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午朝門：大明的背影

在南京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眾多公園與風景名勝區中，坐落在明文化核心區—明故宮遺址上的午朝門公園，是一個遺世獨立、極易被忽視的小眾景點。許多南京人，包括附近的許多居民，都沒有游覽過。外地來寧的旅游團隊，更是鮮少光顧。

記得前些年午朝門公園是收費的，還曾被納入南京的公園年卡。不過收費很低，僅一元。如此低的收費大約不是為了贏利，而是出于限制人流以保護文物的考慮。然而，多年來，公園從未出現過游客超載的情況。因此，如今連這一元門票也取消了。

是啊，在南京，在與明朝有關的眾多景觀中，相比綿延二十多公里、規模宏大的明城墻，開創明清兩代數百年帝陵規制的明孝陵，被譽為中世紀世界奇跡的大報恩寺塔，鄭和下西洋時建造艦船的寶船遺址公園，明成祖朱棣為感謝天妃娘娘媽祖護佑鄭和航海平安而敕建的天妃宮及靜海寺，有記無樓600年之后新建的閱江樓等，午朝門公園確實是低調而寂寞的。

低調到專門推介南京明文化的專著《南京明文化經典之旅》一書，都沒有明故宮及午朝門公園的一席之地，甚至連一段話都沒有。以明故宮在明文化中的地位而論，該書沒寫明故宮，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與不足。

南京明故宮是明朝開國之后，洪武、建文和永樂三朝皇帝辦公和生活的地方，時間長達54年。

到二十世紀初，曾經壯麗輝煌的明故宮已成為一片地面無一座宮殿的遺址。

1929年，為迎接孫中山先生靈櫬自北京歸葬南京紫金山，國民政府修建了一條由下關碼頭穿過主城抵達中山陵的迎櫬大道，其中的一段中山東路從明故宮奉天殿廣場穿過，攔腰一刀，將明故宮遺址分成了隔街相望的南北兩部分。

1958年，當時的南京市白下區政府將中山東路南側原奉天門遺址至午門區域辟為公園。1984年，政府組織維修午門墩臺，頂部鋪設防水層，修四周女兒墻，兩側增建供人登覽的臺階。之后，午朝門以“故宮春曉”之美名位列金陵新四十景。1997年5月，政府對公園進行系統性改造，整理石刻、修筑道路、鋪設草坪、安裝園燈，形成了古樸、典雅、凝重、恬靜的遺址公園風格。2006年，公園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如今，中山東路北側的明故宮遺址稱作“明故宮遺址公園”，南側部分稱作“午朝門公園”。兩園分別起不同的名字可能只是為了便于區別，但有時也容易把人搞糊涂：“午朝門公園屬于明故宮遺址嗎？”“這兩個公園是什么關系??？”

午朝門公園，因公園南端矗立著明故宮的午門而得名。午門，是紫禁城的南大門，也是正門。門居中向陽，位于子午方位，故名“午門”。因午門是大臣上朝進出皇宮之門，民間俗稱“午朝門”；又因午門正門有五個門洞，民間又稱“五朝門”。

相較于地面上已無一處明朝皇宮建筑遺存的明故宮遺址公園，午朝門公園較多地保留了明朝皇宮的實物，如午門森嚴、高大、厚重的宮墻，眾多皇宮藝術石雕、建筑石構建等。雖然歷經六百多年滄海桑田，但如今你走進午朝門公園，依然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歷史氣息。

午朝門公園，是朱明王朝的一道背影。

前些年，我曾寫過一篇《從皇宮禁地到“城市客廳”》，專門記述明故宮遺址公園。我想，作為居住在明故宮遺址區域的居民，我還應該寫一寫午朝門公園。

午朝門公園的正門是位于中山東路的北門，但正確打開午朝門公園的鑰匙是位于御道街北端的公園南門。因為從北門進入是從皇宮的腰部切入，一下子闖進了腹部，放眼望去，不明就里。如同閱讀一部長篇小說時，直接從中間讀起，一個個人物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他們是什么身份、是怎么回事兒。從御道街北端的公園南門進入，皇宮的故事則按順序徐徐展開、一一呈現。

從南門進入公園，首先遇到的是午朝門公園的主角—午門。午門的選址位于外秦淮河和富貴山的中點，是明故宮僅次于三大殿的重要建筑，也是明故宮僅存的地面建筑實體。由于午門宮墻高大、厚重，眾多資料都寫成“城墻”，其實作為皇宮的大門，稱作“宮墻”才比較確切，而稱為“城墻”，便很容易與南京城的城墻相混淆。

