否能夠得以緩解?父母的陪伴和監督對非留守兒童的積極作用是否也不再明顯?因此,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農村寄宿學校,在理論指導下探索影響農村留守和非留守青少年學業成績的各種社會機制。
本研究主要采用了Hirschi 的社會紐帶理論和Bandura 的自我效能理論來構建青少年發展的綜合模型。作為解釋青少年行為問題最廣泛采用的理論之一,社會紐帶理論也可以為青少年積極發展成果(包括學業成績)的檢驗提供指導。基于一項在中國的廣東省和湖南省農村寄宿學校初中學生的大規模調查,本研究首先探討農村寄宿學校中留守青少年和非留守青少年的學業表現是否存在差異。如果存在一定的差異性,我們將進一步檢驗社會紐帶和自我效能對這些差異的影響以及它們的調節機制。
中國農村目前的寄宿學校主要為公立學校,旨在為經濟弱勢與(或)教育弱勢群體提供優質教育,是一種具有保護性和支持性的社會福利體系。大多數寄宿學校是在21 世紀初大規模的“撤點并校”計劃實施中建立的。①參見《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載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1/content_60920.htm,最后訪問時間:2022年11月29日。為了優化配置教育資源,縮小城鄉教育差距,教育部關停了偏遠鄉村地區規模較小的學校,將教育資源集中到了鎮級或縣級的大規模中心學校。中心學校旨在為更廣泛地區的學生提供更高質量的教育。考慮到家校距離較遠,國務院和地方政府都大力支持農村寄宿學校的建設。②參見《教育部關于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進一步推進義務教育均衡發展的意見》,載http://www.moe.gov.cn/srcsite/A06/s3321/201001/t20100119_87759.html,最后訪問時間:2022年11月29日。
由于學校合并,農村青少年的日常生活空間被重構,農村學生被轉移到中心學校并開始在學校(特別是農村寄宿學校)度過大部分日常時間。據教育部公布的全國統計數據,2016年農村初中寄宿生人數約1670 萬,占農村初中生總數的58.6%。③參見《教育部對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第3638號建議的答復》,載http://www.moe.gov.cn/jyb_xxgk/xxgk_jyta/jyta_ghs/201801/t20180109_324183.html,最后訪問時間:2022年11月29日。湖南省政府辦公廳在《關于進一步加強鄉村小規模學校建設和管理的意見》中明確指出,2020 年湖南每個鄉鎮至少建1 所標準化寄宿制學校。因此,在進行農村青少年發展研究時,研究者應考慮到農村寄宿學校的特殊背景。
Hirschi認為,青少年與常規社會的聯系可以預防或減少他們的行為問題,因此社會聯系更強的個體對于失去常規社會中他人的認可將更為敏感。[5](p16)根據Hirschi 社會紐帶理論,“社會紐帶”包含四個相互關聯的要素:1.對父母、學校和同齡人的依戀;2.對社會常規目標的承諾;3.常規活動的參與;4.對傳統價值觀和規范的信念。青少年如果在這四個方面表現得越強,他們與常規社會的聯系就越緊密,其行為也越會遵守社會準則。
換言之,社會紐帶與青少年問題行為之間存在負相關,過往研究已經為這種負向關系提供了強有力的實證支持。但很少有研究采用社會紐帶理論來檢驗青少年的積極發展成果。近年來,學者們也逐漸認識到社會紐帶可成為青少年健康發展的強大保護因素。[6](p1-13)正如Huebner 和Betts 研究中的證據所示,對成年人和同齡人的依戀以及常規活動的參與可以提高中學生的學業成績。[7](p123-145)在寄宿環境中,與父母的情感聯系也可以促進寄宿學生的學習成果,[8](p200-209)而從學校和教師處獲得的實質幫助和情感支持也有利于他們的學業成就。[9](p16-35)因此在本研究中,我們假設社會紐帶有助于中國農村寄宿學校青少年的學業成績。
