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我說我去北斗島是為了尋找一種鳥,你信嗎?——我自己都不信。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扛著獵槍走在蘆葦蕩里,卻沒有發現一只鳥。風很大,蘆葦翻卷著,就像浪頭在我身邊起伏,一波向我涌來,一波離我退去。我趔趄在風里,慌亂地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蘆葦停住了。片刻,叮叮當當地敲銅聲從蘆葦深處傳來,我倏地看見前面有個老頭,在用鐵錘敲著銅鳥。我向老頭走去,老頭身形不動,可我每走一步,他就遠離我一步。
我沒看見他嘴動,卻聽見他的聲音從空中飄來:“你快去北斗島!有人要將那兒所有的東西雕成銅的了,連鳥都不放過……”我不知老頭是在逃避我還是在引誘我,越走越急,就急醒了。
夢境往往殘留著過往的記憶,游蕩著去路的預兆,就像島嶼在湖面的投影。做了這個夢后,我就從南方啟程,不遠千里朝北斗島走來了。
北斗島原本是一座蘆葦瘋長的荒島,數年前才建成青銅文化主題旅游區。我是在對岸的銅礦長大的,銀城有好多那樣的礦山,當年我們的祖輩從四面八方而來,在山嶺上建起鐵路礦山,蓋起高樓大廈,這才有了那座小城。
很久以前,礦山少年常到島上拔蘆筍逮野鴨,接濟青黃不接的時光。我曾逃學島上,躺在沙灘上假寐,看著掠過水面的水鳥發呆。我一直覺得那個湖中島是跟礦山不一樣的地兒,似乎是井架那個大彈弓射出的石子落入湖里。
可我沒想到多年后國營礦山因資源枯竭衰敗后,島上會建起銅塔、銅街、銅雕塑、青銅藝術館、青銅時代大酒店,成了游客紛至的景區。我雖然早有今非昔比的心理準備,可上島后連黏稠的青綠氣息都沒聞到,就有種走錯路的恍惚了。
我一上島就約到了胖子,他已從礦山保衛科干事搖身變成北斗島景區保安部經理,可渾身的肥肉沒有變,仍在笑聲中打著顫兒。他是我的發小,我的到來讓他有些意外。這不怨他,一個消失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現,他能快速地把詫異變成驚喜就很不容易了。
坐在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我和胖子被黃昏的日光斜切著,窗外不遠處的銅塔閃著亮黃的銅色。
我倆似乎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提起對岸的礦山——那兒井架銹去,家屬區人去樓空,只剩下寥寥的老工人了。
胖子不情愿地喝了一口咖啡,抬頭盯著我,貌似漫無目的地問我:你這次回來,要做什么?
他顯然猜出我不是為了婚禮或葬禮回來的,他知道我早已把父母接去南方,在銀城已經沒有親人,跟舊識也失去聯系了。他更不會相信我是來島上旅游的,即便北斗島景區名氣再大,像我這樣的人怎么肯故地重游呢?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笑:我來島上是想找一種鳥。
找鳥?他很是意外,仿佛窗外的落日掉進眼睛里。
你記不記得,這個島上以前有一種叫柴雞的鳥?
你說的……是那種很好吃的野鴛鴦?
對對!
我倆的記憶總算重疊了:很久以前,這座島上的蘆葦蕩里有種野鳥,味道鮮美,很難捕捉,但只要捉住一只鳥讓它發出并不好聽的叫聲,就會有另一只異性的鳥自投羅網,捉起來總是成雙成對的。
我很興奮:那島上還有那種鳥嗎?
他轉動咖啡杯,顯然不信我會因野鳥千里而來:你找那鳥做什么?
我被問住了,我總不能告訴他我是因為做了一個夢而來的吧。
我反問:島上還有柴雞嗎?
他臉上漾開笑:你看啊,這島上連蘆葦都沒了,怎么還會有那種鳥呢?
