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汝聿(天津大學建筑學院 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 天津 300072)
青木信夫(天津大學建筑學院 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 天津 300072)
批判性遺產研究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強調了遺產話語、意義的建構和授權的過程,這提供了一種跨學科式的深入推進遺產學理論和實踐之間的不可或缺的橋梁路徑。然而,批判性遺產研究對傳統遺產研究和遺產實踐產生了沖擊,引發了應如何看待遺產的意義和進行利用的討論。因此,有必要對批判性遺產研究概念的演進和作為跨學科研究范式的要點、爭議與模糊性進行回顧和討論,對于如何理解和運用“批判性”進行詮釋。并且,在如今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和分歧的時代背景下,遺產本身動態性、流動性和廣泛發生的跨文化挪用與轉移[1]也意味著其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包羅萬象的多功能概念,遺產意味著“你想要的一切”[2]。它對緩解當今社會的各種矛盾和困惑具有重要的借鑒作用。然而,在如今廣泛的遺產再利用熱潮下,應如何結合我國遺產政策和實際發展愿望,進行從地方到宏觀,從理論到實踐的銜接仍需要深入辨析;也需要注意到在很多地方性實踐和管理中簡單地將問題訴諸傳統,有掩蓋矛盾的潛在風險,而這也是批判性遺產研究所應發揮作用之處。
本節將重點討論批判性遺產研究概念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它的本質是什么,從而為如何理解遺產領域的“批判性”,以及如何在研究中運用該范式進行跨領域的綜合性分析進行必要鋪墊。
首先,批判性遺產研究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并不是一個獨立的領域,而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式;是一種收集證據、發掘權力和話語間關系與影響,并基于嚴密的邏輯和事實進行分類、推導可驗證的真理,并將這些真理進一步懷疑性地進行研究的探索形式。因此,它是一個橫跨人類學、建筑學、考古學和歷史學等多個領域的新興范式[3]。事實上,宏觀的“文化遺產學”這一領域中西方都尚未有明確的界定,如赫爾辛基大學有關文化遺產研究專業的介紹就很好地總結指出,文化遺產研究以多學科的方式研究了某些社區或一群人認為有價值或需要保護的過去的各個方面[4]。因此,文化遺產研究本身并不像考古學、歷史學和建筑藝術史那樣集中在過去,而包含了關于“現在”的種種方面。相比之下,對文化遺產的研究揭示了關于當代利用的諸領域,相關的核心概念包括真實性、記憶性、價值和旅游業等。而目前我國高校相關文化遺產的研究亦分散于8大學科門類下的22個一級學科里[5]。
對文化遺產的傳統研究源起于19世紀西方的考古學、人類學和民俗學,這是一種基于經驗主義、科學唯物主義,受到達爾文式的線性進化論影響的研究過程,是在19世紀如日中天的殖民主義熱潮中為了更好地了解被殖民地域的歷史、人文和民族情況,旨在用一種科學、理性和可量化的方式推動帝國主義殖民統治。這使得傳統的遺產研究無疑把重點放在了可以具象化和可識別的物體、文本上:建筑、繪畫、手工制品、文字書籍、金石銘文等。因此,直到今天,對遺產本體的研究也變得越來越細分化、復雜化,許多現在關于遺產管理和承認何為遺產的概念與結構都是在那時形成的[6]。然而,這樣源于殖民主義時代先驗式的“文化—知識”分類與評價體系意味著文化是有明確可量化的優劣之分的,是基于線性歷史演變中從“落后”到“現代”的必經過程的,進而將殖民—被殖民地區進行對立,過去與現在對立,東方與西方對立。遺產領域的認知和概念變革在19世紀末期開始,隨著工業革命的廣泛開展,由于工業的迅速發展,隨著文物古跡和傳統的大面積破壞和世界格局的變化,人們對于消逝的過去世界產生了越來越多的懷舊和遺憾情緒。因此,在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上半葉,基于各種歐洲模式的遺產立法、管理系統和實踐在世界許多地方建立起來。