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 克里斯蒂娜·湯普森
美國當代作家,學者。目前擔任《哈佛評論》(Harvard Review)資深編輯,同時在哈佛大學教育學院講授寫作課程。在《美國學者》(American Scholar)、《太平洋歷史雜志》(Journal of Pacific History)等知名期刊上發表過多篇文章。

《海洋的子民:波利尼西亞之謎》
[美]克里斯蒂娜·湯普森 著 李立豐 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8/88.00元
波利尼西亞的起源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考察的問題,還有一些疑問亟待解決。例如,我們不太可能知道一些最偏遠的群島最初是如何被發現的,或者在這漫長的殖民過程中損失了多少獨木舟。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段歷史已經被解開,這要歸功于完全不同種類的投入。在這一知識譜系的一端是數學模型:計算機模擬、化學分析、統計推斷、科學所固有的客觀性以及周期性失誤;另一端,故事和歌曲從某人的記憶中傳遞到另一人的記憶中:層次分明、微妙而困難的口述傳承雖然可能存在各種不同的解讀,但也或多或少具備直接從被外部世界接觸前的那個波利尼西亞與我們對話的獨特能力。
這兩個角度在許多方面是對立的,在過去兩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這兩個角度之間的爭論一直搖擺不定,因為一開始是后者,隨后是前者,被認為是通往真理的坦途。事實上,二者都對波利尼西亞移民的可信歷史的展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本書結尾提到的大膽航海實驗那樣:16、17、18 世紀的探險家們的敘述讓我們得以窺視波利尼西亞的原貌,而二十世紀的實驗航海者們則開始重新發現遠古時代第一批遠洋探險者掌握的天機。
簡而言之,口述傳統在不同的人手里幻化為不同的工具,即便如此,這條道路仍然充斥著分岔路與死胡同。一些最好的想法早在開端便宣告出現(庫克對波利尼西亞人亞洲起源的早期見解),而一些最差的思路在當時看起來卻無比正確(波利尼西亞人有印歐血統的觀念)。這提醒著我們,誤入歧途是多么容易,而現在要區分孰是孰非又有多么困難。但是,回顧三個世紀的調查,有趣的是許多引人注目的見解都出現了趨同,兩種不同的看待問題的方式——實際與抽象、古代與現代、人文與科學、歐洲與波利尼西亞——開始融會貫通,交織在一起。
近幾十年來流行的說法是“波利尼西亞起源問題”一直是歐洲人的追求,“是調查歐洲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個持續的載體”。問題從來不是“他們從哪里來的”,而是“他們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這當然是有道理的。我們永遠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即這一調查是在殖民時期展開的,或者它所涉及的問題只能由從別處來到太平洋的人提出。在外人來到太平洋之前,波利尼西亞人自己從來沒有問過“波利尼西亞人是誰”的問題。關于起源的疑問會被神話回答——我們是來自太保的人,來自特圖姆(Te Tumu)的人,來自塔羅亞的人,或者我們來自哈瓦基,并且沒有任何人詢問波利尼西亞的地理界限是什么,波利尼西亞人和哪些人關系最密切。事實上,幾乎沒有任何方法來構建這樣的調查,因為沒有相關術語,甚至沒有我們所說的“波利尼西亞人”的概念。
整個研究都以局外人的視角為前提,而這也源于一種思想傳統,即過去的事件(歷史事實)基本上是客觀存在的,可供研究者予取予求。在啟蒙運動后的歐洲傳統中,歷史是由理論上任何人都可以隨意使用的元素組成的。但這一觀點與人們可能稱之為“傳統的”波利尼西亞人對過往事情的看法相沖突。根據波利尼西亞人的觀點,歷史不是隨意挑選的各種數據點,而是一種更接近知識產權的東西。波利尼西亞的歷史可能是流動的,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平等地利用它們。正如毛利學者特皮恩·歐立根所說:“要探究我的歷史或我的民族的歷史,你必須調查我的‘Whakapapa’(即我的‘族譜’)。我的‘tupuna’(即‘祖先’)可能已經死了,但他們在我心中依然活著。沒有我的同意,過去不可能塵封于他界,不可以由后現代科學的法官席上的那些家伙隨意審查。我是我過去的主要所有者。”
這一立場給歐洲學者制造了難題,實際上剝奪了他們研究波利尼西亞民族歷史的“絕對權利”。人們很難不同情這樣一種觀點,即過去“首先屬于受其影響的人”——特別是在發生了大量沖突,并且一個群體遭受了另一個群體制造的痛苦的情況下。怎么能相信歐洲人講述的關于被他們征服和剝奪家園的民族的故事呢?哪怕不考慮故意歪曲或壓制的問題,又怎么能相信某些人講的一個他們可能不完全理解的故事呢?
歷史學家朱迪思·賓尼在談到這些困難時總結道,這里存在根本無法解決的矛盾。她寫道:“我們無法將他者的歷史轉化為我們自己的歷史。”“我們只能將二者并置。”總有一種感覺,即這是一個歐洲的故事;也有一種感覺,即這也是波利尼西亞的故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認這種復雜性,正如人類學家肯尼斯·埃默里曾經說過的那樣,“讓我們的大腦盡可能敏銳地感受到每一股思想帶來的微風”。
回顧這段歷史時,能看到的并不是知識朝著某個真理的終點穩步前進,而是試圖弄清楚事情的復雜過程——一個犬牙交錯、相互糾纏的共生體,一組不同知識背景、不同思維方式的不同敘事主體基于不同求知動因而展開的對話。在某種程度上,我突然意識到,整件事是一個接觸的故事,一個關于人們試圖仔細考察(如果不總是跨越)文化鴻溝的故事。庫克和圖帕伊亞是這樣,許多無名的牧師和酋長是這樣,他們把他們最神圣的知識托付給歐洲人;傳教士、旅行者和殖民地官員是這樣,他們煞費苦心地把這一切寫下來;人類學家是這樣,他們的工作就是試圖破解別人思維方式的密碼;而最明顯的例子是實驗航海者亦如此,他們為了追尋史前的秘密,把自己的生命置于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