我沒有失望,用咖啡潤了潤舌頭。
他把眼珠滾在我臉上:這些年你在做什么?我說的是職業。
我想他可能是想從職業背景推測我尋鳥的目的,便打趣說:我不是動物學家,不是來島上采集動物標本的。
他很認真:那你不會是做餐館酒店的吧?即便這島上有柴雞,可你是曉得的,那種鳥要立殺立吃,容易腐爛變味,是不便托運的。
我笑:我是記者。
記者?找鳥?他咬著字兒,忽地大笑起來,笑得窗外的銅塔輕顫起來。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戛然而止:我看你來島上……不是找鳥,而是找人吧?
我沒說話,把臉埋入咖啡的香氣里。咖啡廳里的人并不多,他的笑聲驚得有人疑惑地看了過來。我不想成為眾目睽睽的人,更不想讓別人以為我倆是沒有禮貌的瘋子。
他聲音低下來,聽起來像是吐露秘密:你還是玩兩天就回南方吧,這里沒有你想找的鳥。
我笑笑。
他把頭湊到我面前,聲音更低了:你曉不曉得這島上有個禁忌,就是找人的人會掉進湖里。
我想那胖家伙是在開玩笑,他從小就有故作神秘的毛病。
湖水聲輕輕傳來,沒有蘆葦沒有野水鴨,那水聲是安靜的。
我在過于陌生的地方容易出神發呆,我的目光迷失在北斗島上,半晌聽到胖子的聲音傳來:走!我為你接風洗塵去!
2
我知道胖子說的“找人”是什么意思,他是說我來島上是為了尋找哥哥。我唯一的哥哥永遠留在銀城了,這是我十年未回小城的緣故。
在我的記憶里,年輕的哥哥坐在20世紀90年代礦山的炸藥庫里,看一些厚厚的書。那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里面擺放著炸藥、雷管,隱隱彌漫著硝煙的氣味。哥哥看過好多書,《鉆探工藝學》《結晶學和礦物學》《地質構造學》什么的,就像愛啃書的老鼠。可他挺直瘦長的身子走在街上時,又像是目標明確的標槍。
他只要認準一件事,就會不顧別人的目光,執拗地去干什么。他曾拿著小錘子,在山山嶺嶺間敲打著石頭,像個地質隊員。礦上的工程師很生氣,罵他是狗拿耗子。
他曾闖進礦長室,憂心忡忡地對礦長說,井下礦石儲量不多了,如果礦石采完了,礦山怎么辦?礦長很生氣,罵他是杞人憂天。他曾闖進礦山總機房,冒冒失失地向接線女工求愛。接線女工很生氣,罵他是癩蛤蟆。礦上人都說他是怪人,甚至傳言他出生的那天夜晚,井下發生過掌子面塌方的事故——不知這個傳言是說他是不祥之人,還是說他被那場礦難震壞了腦瓜。
不知什么時候,哥哥忽然被私人礦老板相中,成了他們的座上賓。據說他能看穿地下的礦脈,只要在嶺上插下一根草,礦老板打下井就能掘出財富來。
后來,他莫名其妙不見了,有人說是被礦山保衛科送進監獄了,也有人說是在礦老板爭搶龍口時被害了——這些傳聞就是當年胖子說給我聽的。可我媽告訴我,他是去北斗島捉柴鳥失蹤的。那時,我只有十來歲,只相信父母的話。
我曉得哥哥常去島上捉那種叫柴雞的野鳥,那種鳥紅燒后吃起來真香。他真的很聰明,為我做的滑輪車電焊技術絕不比八級焊工差,為我做的風箏是礦上唯一能飛上天的紙鳥。而他捉柴雞的本領也是自學成才的,他不用媒鳥,只要模仿那種鳥的叫聲,就能引得野鳥尋偶而來。
我不明白,就那么一座湖中島,方向感極強的他怎么會迷路呢?
哥哥成了礦山的另類,讓我家蒙羞了。只要有人一提哥哥的名字,我媽就會患上見風落淚的沙眼,不停地抹眼睛。
可她總跟我提起哥哥,比方說,當我寫著歪歪扭扭的字兒時,她會念叨:“你看你寫得像小雞扒的,不像你哥字寫得工工整整,像鋼板刻出來的。”當我能穿上父親的勞保服時,她會念叨:“你比你哥胖,你哥太瘦,像你爸哦。”比如我考上師范時,她念叨:“你哥雖說上的是技校,看上去有些傻,可比你聰明多了。”……如果有這樣一個如影隨形的哥哥,你也會不愿回到那座礦山的。
我從師范畢業后,就離開銀城去了南方。我從來沒有找過哥哥,我懷疑他是變成尖利的石頭落進湖里了。
他不就是喜歡跟石頭打交道嗎?他不是說每一塊銅礦石都是天上的星星隕落而成的嗎?