游午朝門公園，不可不登午門。因為午門不僅是明朝皇宮遺存的原物和公園的核心建筑，還是發思古之幽情的最佳地點。

午門，是皇家與民間的分隔符，門內是森森皇宮，門外是煙火人間。午門外墻是張貼朝廷文告的地方，皇帝廷杖“犯錯誤”的大臣也在午門外進行。據說，洪武一朝的廷杖還算比較文明，受罰大臣不脫衣褲，但受罰后也需臥床數月才能痊愈。古代皇帝手握對臣民生殺予奪的大權，至高無上的皇帝一不高興，就能剝奪臣子的性命。在歷史題材的影視作品中，常有“推出午門斬首”的情節。不管怎樣，死人總是件晦氣的事。殺人，自然要把人犯推出皇宮之外。但“推出午門斬首”，并不是說就在午門門前斬首，午門外的范圍可大了。明朝前三朝處死大臣，一般是在太平門外的刑部天牢或鬧市區執行。

午門也是明初舉行大典的重地。大典盛儀多在天剛放亮時舉行，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半夜就在宮外等候。天色微明，執事依次將人們引入午門內，按品級大小就位，儀仗旗幡、馴象、仗馬等從午門一直排到承天門，宮廷樂隊在一旁奏樂，可謂威儀赫赫、盛況空前。

站在午朝門公園南門北望，曾經的午門平面為一個倒寫的“凹”字，兩邊是伸出去的雙闕，“凹”字底部開五孔南北向的門券，左右兩側有東西向兩個相對的門洞，即左、右掖門。南北向的五個門洞陰森寬暢，地面均用打磨光滑的巨大青石鋪就。作為皇宮的正門，午門的通行有著嚴格的等級規定。寬大的中門只走帝后鑾駕，左側門供文武百官出入，右側門供宗室王公出入。東西向的兩座掖門平日并不開放，只在舉行重大典禮和殿試后召見新科進士時才啟用，由此可見封建等級制度的森嚴。

午門城臺之上，當年曾建有五座黃瓦金頂、重檐彤飾的儀鳳樓，俗稱“五鳳樓”，樓與樓之間有閣道相連。正中為主樓，兩邊為闕樓，另有鐘樓、鼓樓各一。穿越到明初三朝，猶見當年每日正午時刻，午門之上鐘鼓齊鳴，聲聞全城，赫赫威武。

如今的午門，早已失去了當年的威嚴和榮光。金碧輝煌的五鳳樓在太平天國的戰火中毀圮，高大前出的兩側雙闕在1924年因修建明故宮機場而遭拆除，只留下一座古樸斑駁、孤單寂寞的墩臺。但五孔券門保存完好，墩臺上還保留著排列有序的巨大漢白玉須彌座。

午門城臺呈下寬上窄的梯形，雄偉壯觀，古樸穩重?，F在的午門東西兩側均修建了寬寬的臺階，循臺階而上，可至午門城樓。宏偉的五鳳樓雖然早已消失在歷史的深處，但那一個個沉默的漢白玉須彌座，還標識著五鳳樓當年的輪廓。北京故宮午門向來是故宮舉辦大展、特展的地方。雖然今天的我們已無緣看到南京午門建筑的風采，但可以通過北京故宮午門大殿想象它的輝煌。

站在午門宮墻上，向南眺望，筆直的御道街通向遠處的光華門，不遠處的外五龍橋清晰可見，街道兩側高高的水杉樹似忠誠的皇家侍衛，晝夜不舍地列隊肅立。高高水杉的背后，是兩所大學的校區和科研單位、居民小區。明朝時，御道兩側可不是一般地方，都是中央機構的所在地。東側分布著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和工部（六部中只有刑部在皇城以北太平門外），西側則是最高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太常寺。

向北俯瞰，公園內樹木森森，沿著中軸線由近及遠依次是內五龍橋與玉帶河，樹林，草坪，集中存放云龍鳥獸浮雕石壁和石缸、丹陛石等精美石刻的“奉天殿遺址石刻園”。目光越過車水馬龍的中山東路，對面便是明故宮三大殿的遺址。

御道街，午門、內五龍橋，奉天、華蓋和謹身三大殿，依次由南向北，構成明故宮的中軸線。

南京明故宮開創了皇宮自南而北中軸線的模式，這種整體布局、建筑形制后來成為北京故宮的設計藍本。北京故宮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完全仿照南京明故宮三大殿建造而成，并形成北京故宮的中軸線。