二戰后,各殖民地解放運動的蓬勃開展,伴隨著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批判和摧毀,對曾經被用于強化殖民統治的文化遺產客體本身和相關制度的再利用成為民族主義浪潮下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斗爭的有力途徑,如津巴布韋獨立前后的大津巴布韋遺址和南非種族隔離前后有關過去遺產詮釋的變化[7],以及圍繞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遺址展開的激烈沖突和爭議都是典型的例子[8];從而對遺產的再利用和授權成為了一個不斷反復的過程,一個充滿了解構和沖突的過程,并進一步引發了人文主義的反思,包括什么是關于歷史與正義的真相和價值的反思。
遺產同歷史具有密切的關系。回顧史學界可以發現,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以美國社會歷史學家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于1974年出版的《現代世界體系》為代表建立的“世界體系理論”,提出要將世界看作一個整體,通過對政治、經濟和文明三個層次去分析文明和國家發展變遷和運作機制,而不只是局限于對某一個地域的孤立分析。這種批判性的方式不僅有力回擊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觀點,更是在批判后殖民主義的基礎上,對史學研究進行了重新構建[9]。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等學者在《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的東方》和《大分流》等著作中也采用了類似的思路對于中國和世界近代化、全球化的發展與關聯進行了鞭辟入里的論述[10][11]。與此同時,在近乎同期的文化遺產領域的研究也開始轉向,對遺產的批判性研究也揭示了遺產的本質,從大衛·洛溫塔爾(David Lowenthal)的《過去是一個異邦》(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到《遺產十字軍東征與歷史戰利品》(The Heritage Crusade and the Spoils of History)和休森(Hewison Robert)的《遺產產業:衰落的英國》(The Heritage Industry: Britain in a Climate of Decline)等,揭示了歷史和遺產之間的真實體驗的巨大差距,突出了遺產含義的模糊性和“虛假性”[12-14]。批判性遺產研究最終名聲大噪于勞拉簡·史密斯(Laurajane Smith)的開創性著作《遺產利用》,并在她的主導下,建立了批判性遺產研究學會 (Association of 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作為批判性遺產研究的主要陣地[15],并提出了具有震撼性的《批判性遺產宣言》。批判性遺產研究從單純對于遺產本體基于代表西方精英階層的主流審美價值上的研究轉向至更多的關注全球化、跨國主義、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條件下的權力、身份和知識的交叉,從而遺產研究成為一種去批判和揭露權力結構不公正和不平等的過程,并從根本上質疑了授權遺產話語的主導地位[16]。
相對應的,以1972年《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通過為標志,作為官方話語最權威代表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后續的幾十年內不斷深入對遺產概念的定義[17],并在考慮突出的普世價值(OUV)的基礎上更多地關注遺產所具有的濃厚地方性和區域文化意識屬性[18],陸續形成了《巴拉憲章》《奈良真實性文件》《會安草案》,以及《華盛頓憲章》和《鄉土建筑遺產憲章》等注重“本土”和地方文化語境特殊性的倡議性文件[19]。