在酒店包廂里,我被北斗島保安部經理灌醉了。我喝得醉醺醺的,被胖子送進了酒店的客房。他把我推倒在床上蓋好被子,叮囑我不要亂跑,說他還要去青銅藝術館值夜班,那兒展示的古代青銅器都是珍貴文物,雖然安裝了警報器電子眼,可他還是不放心,總擔心會被飛天大盜竊去。
其實,我早就聽說那些青銅器都是高仿品,看著他警惕的樣子直想笑。我忍住笑向他揮揮手,他才幫我關好房門走了。
胖子一離開酒店,我就爬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出酒店游蕩在島上。月光從湖面升騰上來,我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就像宇航員走在太空中。
這座島的確不是曾經的荒島了,藍玻璃的大樓、井然的街道、擦肩而過的銅雕塑,宛若天上的街市,就算野水鴨回來也找不到下蛋的地兒了。我像曾經的哥哥一樣,學著柴雞的叫聲,卻沒有一只鳥聞聲而來——不知是我學得不像,還是湖邊真的沒有那種鳥了。島上行人稀少,只有酒鬼和身影模糊的疑似情人。
我轉到漁人碼頭時,竟然真的看見一群宇航員了。他們穿著厚厚的藍色工作服,戴著頭盔,在鋼架上高高低低地坐著,手拿電焊機,弄出了一團團晃眼的火花。
我走過去伸手去揭一個蹲在地上的宇航員的頭盔,想看清他的臉,卻被一只帶著橡皮套的手擋住了。
一個聲音悶聲悶氣地從頭盔里傳了出來:你,干什么?
我噴著酒氣:我找鳥!你見過柴雞嗎?
呵呵,又一個酒鬼!
嘻嘻!你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吧?
你這家伙究竟喝了多少酒?
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是造船工人,要給島上造一艘游船。
那你把頭盔摘下來,讓我看看……你是誰。
切!施工重地,閑人免進!你走開!
我不知怎么就走進了銅街,那兒排列著一家家店鋪和作坊,是島上銅匠們兜售銅工藝品的地兒。我循著叮叮當當的敲銅聲走,卻找不到聲源地。我走著走著就把腳步走亂,摸不清方向了。
我想我是迷路了,看來當年哥哥在島上迷路也是有可能的,雖然那時沒有銅的街道,卻有蘆葦的迷宮。我走累了,坐在銅街上的長椅上,搖晃著腦瓜想著出街的路口。銅街像是被銅匠敲得亮起來,我忽然看見了胖子。
他穿著齊整的保安制服,腆著肚子,笑瞇瞇地向我走來,身后拖曳著長長的影子。
3
說來你可能覺得好笑——我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我想:難道是好奇心重的胖子派人跟著我?難道是我過于敏感了?
我再次走進銅街,是在日光明亮的白晝。銅街鬼魅般顯現出來,不過是個回形的街道而已。
一家家店鋪敞開仿古的銅門,似乎想把日光全部吸納進去。街上,不時有戴著綠帽子的導游,舉著小旗,領著成群成隊的游客穿街而過。
那些游客從店鋪里涌進涌出,捧著銅鼎、銅劍、銅香爐,仿佛撿到了寶貝。我看見一家店鋪的門上掛著銅輔首,就走了進去,意外地發現店主老頭有幾分像我夢中的老銅匠,不過夢中的老頭穿著黃色礦工服,而眼前的老頭穿著排扣的綢褂,仿佛晨練太極拳剛剛歸來似的。
我環顧展架上的銅鑄動物,那些銅馬、銅鷹、銅雞、銅猴、銅鹿,造型夸張,有著童稚的趣味。
老頭坐在沙發上,并不看我,似乎在瞇眼打瞌睡。
我環繞展架走了一圈,忽然問:請問,這島上還有柴雞嗎?
老頭睜開眼:什么?
