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樂飛

北風呼嘯。光禿禿的樹枝左右搖擺、上下搖晃。風發出尖厲而低沉的嘶鳴,一聲比一聲急促,一陣比一陣猛烈。幾只山鳥還在樹林里躥來躥去,跳來跳去;有一只老鴉在樹林的上空打著盤旋鳴叫,似要壓過風的呼嘯聲。
在舒家畈到高瓜渡的路上,勾腰駝背的高奶奶拄著拐棍,頂著呼呼的北風踽踽獨行。她頭上包裹著紗巾,臉也被紗巾封住了,只有一雙眼睛在外面。凜冽如刀刃一般的風,紗巾是抵擋不住的。高奶奶挎著包袱的左手顫巍巍地發抖,右手不是“拿”起拐棍而是“拖”著行走。老人緊緊地盯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路面,像是怕腳下的路面在眼前消失了。
在高奶奶眼里,只要這條路在,她心中的希望就在,他兒子就會從這條路上向村莊走來,向家里走來。十八年了,早該討個媳婦,成個家,為高家續個香火啊。近幾年,高奶奶想兒更加迫切。她說,過了高瓜渡是三岔路口,怕兒子走錯了方向。她就這么來來回回走了五年了,每天高高興興地去接,雖是空手回來,但決不氣餒。只要還有一口氣,她都要去。她不信兒子不要家,不要他的老娘。
高瓜渡到了。高奶奶在一塊背風的土埂邊蹲下,隨手將周邊的枯草拔起,扎成草把放在屁股下。她蹲下身子盤腿坐在草把上,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從渡船上走下來的每一個過渡人。
冬天的石門河瘦了,河水如一條小溪在彎彎曲曲地流淌。渡船變成了橋,船頭抵這邊,船尾搭在那邊,就把兩岸連成了一個整體。山里人質樸,渡船不要槳、不要篙的,哪好意思坐在船頭收錢呢?
高瓜渡是東鄉到縣府最便捷的渡口。從河那邊過來,沿河岸一直向西南走,不到一天的腳力,就到了縣府;沿河岸向東北的第一個村莊就是舒家畈,三四里地,小伙子也只要一袋煙的工夫。大冬天的,行人稀少,半天不見一個人上渡船,也沒有一個人下渡船。
高奶奶仍緊緊地盯著渡船。有時候也仰一仰脖子,瞭望渡船那邊的小路,那是通往鄰省的羊腸小道。穿過那一片蘆葦,爬上那一截山坡,那邊就是鄰省的地界了。人們都說兒子是從這里過渡的,到斑竹園參加紅軍了。那么,他也一準會從這條路上走回來,從這條路回家。
老奶奶望著霧氣沉沉的河面,還有那“沙沙”作響的蘆葦叢,悲慟又涌上心頭,又“我的兒哎……我的兒哎……”哭哭啼啼地呼號起來。
“兒喂,過兩天就是臘八的日子了,你要回家過年喲,你好狠心——啊——我的兒喂——小鬼子已經打跑了,你咋還不回來喲,我的——兒呵——”
……
一陣慟哭,興許是人累得慌,又低聲呻吟,接著就是有一聲沒一聲的哼哼聲。
——兒哎,過了高瓜渡,你回家的路還沒忘記吧,不能向南走;向南,那離家就越走越遠了;也不能走向西的那條山路,那是到縣府的路;向北,沿河堤大埂走,一袋煙的工夫就到家了。
——你在哪個渡口走錯了路哦,我的兒啊——走到不知歸家的路,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不要你的望瞎了眼睛的老娘喲——
——兒哎,我的兒喂——遇到渡口要問人,走到三岔路口要卜卦,你可要記著娘的話哪——
高奶奶就這么哭著,有時是自言自語的,有時是哼哼唧唧的,能讓人聽得清楚的還是“我的兒哎——我的兒哎”的呼喚聲。
風也疲倦了,漸刮漸弱。陰沉沉的天呈現出一絲亮色,一眨眼的工夫,又陰暗下來,接著是大把大把的雪籽從天空砸下來。當雪粒在地上鋪滿薄薄的一層后,天空又飄舞起漫天雪花。
雪片落在老奶奶的頭巾上、肩膀上、背上、大腿上,一片,二片,三片四片……無數片,落下的雪片溶化成水,結成了冰。
高奶奶聚精會神地盯著渡船,她眨眨眼睛,向渡船兩邊上下渡船的小路張望。蜿蜒曲折的小路被雪抹平了,一片潔白。高奶奶望著眼前紛紛揚揚的雪花,她悵然若失,眼瞼一個勁地向一塊彌合。她用手揉了揉,有奇跡出現——有一個人上渡船了。是我兒子嗎?有點像。
那不是我的兒嗎?他向我這邊跑來了,一雙稚嫩的小手上高高地舉著梔子花,一邊跑一邊喊:“娭毑,娭毑,我參加紅軍了,你也有梔子花戴了……”
雪花在飄,在飄。土地白了,草木白了,河流白了,高奶奶周圍的一切是一片潔白。白得有些晃眼,她想抬手揉揉眼睛,一雙手似乎都麻木了,她只好艱難地眨一眨眼,覺得眼睫毛好沉好沉,把她看到的一切又遮蔽了。
她抬起左手,用手揉揉眼睛,那不是雪花,那是紅色的,那紅紅的顏色不是紅旗嗎?對,兒子說過,紅軍隊伍舉起的紅旗是紅色的。那是兒子的隊伍,兒子一準在里面。
在河那邊的遠處,在那蘆葦叢的盡頭,在雪花飄揚與葦絮相碰撞的空隙間,有一個紅點呈現,漸漸是一個線形的紅條,紅色的線條慢慢升騰升高,是的,是一面五星紅旗在雪花中迎風招搖。紅旗下是黑壓壓的隊伍,越走越近越來越長。
鮮艷的五星紅旗越來越多,染紅了白花花的雪片,染紅了河那邊的河灘枯草,染紅了半個天空。
“是紅軍回來了。是我兒回來了……”高奶奶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大聲呼喊。她左手按在膝蓋上站起來了,她要去迎接紅軍的隊伍,迎接兒子。然而,當她挪動起右腳還沒落地的一剎那,人向后一仰,“撲通”一聲倒在雪地里。
是的,那扛紅旗的不是紅軍,是解放軍,是人民解放軍躍進大別山的一個先遣部隊。不過,高奶奶也沒認錯。她聽說過,她也看見過,那紅艷艷的紅旗,就是兒子參加的隊伍,她盼呀盼,終于盼來了親人,盼到兒子回家了。唉,可高奶奶被高興沖昏了頭腦,眼睛發黑,身子倒地,就這么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收殮安葬高奶奶的后事是高家村高大爺協助解放軍辦理的。收殮時,有人發現高奶奶懷里藏有一封信,信是從陜北延安那地方寄來的。信上說,叫母親不要急,兒子趕走日本鬼子后,一定回家看望母親大人。
棺材就葬在大埂上面的土坡上,面向高瓜渡。
“望兒渡”名稱由此而出,一喚幾十年。如今,渡已改橋,橋長二十余米,寬五米有余,鋼筋水泥結構,大型車輛可通過。橋頭有碑,上書三字:“望兒橋。”
原載于《中國故事》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