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國際性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相關框架下的對遺產評估和價值認定的重點仍然是依據“突出的普世價值”,對于諸多充滿復雜性甚至爭議性的文化歸屬、文化權力和本土內涵很難真正細化和給出權威性的定性,甚至會刻意回避和弱化。而批判性遺產研究則恰恰填補了這一研究領域難以施展的尷尬空缺,“真實性”“記憶”“再現”“不和諧”“社區”和“身份”,這些如今在遺產領域頗為耳熟能詳的代表性詞匯已經被挑戰或更新為新的思維模式[20],即跳出本體論的范疇,從更廣泛的社會科學中提取和應用,并刺激新的理論與猜測。而文化遺產作為沒有明確學科邊界和理論尚模糊的研究領域,跨學科的由區域見宏觀的分析研究將別具意義。因此,在遺產廣泛介入我們生活和社會方方面面的今天,我們更應當關注的是遺產作為一種文化理念的塑造過程,以及它是如何運作的。我們需要在承認遺產本體論復雜性的基礎上,盡可能去探尋和揭露遺產利用過程背后的運作軌跡。從而,在重新審視遺產的過程中,逐漸轉向詢問遺產究竟是什么,以及是屬于誰的遺產,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關于遺產的詮釋與再定義;從而對文化遺產的研究將最終回歸到“人”本身上來。
批判性遺產研究范式自出現后,除了引起學界關于如何認知遺產的重大啟發與震撼外,相應的質疑與困惑也伴隨而來。主要有以下兩點:一是批判性遺產研究是否站在了傳統遺產研究的對立面?[21]二是如何理解批判性遺產研究的范式轉型?[22]對于上述質疑的回答事實上集中于究竟應如何理解遺產研究中對于話語的“批判性”,以及如何運用好“批判”這個工具上。
可以說,一定程度上當前的遺產研究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站在當下遺產的操作實踐本身及其相關支持話語的角度來探索遺產理念;另一種是將遺產及其話語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并試圖去剖析和理解遺產究竟是什么。這兩者之間出現了較大的鴻溝,前者以實際問題的操作為導向,比如旨在更好推動遺產產業化、管理和營銷推廣,而后者則充滿了社會文化理論層面的批判分析[23]。如蒂姆·溫特(Tim Winter)對于“批判性”所進行的詳細回顧性分析所指出的,前者的操作事實上由基于實證方法論的以物質/本體為中心的學科所產生,這種方法根植于科學知識的非政治性、客觀性和價值中性的論述,是一種優先使用制度性的“技術手段”“準則”“技術報告”和“風險評估”等相關規范化體系的研究語言。相關研究和參與者往往需要根據一套特定的“科學標準”撰寫“技術報告”并評估遺產;社會學、人類學、文化地理等要素參與在這類工作中占比很低[24]。而后者,從典型的批判性遺產視角出發,站在主流實踐形式之外,強調遺產實踐中出現的不協調、官方話語的壟斷性和被邊緣化的群體與現象。因此,它強烈地批判現行的遺產實踐和關系,如2012版《批判性遺產宣言》聲稱的:“這份文件是一份初步宣言,一種挑釁……大力質疑對遺產的過時理解所支撐的保守文化和經濟權力關系……最重要的是,我們希望您批判性地參與遺產研究需要從頭開始重建的主張,這需要‘對現有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評’。遺產與任何事物一樣,是一種政治行為,我們需要就經常援引‘遺產’來維持的權力關系提出嚴肅的問題。”[25]這使得它同傳統遺產研究存在一種緊張關系,似乎創造了一個無形的邊界:即在此之后,任何對文物固有價值的主張都變得可疑;遺產本身成為了一種權力話語存在的過程與表現,遺產是“被創造”出來的,本身并不具備多少“真實性”,與過去無關,但肯定與現在有關[26]。這樣的批判將矛頭直指如UNESCO和ICOMOS這樣的專業性權威官方組織,而對遺產最尖銳的批判甚至可以說是反遺產的。
對此應認識到,“批判”是一個過程,我們需要對于遺產政策和需要解決的問題進行持續的、批判式的“審查”和質疑。由于批判性遺產研究追求的是后西方視角,在進行“批判”的過程中,研究者有責任去關注更大范圍內的有社會建構性層面的議題[27]。“這意味著,首先,繼續推進目前批判性遺產研究的主流方法,將批判性的視角引入涉及遺產的社會政治復雜性問題……最重要的是,它意味著更好地理解遺產與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復雜、多因素挑戰的各種關系,并能夠發揮積極的促進作用,例如文化和環境的可持續性、經濟不平等、沖突解決、社會凝聚力和城市的未來等等。”[28]而這些往往是關注遺產本體和保護的專業性人士所忽視或不愿意承認的。為了朝這個方向前進,“我們應該能夠與遺產產業進行接觸,同時保持批判性距離,并完善我們的批判性知識體系”[29]。