就是那種像鴛鴦的野鳥。
哦,我不做銅鴛鴦。
我想老頭應該不是銀城人,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口音有異——銀城是個五音相雜的移民城,前輩礦工們南腔北調,到了我們這一代才說起較為一致的普通話,憑口音是聽不出人的來路的,可小城人都知道白蕩湖的大閘蟹、北斗島的柴雞這些家喻戶曉的野味的。
我笑笑:看來您老不是本地人。
老頭怔神:我就是銀城的退休礦工呀!
那您沒聽說過北斗島上有種叫柴雞的野鳥嗎?
老頭像是從夢中醒來:你說的是柴雞啊!聽過聽過,我還吃過呢。
那現在島上還有那種鳥嗎?
老頭搔搔花白的頭:我上島后就沒聽說有人見過柴雞了,興許沒有了吧?
我唔了聲。
老頭興奮起來:看來先生也是銀城人?坐坐,喝茶!
我坐了下來:老人家,您從礦山退休,怎么做起了銅匠?這是您家祖傳的手藝?
老頭擺擺手,皺臉像被茶水泡開了:不,我以前是學鑄造的,按說應該在機械廠上班,卻在礦山當了駕駛員,一輩子開車運礦石呢。
我笑:這樣啊。
是哦。我小時候愛畫畫,卻學了鑄造……按說我應該去鑄造機械配件,沒想到現在卻鑄起銅動物來……我這一輩子真是陰差陽錯。
老頭的話頭被挑了起來,他說數十年前,他酗酒,常常醉醺醺地開著大貨車奔來駛去,卻從沒出過事故。
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喝了酒開著空車回礦山,在離礦山地磅房不遠的山坡上,突然被濃濃的睡意襲擊了,就下車睡在路邊的灌木叢里。那是建礦初期,山嶺間偶爾會傳來夜半的狼嚎聲,可狼對那些搶占它們家園的礦工并不感興趣,它們有自己的食譜,只是用嚎叫表達對人的輕蔑和憤怒。他躺在草地上睡得很香,貨車歇了火停在他身邊。他在夢中夢見那輛車變成一匹馬守護著自己,不時用蹄子刨著土。
奇怪的是,那輛貨車的前輪竟然自己滑下,蹦蹦跳跳地滾下山坡,撞開了地磅房的門。地磅房里的計量員順路找過來,發現了地上的醉鬼。那時草地上落著薄薄的寒霜,雖然他的身子被酒精燃燒著,可睡上一宿未必不會凍僵的——那只輪子報了信,救了他一命。
也許老頭是想告訴我貨車也是一種動物,我在心里暗笑:每個人在回憶過往時都會盡量讓曾經的自己生動起來,讓過往意味深長起來。
我想起夢中敲打銅鳥的老頭,突然問:您老是不是要把島上的東西全都做成銅的?
老頭像被魚卡住嗓子的鷺鷥,抻長脖子,半晌才說:不是哦,不是什么東西都能用銅來鑄的。
我盯著老頭:哦?為什么?
老頭舌頭又靈活起來:銅跟泥巴、石頭、陶瓷、鋼鐵、塑料不一樣……青銅自古就是祥瑞之物,在廟堂鑄社稷重器,在民間鑄吉祥之物……我們銅匠可以鑄司晨的公雞、招財進寶的肥豬、大鵬展翅的老鷹,卻不會去鑄螞蟻。
會有這樣的規矩?
是啊!你見過用銅鑄的狐貍嘛……如果用銅鑄人像,那就更講究了,必須鑄的是不朽的人物。
哦?那種叫柴雞的鳥,配得上銅去鑄嗎?
老頭猶豫起來:這個……按行規它是天上飛的鳥,是可以用銅鑄的,可它是野鳥又不能鑄……而且我見過那種骨瘦如柴的鳥,樣子并不好看哦。
我灼灼地看著他:我想要一只銅鑄的柴雞,要多少錢,您老開個價吧。
老頭沉吟著:這個……不是錢的事兒,也不是我鑄不出來……我得看看鑄野鳥會不會壞了銅匠的規矩。
我在心里不屑地笑:媽的,一個破島哪來那么多的臭規矩?當年這兒不就是個蘆葦瘋長的荒島嘛!
