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物語

裹著寒意的雪花，輕柔地漫過秦嶺，大部分樹木都脫去了春綠秋黃的衣衫，于雪地里舉出光禿禿、暗啞的枝干。

時光，在四季的輪回中，正走在最冷的路上。即便是專業人士，也很難從無葉、無花、無果的枝杈上辨認出樹木張三李四。

是個飄雪的日子，一株健碩粗壯的古樹，擎出一團綠云，傲雪而立，迎風而歌。快到元旦了，這棵大樹也出落成一年里最美的模樣。紅若丹珠的果子，從綠葉白雪中探出頭來，如跳動的小火苗，悅目、溫暖、喜慶。除了讓人眼前一亮，還要感激這點點中國紅在深山老林里營造出視覺里的春天。

我知道，這些紅艷艷的果實，也是大樹為山里的小動物和鳥類準備的，是它們越冬的口糧和希望。

附近村子里的人說，這是棵風水寶樹，很靈驗。小孩子一出生，家里的長輩就在紅布條上寫下美好的祝愿，綁在樹枝上祈福。誰家媳婦不生孩子，誰家遇上了難腸事化解不開，都找這棵樹幫忙。樹枝上飄蕩的紅綢布里，裝滿了村民的祈禱——問婚、求子、送病、招財、添壽、保佑平安。

萬物凋零的冬天，這株古樹始終保持著綠色，甚至結滿了紅果，白雪、碧葉、紅果，神奇地相遇相擁，像一樹別樣的話語。這對于古人來說，無異于神跡。

這棵樹有個美好的名字：冬青，冬月綻青枝，多么好。

這株古樹冬青，就生長在鎮安縣西口鎮的青樹村，樹牌上書：樹齡1100年，樹高27米，胸圍3.80米，是陜西省的冬青樹王。

古樹主干粗壯，灰黑的樹皮包裹著溝壑般起伏的身軀，縱貫樹身又插入泥土，支撐起巨大的樹冠，有王者風范。二十多根斜向上伸展的側枝，從樹干出發，攜帶著片片綠葉刺破寒冷，射線般伸向天空，繁枝茂葉，儼然脫離了季節。在雪片的撫摸后，葉子的綠在放光，像是春天率先郵寄過來的信箋。瑪瑙般璀璨的紅果，又醒目又溫暖，在冷峻的冬天里，則像是一個個美好的心愿，擁有“萬子千紅”的妙意，與低矮樹枝上懸掛的祈福紅布條遙相呼應。

風不是很大，但氣溫夠低，我穿著羽絨服，腳踩雪地靴，依然感到陣陣寒意。可眼前這株偉岸的冬青，用碧綠的葉子、紅艷的果實直接蔑視了寒冷，給荒野帶來暖意。近處無山，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走到冬青腳下，也收斂了威風。雪花們齊刷刷地湊到大樹跟前，不再想去流浪。

樹如其名，只此青綠。綠意傳遞出頑強的生命力以及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懸掛在青青綠葉間。看著眼前一動不動卻始終恬靜面對嚴寒的冬青，我也一動不動地站在它的面前，用欽佩的眼光，向其致敬。

植物學上，冬青科、冬青屬的植物都可以叫做冬青，這是個龐大的家族，擁有400多位成員，足跡遍布全球。在我國，冬青屬的200位“家人”主要生活在秦嶺南坡、長江流域及其南部海拔500～1000米的山坡上。

我身邊的好多人把冬青衛矛或是大葉黃楊叫做冬青，這兩種常綠灌木很是常見，街道、學校、小區、路旁，到處都能看見它們樸素的身影：密集地栽種在一起，被修剪成整齊劃一的幾何色塊，和紫葉小檗的紫紅與金葉女貞的金黃搭配，大多數時候都是配角。嚴格說來，它倆和冬青，都不是一家子。冬青衛矛和大葉黃楊分別是衛矛科和黃楊科的植物，它倆和冬青科冬青的相同點是：四季皆青，在冬季能結出紅果。

想起《哈利·波特》里出現的冬青木。搭配了鳳凰尾羽的冬青木魔杖，堅毅而神圣，可以擊退邪惡，與伏地魔的魔杖擁有相反的能力。在《哈利·波特與阿茲卡班的囚徒》中，當哈利、赫敏和羅恩在湖邊被強大的攝魂怪圍攻時，哈利用咒語喚出了自己的守護神，霎時，冬青木魔杖迸發出耀眼的光芒，攝魂怪尖叫著散落成一塊塊破碎的黑布。

現實生活里，若是能擁有這樣的冬青木魔杖，該多好，可隨時隨地擊退內心的惡魔——恐懼、貪婪、懶惰……大多數人的一生，都是被這些惡魔裹挾的一生。

一串鳥鳴從濃密的樹冠中滑落，我抬起頭，被綠葉紅果剪輯過的天空里，我看到了動植物間最溫情的畫面，表里皆美。無論何時何地，飛鳥與紅果，都是藝術家著力捕捉和表達的美妙瞬間，乃“表”之美；這“里”美呢，美在鳥兒與冬青間互惠互利的生存關系——冬青給鳥兒提供紅果，鳥兒開開心心地啄食，當鳥兒打著飽嗝飛到遠處方便時，已經幫助冬青完成了播種大業，還順帶了施肥。冬青果實中堅硬的果核，也只有經過鳥類消化道的打磨和軟化后，里面的種子，才能順利萌發。

