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兒

若說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飽含濃重的悲情,那么《病隙碎筆》便已承載著悲情之后“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般的豁達釋然。《病隙碎筆》是一本記述作者生命體驗、人生感悟的長篇抒情散文集。書中那厚重的思想意義和大氣深沉的反思,通過看似質樸實則富有張力的語言傳遞了出來。若論及史鐵生的青春歲月,從坐上輪椅被打上“殘疾人”的標簽,再到確診尿毒癥終日以透析延續生命,他的整個青壯年時期被疾病穿插得支離破碎,與常人對青春“熱血美好”的理解背道而馳。這樣的青春,用“破碎”二字形容并不為過,但最令人感動的是他不破碎的、飽滿完整的愛。即使未曾被命運眷顧,他依然兼具自我的“小愛”與普適性的“大愛”。
史鐵生的“小愛”,潛藏于書中有關自我意識的剖析。“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坦蕩的獨白透露出內心的郁結。作為殘疾人,哪怕是史鐵生也難逃自卑心理,而這種自卑情感成為他追求愛情的阻礙。愛在自卑后無法溢出,而自卑又讓愛越陷越深,比愛而不得更辛酸的是自卑到失去愛的勇氣。但史鐵生仍然是清醒的,“愛不是求助于他者的施予,是求助于他者的參加”。他明了愛的平等性,不因身體的殘疾而自降愛情的品質,不愿祈求愛的施舍和情感的茍且,追求與他人無異的體面的愛。也許這是他生命里最后的底線,一種自尊、自愛的保護。他在書中寫得透徹而坦蕩,毫不避諱自己對愛和性的渴望,有著青春最原始的模樣,但冷靜地將性、愛割裂看待。
史鐵生的“小愛”,灑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在眾人為《三國演義》中趙子龍斬上將首級而喝彩時,史鐵生關注到那些被斬首而不曾留下姓名的將士們,他們有親人嗎?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嗎?“一個普通人的心流,并非普遍情感就可以概括,倘那樣概括,他就仍只是一個王命難違的士兵,一個名將的活靶,一部名著里的道具,其獨具的心流便永遠還是沉默。”這是一種細膩的體恤,一種無視尊卑、普視生命的人生觀。當一個人已能將視線脫離小說的主線情節,而聚焦于一個個一筆帶過、無人問津的小人物,其深沉的共情令人動容。這樣有溫情的小愛在當下社會上仍然珍貴。
除了于個體的“小愛”,史鐵生還有于社會群體的“大愛”。張路黎在《史鐵生哲思文體研究》中如此評價:“在儒道互補為文化主流的中國文明里,懺悔意識是一個外來的異質性因素。近現代以來,隨著宗教精神在中國的傳播,從五四起就有一些知識精英接受了懺悔意識,出現了一批剖析靈魂、直指內心罪惡的文學。”《病隙碎筆》記載了那個特殊歷史時期,作為親歷者的史鐵生將內心的彷徨與矛盾坦誠地呈現,供后世共同思索體悟。他心存懺悔意識,但不是“盲目指責式”的懺悔,而是一種究其根源、以免重蹈覆轍的冷靜的懺悔。回顧與懺悔,是史鐵生理性的“大愛”。
他的“大愛”也融于對少數群體的權利的呼喚。在那個相對保守的年代,他以名人的身份提出異于主流的思想,為殘疾人呼吁一份理解與寬容。他將殘疾人愛情的首要阻礙歸因于性功能障礙,提出“性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超前觀念,用熾熱的語言表達一個殘疾人對愛的渴望,削減讀者群體對殘疾群體的偏見,引人共情與深思。他屢次將社會的少數群體引入讀者視野,對每一群體的剖析是他力所能及的無聲支持,他的想法宏大而簡單,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
《病隙碎筆》還是一部“時代性”與“超前性”并存的作品。
一則則思考扎根于不同的時間段,不論是所述內容還是語言運用,都潛藏著一定的時代特色,使人在閱讀的同時于細微處體察一個時代。從“上山下鄉”的經歷到對“安樂死”的思考,時間的推移暗藏于文字,讀者與作者共同在歲月中流轉。
而“超前性”的彰顯,則在于對社會事件的反思。史鐵生的先進思考涉及文化和生態領域。“保護民族語言的純潔與獨立,只以民族為單位嗎?民族之內是否可能有霸道?”他拓展語言文化的邊界,不愿以保護之名將文化拘泥于民族的概念內,葆有中國人文化自信的風骨,批判部分作家對西方語言結構一味迎合。“史鐵生創作的高峰期正值西方存在主義、生命哲學在國內大舉流行,特別是在知識界和文藝創作界顯得更盛。”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對西方文化取舍的程度的把握變得尤為重要,而史鐵生的觀點顯然兼具民族性與世界性。
他著眼于日益惡化的生態問題,痛心疾呼“貪婪鼓舞著貪婪,紛爭繁衍著紛爭”,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抨擊物質消費的欲望膨脹對環境的劇烈打擊。字里行間的急迫,流露出全球化意識和可持續發展的理念。《病隙碎筆》中的多個話題至今仍處在時代的風口浪尖,經久不衰的討論,凸顯當年史鐵生思想的超前性。
對史鐵生先生的作品的評價頗多,我最喜歡夏榆在《追思史鐵生》中的那一則:“我們從史鐵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了寧靜。”破碎的青春不因殘疾而失去光彩,不破碎的愛充盈萬千生命。寧靜而熱烈的他,為后世留下了思考的“入口”和歷久彌新的生命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