因此,批判并不意味著對當下遺產行業的實踐與努力呈現出非常消極的否定觀點,也不意味著是一種后現代式的純粹解構與“譴責”。即應積極推進在實踐層面與學術界之外的領域接觸,批判性遺產研究不僅僅是一種姿態和話語,換而言之,需要在批判和實踐世界中架起橋梁,并在學科交叉和全球視野的基礎上推動實踐性。批判性遺產不止是要批評和解構傳統的遺產研究與實踐,相反,它將成為促進社會學、人文地理、文化人類學等學科同基于科學實證主義的如遺產管理、營銷、旅游和建筑學范疇下的遺產研究融合的途徑。比如重新提取遺產的核心文化價值,推動“價值認知—情感態度—旅游意愿”的完整架構,從而促進文化旅游的可持續性[30]。正如Canavan和Mccamley提出了后—后現代(Post-postmodernism)的概念,如果后現代因為悖論而代表解構,那么,盡管存在悖論,但后—后現代為真實性增加了重建的可能性。真實性被視為可以重建的東西,遺產體驗者通過更有說服力的表達和充滿想象力的修改去塑造真實性,而不是基于事實。因此,體驗者可以通過自我說服和肯定來擁抱而不是逃避現實,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暫停懷疑、犬儒主義和諷刺抱怨,以重新思考重塑現實的可能與意義[31]。然而遺產研究本身邊界的模糊性也為跨學科合作帶來了挑戰——跨學科的困難性已經是老生常談,從遺產研究的幾本著名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國際遺產研究》)、《Heritage & Society》(《遺產與社會》)與《Journal of Cultural Heritage》(《文化遺產》)之間的區別就可以看出端倪:前兩者從典型的人文主義和社會關系視角的遺產研究出發,尤其《國際遺產研究》是如今最著名且具影響力的批判性遺產研究陣地;而后者,雖然是著名的“文化遺產”研究刊物且聲稱注重跨學科性,但卻明確地表明傾向態度:“該雜志對與一種用于闡明當地利益問題的成熟技術相關的論文不感興趣,也不對基于主觀觀察或描述性方法的論文感興趣[32]。”而是關注于基于科學實證主義的遺產保護技術、數字化、材料、遺產評估與分析方法等。這種涇渭分明的分化雖然不一定是刻意的偏見與喜好所致,但仍會造成研究范式和知識的隔閡。不過,相應的這也帶來了機遇,因為遺產研究還沒有提供一套既定的方法論可供選擇,這對研究人員是一種挑戰,但也可以自由地采用新的研究路線,以實現我們對遺產更復雜和滿意的理解;術語“遺產研究”的籠統性也強化了這一點[33]。
尤其在中國背景下,近20年來我國學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研究注重遺產本身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的雙向維度,并注意到了遺產本身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內在矛盾,也涉及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化建構及其價值的研究[34][35]。鑒于此,當下的遺產研究的迫切任務是要在承認跨學科性的基礎上深入挖掘遺產理論,并推動對遺產主體性的認知,建構具有自身特色的遺產管理與話語體系,而批判性遺產研究范式恰恰提供了一條具備強辯證和斡旋空間的途徑。總體而言,批判性遺產研究需要考慮到它與今天的區域和全球轉型的關系,以驗證其概念發展和回應社會變化的方式。這并不完全是一種突出“平民草根”思維來抗衡“精英主義”理性思維的知識分子式的對抗行為,相反,我們應理解這是一種基于當下的對遺產概念深刻認知基礎上展開的,充滿摧毀、轉型和重新構建的過程[36]。即便這一過程也不可避免充斥著爭議,尤其是對于遺產真實性和遺產內涵認知、文化異化的爭議[37]。因此,批判性遺產研究工作在我國本土化運用的探索中也需要協調好一系列的關系和平衡:如考古與遺產的關系,歷史與遺產的關系,遺產的真實性對不同群體的意義,國家遺產與地方遺產的關系;官方與民間認知訴求的異同等等,弄清楚這些問題對于我國當下及未來的文化和民族凝聚力建構,以及文化產業多元化,可持續性具有重要意義。
