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的母愛

農歷正月十二日下午，我從西安站上車去安康訪友。

一會兒的工夫，火車便將西安市區甩在身后，又像巨龍一樣鉆進巍峨秦嶺陰暗幽深的隧道里。一進隧道，寒風便趁機從窗戶縫兒鉆了進來，讓人感到初春的料峭。

我坐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刷了會兒短視頻后，掛著耳機聽著歌慢慢睡了……

半個小時后，我被一陣嬰孩的哭聲吵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我斜對面靠近過道座位上的一位青年婦女懷中的小男孩。

他白皙的肌膚，明亮的大眼睛，迷人的雙眼皮，彎彎長長的睫毛，多么可愛的孩子啊！青年婦女長得挺漂亮的，鵝蛋臉，柳葉眉，兩顆眸子像黑寶石一樣明亮，一頭精神的短發。

青年婦女淡定地把奶瓶搖了搖，而她兒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喝了。

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寶貝，別急！青年婦女溫柔地說。

此刻，小家伙正躺在母親懷里雙手抱著奶瓶一個勁地吮吸著，兩條小腿不時來回蹬著。看著兒子喝奶時嬌嗔乖巧的樣子，青年婦女捋了捋耳邊濃密烏黑的秀發對我微微笑了，我也還她一個微笑。

在我注視這一對母子的同時，我發現一個女孩也正注視著這母子倆，這女孩坐在青年婦女的正對面，年齡約摸二十四五歲，她相貌普通，瘦得像只母猴子，她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那對母子。

坐在女孩里面緊挨窗戶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一身樸素的打扮，臉上的皺紋恰似窗外的溝壑，雀斑零星地分布著，白發夾雜在黑發中，是個典型的農家婦女，看樣子應該是女孩母親。

靜靜娃，趁熱趕緊吃！中年婦女先把一桶熱氣騰騰的泡面遞給女孩，再把擰開蓋兒的保溫水杯遞給她，最后用衛生紙擦拭女孩嘴邊的辣椒油。

這女孩呢，她吃一口泡面，盯一眼她正對面的那對母子。

我不禁心生納悶：天啊！這個女孩都這么大了，她母親還那樣體貼地照顧她，這也太溺愛了吧！

此時，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剛好灑在這兩位母親的側臉上，我閉上眼睛聽著歌兒又慢慢睡了……

但很快，我又被嬰孩的哭聲吵醒了，這次的聲音比剛才的聲音大了許多。我一抬眼，不少旅客都被吵到了，大家紛紛盯著那對母子。

“滾！滾！滾！”女孩一邊喊著，一邊用腳踢她正對面的那位青年婦女，青年婦女的褲子上多了幾道鞋印子，小桌上的花生、瓜子、鍋巴等零食被她打翻在地。

挨了幾腳踢的青年婦女立刻站立起來，用手臂努力保護著受到驚嚇且已失聲大哭的兒子，并快步退后，大聲喊道：“你是不是有病呢？你是不是犯病了？我和我娃又沒有惹你，你干嗎踢打我倆呢？你這樣嚇我娃，是不是想尋死呢？”

女孩母親竭力抱住女孩讓她坐下，并指著女孩的鼻子大聲喊道：“你個‘活鬼’，再這樣亂來，我就把你扔下不管你了！”

這時候，女孩沉默不語，坐在座位上依然直愣愣地盯著那對母子倆，而她母親哭著鼻子朝她大聲吼道：“靜靜娃啊，你是不是想把媽整死呢？”

我看了看這女孩，她雙眼通紅，猙獰的目光看著好嚇人。這時候，青年婦女依然不甘示弱地在一旁罵著，甚至用臟話怒罵著。整節車廂的乘客們紛紛小聲議論起來，乘務員也立即趕過來詢問情況。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女孩為什么要踢那對母子呢？女孩母親為啥把自己的孩子罵作“活鬼”呢？

我又不禁心生納悶，我想不少乘客也心生納悶。

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女孩母親站直了身子，她對著青年婦女大聲吼道：“你別再罵了！我娃真有病呢，害的是精—神—病。”

