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雯
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色彩是電影畫面直接呈現的視覺元素之一,是電影導演視覺語言外在的重要表現形式,具有造型功能、敘事功能以及符號性,傳達創作主體的審美、情感與哲學思考。
羅伊 ?安德森(Roу Аndеrsson),1943年出生于瑞典第二大城市哥德堡的一個無產階級家庭,導演作品《二樓傳來的歌聲》(Songs from thе Sесond Floor, 2000)獲得第53屆戛納電影節競賽單元評審團獎,《你還活著》(You, thе Living, 2007)和《寒枝雀靜》(А Pigеon Sаt on а Brаnсh Rеflесting on Existеnсе, 2014)延續了《二樓傳來的歌聲》的美學風格,以上三部電影均以生活為描繪對象,有著一以貫之的美學觀念,被稱為“生活三部曲”(Тhе Living Тrilogу)。2019年安德森憑借同樣風格的《關于無盡》(Аbout Endlеssnеss)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最佳導演獎。
安德森電影以獨特的色彩和清冷的影調塑造人物形象、描摹空間環境、傳達主題意蘊,表達現代社會中人類存在的荒誕、疏離與孤獨,提出了關于意識、責任感、和歷史在當代生活中的分量的問詢,探討了人類行為及其后果、以及生而為人的意義。
電影創作者借由色彩的階級性、象征性、以及色彩的對比變化和陌生化手段,規定人物地位身份、展示人物性格,是常用的造型手法,強化動作、運動、情緒和某種意義等。在安德森的“生活三部曲”以及《關于無盡》中,人物設置通常是極簡和單色的,色彩變化時具有對比性和表意功能。安德森依靠觀察身邊的人而得到知識,審視如何看待自身存在及人的狀況,以及對自身的存在所抱持的意識,依此設置人物色彩和刻畫人物形象。
安德森電影視覺上很突出的一個元素是角色面部多數使用白色的粉底,比起通常的演員妝,更像是刷上了一層白石灰。這種永遠蒙了一層灰的妝容,不僅出現在主要角色的臉上,也出現在背景角色里,其中有老者,也有年輕人,例如《二樓傳來的歌聲》為了賺保險費燒掉自己家具店的老店主,酒吧一角打電話抱怨堵車的女子和服務生;再如《關于無盡》中抱著食材爬上石階直面鏡頭的男人,一言不發經過的老同學……人物臉上的白妝讓他們仿佛戴上了白色面具。
1.回歸原始的樣貌
白色是七彩光全部反射的結果,白色代表簡單,康定斯基稱白色代表了一切作為物質屬性的顏色都消失了的物質世界,猶如生命誕生之前的虛無。安德森電影里人物臉上的白色掩蓋了表情和眼神光彩,呆滯的面龐融合了復雜的情緒,又歸于誕生之初的懵懂,無論是行李中永遠有高爾夫球棒的資產階級還是走街串巷售賣玩具的無產階級,都無法逃脫當下困頓的狀態,在荒誕中日復一日如鐘擺一般歸零。
2.賦予抽象的符號性
安德森曾在訪談中提到:“我不希望一個場景里的演員有著不同顏色的肌膚,所以我干脆就把一些角色馬戲團化?!币蝗缰袊鴳蚯陌咨樧V、日本能劇白色面具、西方馬戲團的白面小丑,電影中的白色面具使角色看起來像是某種“抽象的人”,他們從影像現實抽離出來,作為個體的特征消失了,可以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人,強調和代表了人類的共同點和普遍情感。安德森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具哲學性的問題集中在日常生活中那些最乏味和荒謬的時刻。他用白色面具這種夸張抽象的表達,去捕捉這些瞬間和描繪生活,使得現實看起來更虛偽,而虛構的東西看起來更真實。
3.傳遞靜謐的情緒
白色屬于消色,作為相鄰色時,其他色彩會在視覺上變暗,因此白色面具使得人物整體更顯沉悶。白色能給人寧靜、平淡、休止、肅靜、無味等聯想;白色又成為象征哀悼的色彩[1]。安德森影像中白色臉孔的人物像是來自《啟示錄》、如同古典戲劇里表現身故之人,強調了人類的特點是殊途同歸,所有人都在朝著同一個出口前進,頗具死亡的象征意味。面對白色的抽象臉孔,觀眾在體味嚴肅的同時,被剝奪了情感參與。這是安德森電影看待世界的真實方式,其現實主義沒有直接地憐憫悔恨,讓觀眾超越自己的美學。