批判性研究范式在關于遺產問題運用中,需要用“超越性”的思維去分析問題和現象,這種“超越性”不僅指跨學科,還包括在認知范疇上,尤其是對時空概念的超越,對文化概念理解的超越,從而在更加思辨的方式中,在不斷地批判、解構和再建構中得到對于什么是遺產,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遺產,未來的遺產利用將走向何方的基于主體性的更深刻認知,進而實現根據實際需求的與時俱進。
可以說,一個時代結束的標志之一是人們開始將其大部分記憶浪漫化,以滿足特定群體對當代的想象需求。而要充分探究和理解主體同遺產密不可分的相互依存性,我們需要理解歷史、文化遺產和集體記憶之間的緊密關系。遺產同歷史之間具有密切的,但又是相對的微妙關系:“因此,遺產與歷史在這一點上有明顯的區別,歷史是對過去記憶的記錄;遺產是為了滿足當代消費而有意創造的當代商品……由廣泛而多樣的歷史事件、人物、民間記憶、神話、文學、遺跡,以及與它們有象征關聯的地點一同構成”[38]。并且,歷史和遺產在某些情況下往往是相互關聯和可互換的,但歷史被認為應是客觀和真實的,而遺產往往被指責為主觀和肆無忌憚的。洛溫塔爾秉要執本地指出:“遺產不是歷史,即便它試圖‘模仿’歷史, 它使用歷史痕跡,講述歷史故事,用這些痕跡和故事縫合成寓言;遺產把過去看作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資源庫[39]。”但是,“歷史”和“遺產—傳統”的密切關系使我們能夠超越歷史中關于“真理”的爭論,并將歷史和傳統視為有關過去的共同產物和塑造過程。因此,對遺產的批判性理解必須建立在這樣一個理論前提之上:遺產和歷史一樣,都是對歷史知識/事實的一種必要的創造和消費[40]。歷史和遺產的相互矛盾但相互依存的本質需要得到重視。
而集體記憶,則作為一種抽象的存在交織于歷史和遺產之間,遺產和記憶有許多共同特征,人們通過敘事和各種活動分享對遺產的記憶,而遺產也通過持續的社會和群體間敘事互動發揮作用,因此,沒有集體記憶和群體認同這兩個關鍵因素,遺產活動的維持就無法持續[41]。因此,集體記憶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在新的語境中不斷建構和進化的過程。就傳承方式而言,有意或無意的類似紀念儀式、互動方式和體化實踐往往成為記憶傳承的重要方式[42]。正是由于集體記憶在社會建構中的重要作用及其演變特征,集體記憶的保存和解釋成為一種權力運作,深刻影響著特定群體的感知以及對過去事實的選擇和組織。集體記憶的這些特點使其與文化遺產緊密相連,都是對過去的意義和概念進行回收和重新占有的產物[43]。集體記憶是個人主體和集體的經驗,并同遺產一樣需要持續的社會和人際互動,以敘事和共享的方式來傳遞集體經驗和認知。記憶和遺產在實踐中都是局部的、主觀的、有爭議的,受制于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條件,因此是動態變化的——從來都不是固定的和靜態的,是關于過去的具有主觀性和假定的描述過程,這些關于記憶、共識和身份的內容需要主體與物質空間的交互與體驗來觸發,并反過來促進對主體和共識的認知。
結合前文關于主體性的論述,在這樣一種解釋中,“過去”在非線性歷史邏輯中不會遠去,而是過去和現在相互交織、相互聯系。因此批判性遺產研究在推動我國遺產實踐中最重要的目的或許應當是:從歷史中認識“我們”的本源,共享共同的過去和價值共識,遵循當代普遍秩序,推動建立“和諧”社會,最終走出歷史,擁抱未來。因此,中國式的對遺產的解讀和再利用是建立在先驗性的價值意蘊基礎上的,遺產的含義和范圍也會越來越廣泛。比如,“文化基因”的概念近年來在官方層面上得到推廣,并與傳統緊密相連,也就是說,它被認為是一個民族潛在心理結構和心態的反映。“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民為邦本” 等等概念衍生對于如何預防和緩解當代實際風險具有重要意義[44]。所以,遺產不僅僅是陳列在博物館里的展品、文物、遺址或狹義的“文化商品”,在某種程度上,遺產也是基于當前意識形態基礎和文化意識的宣言和紀念碑。