我笑:老人家,哪有那么多規矩啊!再說,現在是什么時代了,還要守著那些陳規陋習嗎?
老頭向門外窺了一眼,聲音低下來:這位先生,有些規矩還真不能不信。你聽說過開工動土需人祭的說法嗎?
我心里一緊:什么?
老頭的聲音低如細雨:老輩人傳下來的說法,一個地方開工動土,就會有人因動土而亡的。
我愕然:怎么會?
以前我們礦山在建井架時,就有人從上面摔下來了。
那是意外……是偶然事件。
那就說北斗島吧,在建銅塔時就有人從塔上摔下來了,還好,只是摔殘了。
哦?會有這樣的事?
我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會騙你?現在那個摔殘人的家屬,還在找開發北斗島的大老板鬧著要賠償,聽說那家人正在找記者要曝光這件事呢。
我悚然一驚,不自覺地抬眼向門外看去,看見街上站著一個人,那應該是個鬼鬼祟祟的跟蹤者。
老頭也看見了門外的人,忽地收住口,舌頭停在“塔”字的音節上。
4
胖子一連好幾天都沒跟我聯系,像是把我忘了。我想他可能是工作太忙了,他對我是熱情的,曾想召集舊日的伙伴一起聚聚,讓他們見見久別的我,被我拒絕了。我不想碰觸礦山記憶,那就像流過礦區的黑沙河,里面有炸藥、紅汞什么的,雨天變紅,晴天變綠,是礦山直排出來的污水。有人說記憶就是一條河,你得相信。
再次見到胖子時,我發現他憔悴了,似乎被失眠癥纏住了。我倆又坐在青銅時代大酒店的咖啡廳里喝咖啡,我喜歡咖啡的味兒,他顯然還沒愛上咖啡,更喜歡喝酒——其實白酒就是礦工身體里的一條河。
胖子在我臉上找著什么:你來島上不會是想寫環保調查之類的新聞吧?
我想起自己曾跟他說過我是記者,笑著搖了搖頭。
胖子舔舔咖啡,皺皺眉:聽說你在島上打聽建銅塔時發生事故的事兒,是嗎?
我笑笑:沒有,我才沒那閑心情呢。
胖子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根本沒有那回事,那是有人在傳謠!你們做記者的,報道新聞不是要講客觀真實嘛!
我聳聳眉頭,心想這個保安部經理警惕性太高了:我才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我到島上只是想找找那種叫柴雞的鳥!
胖子舒開眉頭:那你找到了嗎?
我搖頭:沒有……我想讓老銅匠為我做個銅的柴雞,可那銅匠老頭未必肯做。
胖子把玩著手里的咖啡杯,半晌才說:其實,你哥不是在島上走失的。
我哦了聲,抬起臉。
胖子語速很慢,仿佛在嗓子里挖著什么:我一直不想告訴你,其實你哥是患上病被送去精神病院了……就是南山坳里的那個醫院……現在他已經去世了。
我眼睛一暗,想起離礦山不遠的南山坳里的確有個奇怪的醫院。我少時曾偷窺過那兒,那個醫院被高高的柵欄圍墻圍著,里面有穿著病號服的人在走動,動作遲緩像是夢游,偶爾會有人口吐白沫抽搐,或脫光衣服瘋跑。我不肯相信哥哥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低下頭,半晌沒說話。
胖子像是安慰我:不過,你哥的確是地質天才,找礦脈一找一個準!開發這座島的大老板,以前就是靠你哥指點才找到龍口開礦發家的……其實,腦瓜有問題的人往往是聰明的,也許是過于聰明才異常的吧。
我喝著咖啡:這么說關于我哥在島上失蹤的傳聞,是為我家遮羞的說法了?
胖子看向窗外的銅塔:是吧?畢竟人總是忌諱疾病的。
我沒有看到水鳥飛過塔頂:你是說我哥幫私人小老板找過礦脈,那我哥會不會是因為泄露礦山的機密,被礦上人當作瘋子送去那種醫院的?