自我效能的概念以社會認知理論為基礎,指個人對成功完成一系列任務和活動這種能力的信念和期望,強調個人信念的正面作用。自我效能決定了個人如何感知情境并對其做出反應,因為它與人們的行為和行為意向密切相關。[10](p139-161)Bandura 認為,自我效能主要來源于掌握經驗、替代經驗、口頭說服和情緒喚醒這四個方面。低自我效能則與負面生理特征、負面心理狀況以及未滿足成就的經歷有關。[11](p237-248)
在既有研究中,自我效能不僅僅是學業成績的重要預測因素,通常還被認為對某些行為會起到激勵或抑制的作用。懷有強烈自我效能信念的學生可能會積極參與學習和給定任務,而自我效能較低的學生則可能會選擇逃避。[12](p5)高效能的青少年會努力進行自我激勵,并采用更多的自我調節策略,這對他們的學業成績有積極貢獻。[13](p199-213)社會認知理論進一步指出,自我效能和各種社會資源可以彌補彼此的不足,甚至有疊加效用。[10](p139-161)比如Hamilton et al.的研究就發現朋友支持與自我效能可以共同影響青少年對健康生活方式的意圖和行為。[14](p175-181)國內研究結果也表明,在中國的社會背景下,自我效能也同樣能夠積極影響青少年學業成績。[15](p263-273)基于Bandura 的自我效能理論和實證研究中的廣泛證據,我們預計即使社會紐帶有一定缺失,高自我效能的農村青少年仍然能夠獨自應對問題并取得更好的學業成績。
總體而言,相關研究結果表明,社會紐帶和個體的自我效能都可以用來解釋青少年學業成績,提醒我們在研究青少年發展時既要考慮到社會因素,也不能忽略個體的主觀能動性。社會紐帶理論常被用來研究青少年的問題行為,但是近年來也有研究者發現,這一理論同樣有助于我們理解青少年正向發展結果。同時,由于中國文化強調集體主義和道德義務,[16](p331–353)青少年與常規社會的聯系可能對其發展產生更為重要的影響。然而,大量相關研究主要在西方背景下進行,中國(特別是中國農村)的經驗證據較少,農村寄宿學校背景下的學業成績綜合機制文獻缺乏。更為重要的是,過往研究過于關注農村留守青少年的困境,忽略了農村非留守青少年同樣面臨教育資源弱勢以及在寄宿學校就讀而遠離家庭的問題。
為了彌補這些研究缺口,本研究聚焦于農村寄宿學校社會紐帶和青少年自我效能對學業成績的影響機制,并對農村留守青少年和非留守青少年的情況進行詳細比較。基于先前的理論和經驗證據,我們提出了兩個主要假設:1.社會紐帶(即依戀、承諾、參與、信念)與學業成績呈正相關,其效果可能因留守或非留守家庭背景而異;2.自我效能與學業成績呈正相關,其效果也可能因留守或非留守家庭背景而異。
本研究的數據來源于“中國農村留守青少年受到了多少傷害?關于遷移以及農村青少年受害的情形和社會相關因素深入研究”項目。2016 年1 月至2018 年12 月,該項目分別在中國南部的廣東省和中部的湖南省農村縣展開。考慮到經濟發展和社會背景的區域異質性,本研究對兩省初中進行了分層整群抽樣。分別將兩省農村各縣按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劃分為五個社會經濟級別,在兩省省內的每個社會經濟級別分別抽取一個縣,每個抽樣縣選三所農村初中進行研究,每個參與學校隨機抽取一個初二班級和一個初三班級收集數據。最終分析樣本包含從10個農村縣中30所抽樣學校中抽取的1529 名農村寄宿學校學生。數據收集方式為在教室內向受訪者發放匿名的自陳問卷。該研究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學調查及行為研究操守委員會的倫理批準。通過學校協調,我們獲得了參與學生及其法定監護人的知情同意。
1.因變量:學業成績
學業成績通過學生自我報告的成績進行衡量。問題:“你過去十二個月在班上的成績排名如何?”回答范圍從1(下游)到5(上游)。
2.自變量:社會紐帶
根據Hirschi的社會紐帶理論,六個變量反映了構成社會紐帶的四個主要“要素”,即對他人的依戀(包括主要照料者、學校、同伴)、常規活動的參與、對常規行為準則的承諾,以及道德信念。