這是一個合作的時代。樹木因為沒有腿腳無法走動，它傳宗接代之大業需仰仗動物協助自己完成。冬青有自知之明，生活在不適宜期望同情和無私援助的世界里，沒有付出，而去乞求動物的恩惠，肯定是徒勞的。冬青交出肉質的果實給小動物果腹，小動物幫助冬青散布種子，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說來有趣，動植物間這種溫馨的合作方式，居然產生出令人類為之著迷的“重口味”飲料。

聽說過世界上最昂貴的“貓屎咖啡”嗎？擅長游泳卻常在地面生活的麝香貓，進食時專挑最熟最甜的咖啡豆享用，咖啡豆的果皮果肉被貓咪當作甜點消化吸收，豆豆則穿腸而過。經過貓咪的胃腸，被微酸發酵后排出體外的豆豆，被土著印尼人拿去清洗后發現，居然產生了獨特又醇香的咖啡口感，綿密而悠長。

同理，還有象屎咖啡、鳥屎咖啡、熊屎咖啡等，香香的咖啡跟臭臭的粑粑就這樣無比神奇地聯系在了一起。只是，這世間有些東西最好還是不知道得好，當你了解了這些咖啡的出處后，還有勇氣去喝嗎？品味它們時，會不會依然能夠聽見“遠山樹林的聲音”？

說回冬青。英文中，稱呼冬青屬中常綠的種類為“Holly”，源自于單詞“圣潔holy”。過去，歐洲人會把冬青枝條懸掛在門楣上，跨入門檻的人，都能得到一個受歡迎的吻。圣誕樹下的親吻，亦是如今圣誕節的傳統之一。

基督教中，冬青樹是耶穌基督受難的象征，耶穌頭頂的荊棘冠就是用冬青枝葉做的。據說，冬青的果子一開始是白色，后來被耶穌釘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液浸染，才變為紅色；古時，凱爾特人的德魯伊教認為，冬青樹是太陽神的化身。每到冬季就會在居住地對冬青樹頂禮膜拜；古羅馬人則用冬青樹裝扮祭壇，祭祀農神節……凡此種種，冬青樹自古就關聯著人類的信仰。

這里說的冬青，是歐洲冬青。圣誕節時常見的由紅果、綠葉、松塔裝飾的圣誕花環，其中的紅果綠葉，就是歐洲冬青。細看，國內的冬青樹與歐洲冬青在葉子上還是有差別的。歐洲冬青的樹葉每一邊各有三五個尖刺，交替著向上和向下伸出，堪比荊棘。在我國，生長著一種和歐洲冬青難分伯仲的植物——枸骨，亦出身冬青科冬青屬。俗名“鳥不宿”的枸骨，葉子邊緣的刺兒更長更尖。

而眼前，中國冬青樹的樹葉，要圓潤許多，葉片邊緣是溫和流暢的鋸齒狀，更符合國人的審美。

冬青屬植物的果實，則大同小異，小小的紅果，圓、潤、靚。

在中國，冬青同樣具備美好高潔的意象。清代李漁最懂冬青，在他的眼里，冬青可比肩歲寒四友：“冬青一樹，有松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風而不矜其節。”冬青也出現在詩人李商隱的《訪隱者不遇成二絕》中：“秋水悠悠浸墅扉，夢中來數覺來稀。玄蟬去盡葉黃落，一樹冬青人未歸。”宋楊萬里專門寫了《冬青》：“百子池邊種最奇，無人識是萬年枝。細花密葉青青子，常得披香雨露滋。”詩里的萬年枝，就是冬青的別名……清麗的詩文與冬青樹一樣，皆有遠致，叫人憑空生出對美好的向往。

冬青樹還生長在一個典故里，代表了忠義。

明代陶宗儀在《輟耕錄·發宋陵寢》中，記載了一件事。南宋滅亡后，皇陵猶存，然而不久皇陵被盜墓賊盯上。盜墓賊無視這個朝代留存的最后尊嚴，將皇陵翻動得狼藉一片，連皇帝尸骨也不放過。書生唐鈺出身貧寒，僅靠教書度日。在得知盜墓賊瘋狂盜挖皇陵洗劫財物后，忠義之魂驅使唐鈺變賣了家產，不顧危險，將四處散落的皇帝遺骨收攏復原，安葬了先帝。他希望君主的精氣神永不消散，又去宋朝的宮殿門前挖了一棵冬青栽于墳頭，作為生命長青的旗幟。

又一串鳥鳴將我喚回樹下。“鳥鳴山更幽”，這句詩不只帶來禪境，也能帶來幽深的禪意。此刻，蒼穹正俯下身來，派遣潔白的雪花，來打探這古老冬青枝葉間的秘密。

冬青，冬青。我口中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瞬間決定在心里栽一株冬青，讓冬青的高潔與信義，成為心中的“魔杖”，讓春天久住，也讓自己更勤奮更堅強。

祁云枝

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為《美文》《科學畫報》等撰寫專欄。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文學》《西部》《黃河文學》《散文百家》等，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選刊版》《中國2021生態文學年選》等。出版有《植物 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在海外出版。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全國大鵬生態文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創作大賽一等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