胖子深深地看著我:怎么會?你哥給私人老板找礦,是讓那些礦主亂挖了我們礦山的礦脈……可礦上人怎么會把正常人當作病人送走呢?我更愿意相信,你哥是因為此事而羞愧,覺得對不起礦山,這才患病的。
我緊緊咬住嘴唇。
胖子掃了我一眼:不管你想在島上找什么,我勸你還是別找了,離開島吧。
我用眼神刺他:你擔心我會泄露島上的真相?
胖子站了起來:我是擔心……你在島上會不安全。
我嘲笑:你不是島上保安部經理嗎?你們難道不能保障游客的人身安全?
胖子拍拍我的肩,貌似親熱卻很用力:可你不是普通的游客哦。
我笑了笑,并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第二天夜晚,我從湖邊回來時已是深夜。忽然,數條黑影從身后躥來,我還沒看清他們,一個大麻袋就罩住了我,緊接著一陣拳打腳踢像冰雹落了下來。
5
我得離開北斗島了。
我沒有找到野生的柴雞,而是找到了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它藏在蘆葦叢的深處,而那片蘆葦叢可能是被推土機忽略而僥幸留下來的。我找到它就像找到遺失多年的親人,忍不住往蘆葦深處走去,讓蘆葦拂過我的臉,就像接受一雙雙手的撫摸,那些手從記憶伸出,帶著月光的嘯叫。
我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那輛自行車,它的輪胎、海綿坐墊早已腐爛,只剩下銹轆轤,就像剔去肉的野馬的骨架。可我能看出它是鳳凰牌自行車,曾經有過灑著星光的褐紅漆、锃亮的鋼圈、能敲響清脆鈴聲的鈴鐺,而它的主人就是哥哥,因為那龍頭上掛著個軍用水壺的殘骸。
我從沒那么清晰地想起哥哥:他騎著自行車,掛著綠色軍用水壺,眼神發癡地盯著前方,對身后鳴叫的大卡車視而不見,仿佛整個人都在隨著自行車飄蕩。我在那輛自行車前站了許久,卻不敢伸手碰它,生怕一碰它就會粉碎。
我走出蘆葦叢后就決定回南方了,即便沒有隨之而來的拳打腳踢我也要走,我已經沒有在島上留下來的理由了。
我給胖子打電話說我要走了,他在電話里笑得五顏六色,似乎我的離去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兒。尚未到黃昏,他就早早擺酒為我送行了。
我說:胖子,你小子騙我……我哥沒去精神病院,真的是在這座島上失蹤的。
他用力地在椅上坐直,嘴里發出呼呼的喘氣聲:你……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是保安哦。
我笑:我在島上找到我哥的自行車了……他沒把他心愛的自行車騎回家。
他伸出右臂勾住我的腦袋,大笑:你小子……從小就是害群之馬,跟你哥一樣!
我伸手抓住他的肥肉:你小子也不是好鳥,從小就愛打探人家的秘密,鬼里鬼氣的!
我倆斗獸般僵持著,用力,再用力,又同時松開手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翻,仿佛又成了當年的礦山少年。
夜已深,一串手機鈴聲響起,是沖鋒號。
胖子接聽手機唔唔了兩聲,對我說:走!我們去銅塔!
我搖著腦瓜里的酒精:去那么高的地兒干什么?……月黑風高夜,你不會是想把我推下塔吧?
他詭秘地笑:我帶你去看柴雞啊。
我頗覺意外:哦?塔上有那種野鳥?
我倆相擁著向銅塔走去,也許是他太胖了,我感覺自己就像小船撞在松軟的堤岸上。
銅塔在夜晚顯得更高了,燈光模仿著天上的星星。我和胖子攀上九層塔頂時,燈火又落入腳下的湖里,一時天上的星星、塔上的燈火和湖里的倒影亂成一片,難以分清。可我還是看見那種叫柴雞的鳥了,不過它是銅鑄的,就在那個銅匠老頭的手里。
我迎著塔頂上的銅匠老頭走出:柴雞?……柴雞怎么會在塔上?
銅匠老頭融在夜色的背景里:銅塔高啊!這樣鳥才能飛得更高啊!
我長長地哦了聲,沒有跟銅匠老頭和胖子說,其實那種叫柴雞的鳥只喜歡低低地飛在蘆葦蕩里。
原載于《安徽文學》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