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悅


過完元旦,已能嗅出冷空氣中漸層而出的甜蜜。如蛇吐信,我舌尖的受體細胞不斷接收飄浮在大氣中的甜食分子,那是象征飽食后幸福的氣味,由舌過喉入胃沁心,在舊歷年假中堵到最高潮,再分由肚腸反芻,經肺過鼻,返回一樣甘甜的太虛中。
那樣甜蜜的記憶源自于童年,先從春節前采辦的年貨中開始,再由竹蒸籠中不斷蒸騰逸散而出的霧氣來接棒,因而達到最奇幻的穿越效果。高溫的水氣,混合竹器本身,和內里年糕的香甜味,變成一種很難描述、嶄新的甜氣。簡單地說,就是“年味”。
對于當時年幼的我來說,制做年糕就像是一個魔法師煉丹熬藥的過程。我立在廚房的一角,或觀察或親身參與其中每一個醞釀、變幻和成型的過程。
大概始于除夕前幾天某個傍晚吧。魔術師,一定得由母親來扮演,父親和兄姊們因為工作或上學都在忙著,我則是因為那時還未入學可以跟前跟后,當個小小助理。原料主要是糯米,至于是用尖糯米,還是圓糯米,那時母親應該提過,不過我從沒用心記憶;當然,紅糖也是主角,但是要晚一點才出場,至于舞臺的主場景當然是家里的廚房。現在回想,人生最重要的魔法不都是發生在臥室和廚房嗎?
母親把已經淘洗過的白米裝進水桶里浸泡一夜,第二天一早瀝去多余的水,提起水桶走到巷子口一戶專門幫人“挨米”(磨米)的人家。從磨米機上方的漏斗倒進我們家的米,電動馬達一轉動,不到幾分鐘的時間,一粒粒的白米被碾磨成雪白的米漿,從出漿口汩汩流進母親事先準備好的棉布袋里。米漿的白,是我那時見過最純潔的顏色,印象十分深刻。
母親扎好棉布袋口,裝進原先的水桶,提回家里,將裝有米漿的布袋抬上“椅板仔”(長條凳),隔著紗布,用一年只使用那么一次的大石頭來壓著,直到脫去米漿中多余的水分,變成“粿粞”后,拌入事先準備好的紅糖水,入模,模底提前鋪一層透明的已經抹油的“年糕紙”。如此,金黃米胚已經準備好,可以置入竹蒸籠繼續下一個流程。
蒸籠底預鋪一層一路攀上蓋口處的薄棉布,邊緣處直插一根小竹管,如此準備好的蒸籠擺到“大鼎”的上方,鼎內倒水燒開,變成高溫的水蒸氣,慢慢蒸熟竹籠里的年糕。其間,年糕快要蒸熟前,母親會掀開籠蓋,將筷子插進年糕里,試試年糕的熟度。那時立在一旁的我,看見掀蓋的動作,以及隨之而起,四下竄升的水氣,總會聯想到電視里的金光布袋戲或是魔術表演節目里施放的干冰。
誰能說蒸年糕的過程不是一場金光閃閃的魔法呢?淘洗前的糯米,有種粉粉的觸感,浸水后,邊緣處便會生成一圈半透光的晶瑩層;磨成米漿后,原先的固形已經蛻變成濃稠的流體;經過加熱、蒸熟、放涼,又再變回原先固體的形狀。不必冷藏,室溫下久藏也不會腐壞;放得更久一些,還會變硬,像曾經壓在它米漿時期的大石頭。那時的我們,常玩笑說,可以拿變硬的年糕當錘子,用來釘鐵釘。難怪,在民間有關年糕的起源就有個說法,年糕原本就是用來墊在城墻底下的礎石。
“究竟年糕可以存放多久呢?”那時我們常常這么問。母親削去年糕上的霉層后回答:“至少可以到端午。”,她想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好像聽說,家鄉有人到了中秋還有年糕沒吃完的人家。”
不過,那時我們在過年時都不愛吃年糕,所以才會放很久。為什么呢?過年時傳統的甜食,像是寸棗、冬瓜條、炒米、花生仁、南棗糕、綠豆糕、娃娃酥等等,糖果點心那么多,伸手往果盤隨意一撈,還有金幣或是元寶巧克力,每樣零嘴都是甜,各式口味的甜,誰還會在意只有單純的蔗糖甜味的年糕呢?
更何況,年糕本是每年過年必備,習慣了,自然失去嘗新的樂趣,慢慢成為過年的背景之一了。只是過年時少了那一味的甜,就像少了些什么。所以,要我說,如果要找一種代表春節的甜食,年糕是唯一首選。
年糕,慣稱“甜粿”,小時的長輩常說:“食甜甜,好過年。”過年,就要紅,就是甜。也因此,從隆冬過渡到百花綻放前的這一段時間,初春給我的聯想就是一個“甜”字,也是來年富足的希望。

白糯米,有淡淡的香氣,本來無味,加了糖之后,顏色由白轉黃,味道變甜。米粒,本是卵圓的固形,磨成米漿,轉成流體,經過入模,可以蒸煮成各種形狀的甜粿。金黃色的甜粿,切片、單煎或是裹面粉加蛋液來油炸,外酥內軟,剛上桌時內心滾燙,各種吃法也讓我回味不已。
細細品味甜粿的制程和滋味,更像是“家”的感覺。母親年紀大了,家里已經不再自制甜粿,改成采買的制式年糕來應景,從此過年的氣氛就像竹蒸籠上的蒸氣,愈來愈淡了。但是,兒時春節歡樂的記憶,凡走過必留足跡,仍存云端的硬盤里,永不磨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