“精神病”三個字立刻像轟雷一樣回響在我們的心頭。剛一說完，晶瑩的淚珠立刻從她那布滿了紅血絲的眼中滾落了出來。整節車廂里的人都被這一聲震驚了，我前后左右座位上的旅客們紛紛站起來看著她，整節車廂里鴉雀無聲。

“我女子今年26歲了，婚后一直懷不上娃，前年才生了一個和你娃一樣可愛的男娃，去年得病死了。我女子太愛她娃了，實在受不了打擊，患了精神病。時常哭笑無常，茶飯不思，自言自語，犯病時常愛打人毀物。從去年開始便給她在周邊的大醫院看，家里的錢花完了，她女婿在外面也有別的女人了。她婆爸婆媽上年紀了，也沒能力管了。我和她爸抽空帶著她四處尋訪名醫治療著呢，她爸現在還在工地給人蓋房掙錢著呢，前段時間剛在市里一家精神病醫院接受完一期治療。剛才她眼紅你，因此犯病了，對不起了！”她的話剛一落地，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而女孩卻在一旁拿著泡面桶子玩，并不時傻笑著。

青年婦女那一臉的怒氣立刻蕩然無存，她很吃驚，沉默片刻。然后她感嘆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沒事！沒事！只要妹子你別往心底去，我看我娃這樣子，我難受得都想死！”女孩母親用袖頭擦了擦眼淚，然后望了望窗外的天空，接連哀嘆了幾聲。

這下，我們才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為避免再起沖突，乘務員讓女孩和她母親互換了座位，讓我和青年婦女也交換了座位。

陽光透過窗戶又恰恰灑在她們的身上。我留意到，青年婦女和女孩母親不時交換著友善、溫和的眼神。

過了一會兒，等青年婦女把兒子重新哄睡著后，她主動向女孩母親詢問起了女孩的病情……

就在剛才他們吵鬧的那一會兒，車廂里雜七亂八的聲音層出不窮，多少乘客紛紛面對面主動討論起來。“哎！這女子咋這么可憐的呢！”“可憐天下父母心！”這類話是我聽到最多的感慨。

事后，整節車廂又恢復了之前的狀態。

一節火車車廂就是一個“舞臺”，在這個“舞臺”上，這三個女人連帶小男孩共同為我們這些看似麻木的看客們真實地上演了一場母愛大“戲”，這場“戲”讓我們整節車廂的看客們瞬間放下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和戒備心理，紛紛竊竊私語，并相互談論，甚至達到共情的地步。

這偉大、無私、深沉的母愛喚醒了我們靈魂深處的同情心和憐憫心。

原來，陌生的人與人之間就好像是一塊塊干涸龜裂的土地，一旦經過母愛汩汩清泉般的澆灌以后，瞬間就能融合在了一起。

原來母愛的力量這么偉大，竟然能療救冷漠人心、薄涼世味！

喪子、身患精神病、丈夫出軌，我沒想到這女子這么命苦的，擁有這么悲慘的人生遭遇，因為執念的母愛，她的靈魂倍受折磨和煎熬，她正在飽嘗人生的苦。

因為執念的母愛，女孩母親最不忍心看到女兒這樣受苦，而她的苦楚又有誰人可知呢？因為執念的母愛，她的靈魂也備受折磨和煎熬，她也正在飽嘗人生的苦。

因為執念的母愛，當女孩準備踢踏青年婦女的孩子時，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先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并及時安撫自己的孩子，寧肯被人踢到也無妨。

原來母愛就是一種忘我的保護、付出和給予，原來母愛是一腔不由自主為兒女操心的熱忱，原來母愛的力量這么可怕，過于執念則能讓一個母親嘗盡人生的苦。

想到這些，那一刻，我的心落淚了！為眼前這三位偉大的母親流淚了，為全人類所有疼愛子女的母親流淚了……

時至今日，這三位母親的形象依然牢牢鐫刻在我心上，一旦想起她們仨，我立馬就能聯想到我母親。

于是，我知道在行孝這條路上，我一定要趁早，一定要多陪伴，我一定要多付出、多理解和多包容！

屈皓

陜西乾縣人。陜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詩詞》《中華辭賦》《星星》《散文詩》《美文》《牡丹》《青春美文》《華商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