對主要照料者的依戀。以下五個問題用以衡量學生對家庭中主要照料者的依戀:“你覺得他們在生活上對你的照顧如何?”(1=非常差,4=非常好);“你不開心的時候,會跟他們傾訴嗎?”(1=從不,4=經常);“當你需要安慰和鼓勵時,他們會不會給你?”(1=從不,4=經常);“他們理解你的想法和感受嗎?”(1=完全不理解,4=非常理解);“你同他們的溝通滿意嗎?”(1=非常不滿意,4=非常滿意)。分數越高意味著學生對家庭中主要照料者的依戀程度越高(Cronbach's alpha=0.778)。
對學校的依戀。以下五個問題用以衡量學生對學校的依戀:“在當前就讀的學校,你覺得有多少老師比較親切?”(1=無,4=大多數);“你平時和老師交流嗎?”(1=從不,4=經常);“你覺得老師關心學生嗎?”(1=完全不關心,4=非常關心);“你覺得老師對學生公平嗎?”(1=完全不公平,4=非常公平);“你遇到困擾時,會向老師求助嗎?”(1=從不,4=經常)。分數越高意味著學生對學校的依戀程度越高(Cronbach's alpha=0.786)。
對同伴的依戀。以下三個問題用以衡量學生對同伴的依戀:“當你遇到煩惱事情時,會告訴朋友嗎?”(1=從不,4=經常);“當你跟朋友討論事情時,朋友會在乎你的想法嗎?”(1=完全不在乎,4=非常在乎);“當你需要時,你的朋友會不會給你適時的安慰和鼓勵?”(1=從不,4=經常)。分數越高意味著學生對同伴的依戀程度越高(Cronbach's alpha=0.794)。
承諾。承諾指青少年對社會常規目標的渴望和追求。以下問題用以衡量學生的承諾情況:“你認為學習成績有多重要?”回答范圍從1(完全不重要)到4(非常重要)。
參與。學生的學習時間被用以衡量學生對常規活動的參與情況。回答范圍從1(不努力)到4(非常努力)。
道德信念。信念通過問題“你是否遵守學校的紀律?”來測量,具體回答為從1(完全沒有)到4(非常強)。
3.自變量:自我效能
本研究使用了10 項一般自我效能感(GSE)量表,它構成一個全局維度。[17](p35-37)量表中的典型問題:“如果我努力嘗試的話,必能把困難解決”(1=完全不正確,4=完全正確)。GSE 量表可以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使用,其高穩定性、可靠性和建構效度在先前的研究中得到了證實。[18](p439-457)克隆巴赫系數(Cronbach's alpha)為0.892。
4.分組變量
為探討留守經歷對農村寄宿學校青少年學業表現的影響,我們以父母是否外出務工為標準,將學生分為三組(1=父母雙方都留在農村,2=父母一方進城務工,3=父母雙方進城務工)。
5.協變量
為了盡量減少潛在混淆,我們控制了一系列協變量,包括性別、年齡、學校所在省份(0=湖南、1=廣東)、家庭社會經濟背景(以母親受教育程度衡量:1=最低社會階層;6=最高社會階層)。
我們首先報告描述性統計結果,包括一系列主要變量的平均值、標準差。此外,我們檢驗了父母一方、父母雙方外出務工及非留守青少年間的差異是否顯著。然后,我們使用了普通最小二乘回歸來檢驗社會紐帶和自我效能對農村寄宿學校學生學業成績的影響,分別對父母一方、父母雙方外出務工及非留守青少年進行回歸以探討留守經歷的影響。為進一步分析三組青少年的組間差異,我們對相似的回歸系數也進行了z-test的檢驗。對相關系數矩陣(見表1)及方差膨脹因子的檢查顯示多重共線性問題較小。為最大程度減少對標準誤的錯誤估計,我們使用了學校聚類的穩健標準誤。[19](p645)

表1 各研究變量的相關系數
表2 描述了父母一方外出務工、父母雙方外出務工以及非留守青少年三組樣本數據。非留守青少年的學業成績明顯優于留守青少年。對于父母一方外出務工的青少年,其對主要照料者(多數為留在家鄉的母親)具有較高的情感依戀。非留守青少年相對于父母一方或雙方缺席的留守青少年,在傳統信念方面表現更好。其他社會紐帶及自我效能的組間差異在統計意義上不顯著。

表2 描述性分析及ANOVA檢驗