因此,當代遺產保護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保護和利用遺產實物所承載的集體記憶,并將其發展為文化意識,從而確立身份。所以,有必要建立嚴格的保護、管理和監測機制,以傳播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文化認同。對遺產進行有選擇的當代提取和再利用也是一個對過去和遺產進行象征、標簽和浪漫化的過程,在這樣一個涵蓋各個領域的宏大框架下,每一個主體都可以把自己放在需要的預設傳承位上。個體的主體性、訴求與集體敘事得以相互促成,這樣一系列遺產、歷史和文化認知的片段,從過去汲取,在現在重復但重新解讀,就像基因一樣,共同構成了官方“和諧”話語和國家共同體的建構。
今天,遺產的定義、理解和管理方式映射著對應的目的。比如,將一件“事物”確定為遺產或非遺產是一個定義問題,表明了達成目的的某些內在必要性[45]。因此,遺產產業也正是建立在過去的歷史和遺存基礎上的當代表達,遺產解釋并象征著社會變革,而不是社會變革的自然產物[46]。相應地,遺產體驗者接受和體驗遺產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搜索他們想要的東西并替代他們目前經歷和體驗的過程,促使體驗者尋找他們認為可以緩解當前現實中不愉快感覺的途徑。遺產的集體性使得對遺產客體和相關歷史的解釋必須符合集體記憶的普遍共識,體現個人和整體之間的協調。因此,毫無疑問,這種源自焦慮和回避的緊迫和現實需求“可能會對存在的不真實和真實路徑都起到催化作用,它有可能使體驗者進一步產生疏遠”[47]。但這種超凡的體驗讓人們從過去中找到了暫時的希望。如遺產旅游業可以成為對抗性的催化劑,引發自我反思、學習和成長[48]。因此,當遺產的真實性及其意義的解讀日益與用戶身份和當代訴求相結合時,文化遺產將在社群、身份建構、多樣性和統一性方面發揮重要作用。然而,它也面臨著整合不同個人思想、協調集體內部分歧、權衡地方和官方、國內和國外之間關系的挑戰,因此,遺產概念化的問題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變化,比確定遺產政策、技術手段與措施本身更為復雜,需要更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最后,需要再次強調對于批判性遺產研究范式運用于實踐中所需持有的審慎態度:我國的遺產問題是復雜的,對待遺產的態度和對真實性的評估應采取雙重要求看待。一方面,遺產價值的提取需要兼顧普遍性和特殊性,我們需要認同個體意識的重要性,在這一過程中,個體通過與遺產的互動和歷史的回顧、自我反思以及主體的解構和重建過程,重新喚醒了集體記憶,從而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在過去和現在的可能位置和作用。另一方面,有必要根據國家背景和具體國情,研究提取遺產價值和意義共識的適當方法。這對研究者的跨學科知識積累提出了更高要求。
如今在我國遺產熱潮中廣泛發生的遺產實踐,體現了一種全民性的參與,例如有形遺產的搬遷和重建,將歷史資產出售/租賃給富裕人群進行再利用,博物館文創和商業活動的開展或重新論證并提取地方遺產價值以應對社會關系變革的挑戰,所有這些都反映了遺產組織部門,地方政府和企業家們恢復自身傳統文化,并促進經濟發展的努力[49]。傳統的普遍化和模糊化導致了浪漫主義想象,將“今天”的事件和概念替換為浪漫主義想象中的“過去”。因此,“我們”這一范疇有可能超越時間、空間、階級和物質條件[50],成為一個范圍廣泛、高度普遍的概念,從而能夠擴大群體共識,治愈現實的創傷,彌合分歧,增強自信。然而,我們仍然需要批判性地看待這些潮流和具體行動,如果傳統只是被重新引入和強調,而沒有任何真正的措施來改善矛盾和不和諧,那么對文化遺產的解釋和定位將不可避免地“異化”。文化異化是一種不認同和排斥主流文化或與主流社會規范和價值觀分離的感覺。這在現實和想象之間創造了一種疏離感,這種疏離感是故意創造的,從而使主體在社會中感受到自己身處社會,但不是社會的一部分的矛盾[51]。這也是當前我國傳統文化遺產和復興利用趨勢中的最大挑戰,即如何在長期的時間框架內實現對遺產詮釋的合理性、可持續性,整合差異,緩解分化等根本問題,而這正是批判性遺產研究可以大展身手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