1.灰色制服——邊緣化
漢語里,灰代表物質燃燒以后的殘留物。約翰內斯?伊頓認為,灰色屬于一種無生殖力的中性狀態。不顯眼、不自信,逃避事物、保持虛幻的陰影。年老、渾沌、過去、貧窮也是它的象征意義。在歌德的悲劇中,灰色是“憂郁”“缺陷”“過失”和“困苦”,是毀掉歡樂的色彩。
安德森電影中的人物多穿灰、黑色西裝制服,顏色單調,膝蓋和肘部下垂,呆板、普通、不被喜愛?;疑品p少了個性,服飾的灰色與墻壁的灰調相近,仿佛這些身影隨時可能消失在他們周圍的環境中。例如《寒枝雀靜》中的主線人物——兩位靠推銷小玩具為生的小職員,始終穿著或淺灰或深灰色的西裝制服,甚至連睡衣也是灰色的;再如手指夾在火車車門的人、工作三十年被辭退的上班族等,他們經常處于崩潰的邊緣,既好笑又打動人心,同時也令人不安和反思。安德森認為這些渺小的人類象征著我們所有人,借以展示作為人類和活著的感覺。人物群體的灰色制服提供了一種觀察我們自身存在的新視角,人性以一種既心酸又滑稽的方式展現于前。
2.紅色服飾——生活力
在可見光譜中,紅色光波最長,屬于積極擴張、外向的暖調區域,它既可以代表愛情、欲望,也常伴隨著流血、危險、憤怒[2]。在影像畫面中,突出某一具體人或物的顏色有劇作作用:局部色相是電影敘事的主體和核心,能突出創作主題。
安德森電影的某些人物身上會出現區別于背景環境的紅色,成為畫面中心并與其他人物產生對比,例如《二樓傳來的歌聲》向丈夫求歡的老年女人的粉紅色睡衣,《你還活著》暗戀樂手的女孩的玫紅色短靴,《寒枝雀靜》中逗嬰兒車里孩子玩的母親的紅色打底褲、一片沙地里和男朋友調情的女孩的紅色格子襯衫,《關于無盡》中在站臺和母親一起等待父親的小女孩的紅色裙子、抱著嬰兒的年輕父親的紅色毛衣、在給植物澆水的被暗戀的女孩系的紅頭繩、被刺殺自己的親人抱在懷里的女孩身上鮮紅的血漬……盡管安德森電影中的人物可能軟弱或易受傷害,但并沒有受到羞辱,他們在缺陷困苦中依舊找尋生存的方式,而這些耀眼的能量聚集的紅色,是人們鮮活過的注解,是斗爭過的痕跡,或是還在掙扎的希望。
色彩在電影中可以展現空間并建立場景視覺風格,使場景和諧一致或者實現某種對比,產生戲劇性的暗示和對觀眾情緒控制,從而具有表達的意義。組成要素包括場景空間的整體、環境、天氣、光源,重要道具及其飽和度的總體特征等。
從《二樓傳來的歌聲》開始,安德森發明了一種標志性的工作室拍攝方法,在精心制作的布景內拍攝,所有配色經過考量,鏡頭里沒有一縷陽光或一道水坑是意外出現的。安德森曾說:“我認為描繪房間里的人非常有趣,房間告訴我們關于一個人在地球上的位置和在地球上的情況”。演員們的外觀與極簡但是完整的布景融合在一起。觀眾被不可愛的空間吸引,那里有大量的生活場景:灰綠色的咖啡館或酒吧,淡黃色的療養院、灰藍色的洗手間和等候區,以及狹窄的房間。
1.夢境與陌生化
白色表示純潔、神圣與和平、鎮定,有浪漫夢幻的意味。電影經常使用白色來表現回憶和夢幻般的場面。色彩比較中,感覺比實際距離遠的色彩叫做后退色(rесеding сolor)。低飽和度色是后退色,冷色、暗色、灰色有后退感。
安德森認為創作的目的是要構筑一個抽象陌生化的世界,他曾說:“我期盼著一種電影語言,它也關乎布景。我的調色板上需要的是體制內的顏色,就是我們在醫院、郵局、候車室和法庭會看到的灰色、白色、淡綠和米色。我曾經嘗試著去找一個真實的車站,但我意識到那樣是不可能達到這種抽象性的,因為光線和色彩都不可能如此精確地吻合我的需求,我用單色化的處理來尋求一種凈化效果。”[3]安德森的電影場景以寬廣的夢境和記憶的方式呈現,他從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作品的配色中獲得啟發,布景顏色在柔和、憂郁的氛圍中是互補的。回憶會凝結、凈化,因此大量使用白色與冷色混合,整體影像簡明純凈,但在情感上充滿活力,既人工又真實,空曠但充滿意味。這種矛盾感和間離效果,去除了繁雜色彩可能給觀者情緒上的干擾,傳達某種抽象的生存夢境,推動現實與夢境的溝通。安德森認為人們能理解這些像夢境一樣的場景,它是關于生存的歡愉。
2.冷峻與虛無感