表3 展示了在父母一方外出務工、父母雙方外出務工及非留守三組青少年中,普通最小二乘回歸模型中社會紐帶和自我效能感兩個因素與學業成績的關系。農村寄宿學校中留守/非留守學生的學業參與(β1=0.453,β2=0.532,β3=0.372;p<0.01)及道德信念(β1=0.145,p<0.1;β2=0.203,p<0.05;β3=0.185,p<0.05)與學業成績呈顯著正相關。在所有寄宿學校學生中,對主要照料者的依戀僅在父母一方外出務工的青少年中顯著,與假設相悖,兩者之間的關系呈現為負相關(β2=-0.165,p<0.05)。而對于父母雙方外出務工及非留守青少年,其對主要照料者的依戀并沒有顯著影響學業成績。對這兩組學生而言,其與學校老師的關系似乎更為重要,他們對學校老師的依戀與學業成績呈顯著正相關(β1=0.309,p<0.01;β3=0.149,p<0.05)。對于父母一方或雙方缺席的留守青少年,與同伴的情感紐帶對其學業成績有顯著影響(β2=0.304,p<0.01;β3=0.158,p<0.05),說明父母缺席的青少年可能更需要同伴的情感支持。而對于非留守青少年,其對學業的更高的承諾與更好的學業表現顯著相關(β1=0.171,p<0.05)。

表3 社會紐帶及自我效能與學業表現之間的關系:非留守與留守兒童的回歸分析比較
自我效能和學業成績之間的正相關關系僅在父母雙方均外出務工的留守青少年中顯著(β3=0.212,p<0.05)。自我效能對其他兩組寄宿學生學業表現的促進作用并不明顯。通過對協同變量的分析,我們特別注意到在農村寄宿學校的留守青少年中,父母一方或雙方外出務工的男生的學習成績顯著低于女生,而這種性別差異在非留守兒童的組別中并未發現。
近年來,農村留守兒童面臨的各種問題引起了政策制定者、學者和公眾的強烈關注,但對農村非留守兒童的研究一直有所欠缺。少數研究者已經指出,農村留守和非留守兒童其實經歷著類似的困境,他們在教育方面的弱勢是共通的。[20](p1-15)為全面提高農村兒童的教育水平,發展農村寄宿制學校成為當前的政策選擇。但這種發展寄宿學校的政策在教育、心理學和社會工作領域一直備受爭議,學術界亟需對農村寄宿學校進行更多的實證研究。
本研究聚焦于農村寄宿學校青少年的學業發展,通過比較留守與非留守農村青少年的學業表現及其影響機制,基本證實了社會紐帶理論和自我效能理論在農村寄宿學校內的適用性。社會紐帶理論在學術上多用于研究青少年問題行為,而本研究將其延伸至更廣的領域,特別是用來增加我們對于青少年積極發展結果的理解。盡管前人研究為社會紐帶理論和自我效能理論提供了強有力的實證支持,但很少有研究同時采用這兩種理論來解釋農村不同組別青少年的學業成績。在本研究中,我們開發了綜合模型以更好地理解影響農村青少年發展的個體與社會因素。數據分析主要基于來自廣東和湖南的1464名農村寄宿生樣本的截面調查。
描述統計發現,雖然生活與學習都主要集中在同質的寄宿學校環境中,但非留守青少年的學業表現顯著優于留守青少年。非留守青少年只是更遵守社會規范(信念),在其他社會紐帶和自我效能方面,其與留守青少年相比并無顯著優勢。為什么非留守青少年的學業表現更好?我們需要進一步分析其影響機制。
假設1 主要關注四種社會紐帶與青少年學業成績的關系。研究表明,對所有農村寄宿初中生而言,參與和信念都能顯著提高他們的學業成績。無論是否為留守兒童,學校都可以盡可能讓學生多參與常規活動并對其加強社會規范教育以提升他們的學業表現。對于非留守學生而言,只有對寄宿學校老師的依戀和其學業表現顯著正相關(這種關系強度顯著高于留守學生),父母和同伴依戀的作用都不明顯。我們不排除農村寄宿學校老師對于非留守青少年有一定的傾向性,促進了這類學生的學業表現。未來研究可以考慮進行教師的訪談以及參與觀察。與假設1 相反,對父母的依戀與所有寄宿學生的學習成績都呈現出負相關,這可能是由于農村父母或祖父母(留守兒童的主要照料者)普遍較低的教育水平與較為落后的教育觀念,使其無法對農村學生的學業提供正向的幫助。這與他們是否在鄉村留駐或者外出務工關系不大。在這一點上,農村寄宿學校似乎是提高農村學生整體學業表現的理性選擇。在三組學生中,父母一方外出務工的學生最為弱勢。他們對留下的照料者(主要是母親)的依戀顯著降低了他們的學業表現。在不發達農村父母雙方普遍外出務工的大背景下,父母一方放棄外出務工機會留在鄉村,有可能是因為其對子女存在一定的溺愛,也有可能是家庭內部有其他嚴重困難(比如照顧重病老人),這種選擇性也許能夠解釋其子女不佳的學業表現。未來研究可以通過選取更多單留守樣本,詳細分析這類家庭所面臨的獨特挑戰。