如今，北京的中軸線得到了較好的保護，清晰可見，輝煌依舊，是人們深度游北京的指引。作為母本的南京中軸線，已淹沒在歷史深處，鮮少有人提及。

由于居住在附近，我曾于閑暇時無數次走進午朝門公園，與殘存的石構件對視。當年，重重殿宇、森森樓閣的構件或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皇宮裝飾石刻，日日見證至高無上的皇帝理政，天天目睹宮中的鉤心斗角，盡覽朝代更迭的歷史風云。每一塊石構件都是歷史的記錄者，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石頭能開口說話，它們一定會告訴人們那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

石頭雖然沉默著，但是記錄了曾經發生的一切。

公園北端正中矗立著一堵精美的石刻藝術品—云龍鳥獸石壁。石壁連同基座高2米，由七塊石雕組成，分別鏤雕了龍鳳祥云、魚躍龍門、林中仙鹿等圖案。這組石壁原位于明故宮內，是南京勝跡之一，1911年被英國人法雷斯取走，1958年在下關發現，后來歸位至午朝門公園。

在午朝門公園，我特地留意浸染著明代大儒方孝孺熱血的“血跡石”。

明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燕王朱棣兵臨南京城下，四年“靖難之役”勝負已定。攻陷南京后，建文帝不知所蹤，方孝孺被俘。朱棣從侄子手里搶得大位后，需要昭告天下歸心。

方孝孺是建文帝朱允炆在位時的翰林學士，也是建文帝的老師。以方孝孺的學問和身份地位，是起草朱棣即位詔書最合適的人選。朱棣當然明白這一點，便命方孝孺起草詔書?？墒?，方孝孺對建文帝忠貞不貳，拒絕擬詔，不僅投筆于地，還大罵朱棣是亂臣賊子。

朱棣怒問：“你難道不怕我滅你九族嗎？”方孝孺怒懟：“便十族奈我何？”朱棣大怒，令人先是割去方孝孺的耳朵，后又將其斬于午門內，再滅其十族（九族血親之外加其學生一族）。方孝孺的熱血汩汩地流淌，染紅了奉天門前的陛石。

方孝孺之死，為史載唯一一次于午門之內殺人的血腥事件。

后人為紀念方孝孺的剛正忠貞，將浸染著方孝孺熱血的陛石制成“明靖難忠臣血跡碑”。而今，血跡碑靜靜地安臥在云龍鳥獸石壁南側，和丹陛石并枕著，似在默默地訴說著歷史有多么輝煌燦爛，便有多么血腥無情！

由于血跡碑及標識石碑、說明牌均存位于“奉天殿遺址石刻園”鐵欄桿內側，且標識石碑矮小又緊貼地面，很容易錯過。

在我看來，游覽午朝門公園，最不應錯過的景點就是血跡碑。凝望血跡碑，我仿佛看到了歷史深處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午朝門公園不大，從南門進入，一不留神就走到了北門。

在北門內側中軸線的西側，矗立著一座文物碑，上書“明故宮遺跡 南京市革命委員會 1979年1月立”?？粗澳暇┦懈锩瘑T會”的落款，我不禁有一種隔世之感。從立碑到現在也就四十多年，有著鮮明時代印記的“革命委員會”已沉沒在歷史的塵埃里。

在公園北門的外側，有兩座造型獨特、氣度不凡的石獅不舍晝夜地守候著，這是一對珍貴的皇宮正品。經過六百多年的風雨洗禮，大明皇宮的威嚴早已蕩然無存，變成尋常百姓休閑散步之所。六百多歲的石獅則見證了這一切。如果石獅有靈，可能會為明故宮的變遷傷心落淚吧。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绷倌觑L雨洗禮，六百年滄桑巨變，南京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封建王朝的壯麗皇宮與大明朝一起煙消云散。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贝蠼找贡剂?，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如今，川流不息的車流循著中山東路從明故宮的地面日夜穿梭，地鐵二號線的列車滿載著乘客從明故宮的地下隆隆馳過。湮滅在歷史深處的明故宮，已成為南京城肌體上尋常的一部分。

走出公園，回首一望，為數不多的游客或對著某個石構件指指點點，或若無其事地悠閑漫步。公園雖處鬧市，卻充滿凄涼與寂寞。昔日莊嚴肅穆、巍峨輝煌的皇宮，竟淪落為平民百姓都很少來游覽的地方，倘若創立大明的朱皇帝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他會龍顏大怒嗎？

作者簡介：賀震，江蘇省作協會員、江蘇省報告文學學會理事、東南大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研究院（智庫）特邀研究員、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