冷色、明度和飽和度低的色彩會造成沉靜感,冷調、深、暗的色彩有收縮感,人們會聯想到海洋、冰雪、青山等景物,產生寧靜、清涼、深遠、悲哀等感情反應[4]。色彩總是顯現在一定的光照條件中,在陰天和霧天里同一片景物的色彩要顯得灰暗。即使是空氣中的塵埃,也會給物體變換色彩。
北歐電影導演如拉斯?馮?提爾、阿基?考里斯馬基等,影像風格以冷著稱。安德森生活在氣候多雪、有極晝的瑞典,少有絢爛色彩的自然空間氛圍影響了影片氛圍,影像常以冷調畫面為主,例如空蕩蕩的臥室、燒成灰燼的家具店、受到戰爭創傷的城市……冷調讓畫面沉浸在暗夜、清晨與濃霧中,鏡頭冷靜地注視戰爭包裹的欲望和傷害、小人物生存的失意與虛無(圖1)。

圖1 《二樓傳來的歌聲》房間里失意的人
1.黃綠調墻壁——荒誕
黃色的意義是矛盾的,可以是積極的光明,也可以象征自私、背叛。“畫家康定斯基認為綠色代表社會的資產階級,他們志得意滿、不思進取、心胸狹隘”。黃綠色帶有一些渾濁感,經常被表現為疾病和毒素的顏色,純綠加灰則有濕氣、倒霉、腐朽的意味。
安德森用大色塊的黃綠調構筑封閉空間,他受意大利新現實主義影響,復制生活中的場景,同時擺脫現實主義,像俄國畫家夏加爾一樣走進荒謬的情境,把現實的美妙能量與詩意結合。人物的灰調在看似光明卻帶著渾濁的黃綠色墻壁前顯得更加沉悶,內心的矛盾和掙扎通過顏色的對比而外化,使得生活場景透出荒誕的意味。觀眾不只是接受臺詞傳達的情緒,可以通過主動觀察和感受場景獲得更多信息。
2.彩色道具——希望
安德森影像氛圍不全是暗淡的,一如人物身上偶爾出現的紅色,空間環境也有彩色出場。例如《二樓傳來的歌聲》店被燒光的店主在餐廳里跟兒子發火,窗外擁堵街道上的紅色車燈,《你還活著》哭泣的店員身旁各種各樣的紅色毛毯,《寒枝雀靜》拖欠貨款的玩具店里的紅色火烈鳥,忽然死去的職員付了錢的粉紅色的鮮蝦沙拉,《關于無盡》(圖2)醫生工作室窗臺的綠色植物,戰爭中失去兒子的老夫妻停在墓地外藍色的汽車,鄉間小路上即興跳舞的女孩們身旁紫色的花,頹喪的牙醫在雪天咖啡館背對著的黃色七芒星,跟妻子抱怨著的丈夫一側煮著湯的灶臺亮著的橘色小燈……利用色彩的對比,制造詭奇冷幽默的空間氛圍。這些環境中的彩色或是反諷,或是代表了人物內心的情緒,或是傳遞了暗淡覆蓋下的希望。像勃魯蓋爾一樣,安德森邀請觀眾探索他的作品,這些色彩構成了影像中精心組成的社會,耐心等待觀眾的目光,它們也可以被作為一個整體解讀,生活寫照是色彩生命力所在。

圖2 《關于無盡》憂傷的牙醫在掛著七芒星的咖啡店
中飽和度基調具有溫和、柔軟、沉靜的特點,低飽和度基調易產生臟、灰、含混、無力等感覺。色調在一部影片中,最有利于表現的是作者的情緒、情感和心中的詩意,并且有利于使影片形成一種獨到的韻味和風格[5]。
安德森采用低明度、低飽和度的色彩和灰調,呈現相對柔和的視覺效果,抓取現實中被忽略的真實,獲得沉靜莊重的美感,以溫和的方式處理關于人生的宏大命題,而非控訴。
安德森出身于工人階級家庭,對福利前國家的等級制度有著敏銳的認識。盡管安德森的材料密集有力,但觸感很輕,偶爾的滑稽音調令人共情。安德森將尖銳的諷刺放置于溫和的色彩容器中,他把他的仁慈留給了失敗和迷失的原因,讓觀眾靜觀并反思社會的規則和制度、反思資本主義危機。
安德森的影像中經常使用沒有陰影的燈光效果,一切都暴露在光線下,大面積打光減弱層次感,細節展示出來,闡釋了時間。安德森說:“我喜歡完全沒有陰影的打光方式,身影暴露在殘酷的燈光下,我的電影光線常常毫不留情。我認為人完全沒有必要隱藏自己,每個人都應該被看到,每時每刻都被看到,這就是我認為的‘毫不留情的光線’,要讓電影里的人無處遁形”。人無論是生活在聚光燈下還是邊緣中,生活經驗都是相似的。安德森把散射濾鏡和低反差濾鏡疊加,得到繪畫中的光線質感,消除一切可供躲藏的陰影,每個人都必須被照亮。這是安德森對人的有溫度的體察和洞悉,也是電影關于人的存在的思考方式。
安德森說:“在內心深處,我們都是非常脆弱的。我該給這部電影開一張無限期的賬單,有點像《等待戈多》。不管在什么時代、什么地點上演,這出戲都在對觀眾講話?!卑驳律跋竦娘L格是由喜劇和悲劇、庸常和本質以及夸張和現實之間的張力共同構建起來的,色彩在構建過程中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值得學者進行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