假設2 主要關注自我效能與農村各組青少年學業表現的關系。回歸結果表明,對于父母都缺席(社會紐帶部分缺失)的留守青少年,自我效能與其學業成績呈現顯著正相關。自我效能對其他兩組學生的學業成績也有正向作用,但并不顯著。這些發現進一步表明,對于父母雙方都外出務工的雙留守青少年,寄宿學校似乎是更好的選擇:一方面,他們的學業成績與其父母紐帶并無顯著聯系,反而更取決于他們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另一方面,寄宿學校可以提供給雙留守青少年生活上的必要照顧。
研究結果還揭示了農村寄宿學校的性別差異。在農村寄宿學校中,非留守學生的學業表現與性別不存在顯著關系。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寄宿學校可能有助于減少農村普遍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女生不需要放學后在原生家庭中承擔更多的家務責任,減少了被家中長輩反復教導傳統性別觀念的機會,她們在相對平等的寄宿學校中受到相對平等的對待,所以她們的學業表現和男生持平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在兩組留守青少年中,男生與女生相比,其在學業表現上都呈現顯著弱勢。在過往的留守兒童研究中,學者們多強調女性留守兒童的種種困難,這種留守兒童中的男性弱勢值得學術界進一步關注。與非留守男生相比,兩組留守男生在家庭方面的共同弱勢是父親的缺失(單留守家庭中主要是母親留下)。未來研究可以著重探索這方面的關系。
在這項研究中,我們試圖探索現有的社會紐帶理論和自我效能理論在青少年學業成績模型中的效能,這種結合了社會和個體因素的模型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理解農村留守與非留守青少年的發展。本研究以農村寄宿學校學生為重點,其發現將有助于與農村寄宿學校相關的教育政策和實踐改革。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和城鄉差距的擴大,寄宿制學校在農村的發展似乎不可避免。學者們表示,農村學校重新規劃調整政策顯著改善了學校條件和教育質量。[21](p713-726)從理論上講,對于寄宿學校的學生來說,隔絕校外負面影響、擁有較高質量的師資與沉浸在積極同伴環境等可能是保證學業成績的重要因素。本研究結果表明,農村寄宿學校環境中留守與非留守青少年學業成績的影響機制存在一定差異,且非留守青少年與留守青少年相比有更佳的學業表現。寄宿學校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留守學生父母缺席的問題,比如通過學校來加強留守學生對常規活動的參與,培養他們的道德信念,以及提高其自我效能。對于單留守學生,學校需要更加關注,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爭取減少他們對父母一方的依戀造成的負面學業后果。對于留守青少年中學業弱勢的男生,學校也可以有的放矢地提供更多的學業支持。
讀者需在方法學局限性的基礎上考慮上述發現。首先,鑒于研究的截面性質,我們能夠捕捉到社會紐帶以及自我效能對其調節的同期影響。但是,農村寄宿學校青少年學業成績在留守與非留守差異方面的長期影響仍然未知。其次,由于問卷篇幅有限,我們沒能涵蓋受訪者及其學校的其他重要特征,比如其他個體心理、生理差異和學校氛圍等。因此,本研究的結果可能會受未觀察到的混淆因素影響。通過分析縱向數據以及增加更多信息,未來研究可以獲得更加全面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