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被子

董改正

看人晴冬曬被子，不亦樂乎？

無風的時候，冬陽是軟和的，是暖和的，是有厚度的，就像曬透了的棉被——一定是棉被，羽絨被太輕了，沒有熨帖感，翻個身，伸個腿，都有小風嗖嗖的。早飯后，家里洗刷清爽了，擦干手，事先敞開大門，主婦或奶奶們就一床床地開始往外運被子了，絡繹不絕。

曬哪兒呢？地方多了去了，要善于開發。首選單雙杠。帶一條干毛巾，包住杠子，呼的一擼到底，迅速回身，再一擼到底。妥了，干凈了，上被子。左邊一拽，右邊一拉，前后抻平了，被子舒舒服服地掛在那兒，眉開眼笑的。“曬太陽嘍！”它們彼此看著，打招呼。一年沒見了，挺親熱。

打南邊來了個小伙子，伸胳膊蹬腿的，做準備工作呢，進來小廣場了，找不到一個器材——轉眼工夫，拉臂的，轉腰的，拉伸的，躺平的，所有的器材上，都躺著、掛著、窩著被子，甚至還有被子一家在開會呢：被單，枕頭，墊被，蓋被，毛毛熊，自家自在著，全齊活了。小伙子嘟囔著，一大娘過來了：“難得大太陽！你看你，身板多好！不在乎這兩天！跑步去，跑步比啥都好！說不定還有偶遇！這么帥！”小伙子笑了，大門牙給太陽照得瓷亮！

來遲了咋辦？看見一旁的車子沒有？這個點沒開走的，指定今天不上班。毛巾打理干凈了，曬車頂上了。走兩步還忍不住回頭看看，嘖嘖，多平展！多舒坦！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曬著，全天候的，比那些起早占地的，哼，強多了！

這邊早餐鋪子里出來一男子，手里拿著車鑰匙，鑰匙串上的飾品做著鐘擺運動。一眼就看到了。咦！啥時候的事？迅雷不及掩耳啊！這不今天沒事，起遲了，打算去江濱轉轉呢！誰的被子？誰的被子？他抱著被子，轉了三百六十度，又轉了三百六十度，把曬被女子轉出來了。咋辦？兩人對笑，一個小區的，認識。別急，回家拉根繩子，這棵樹到那棵樹，要曬多少床！記得帶根竹杈子，地心引力，繩子長了中間下垂，被子會觸地！抱被子這位再三叮囑。

女子來了，沒帶繩子，扛著一個可收納的交叉式晾衣竿。城管不讓，社區不讓，不能拉繩子哦，會把香樟樹拉死的，這樣也夠了，謝謝謝謝，耽誤你玩了。男子抱著被子，等女子侍弄好了，幫她把被子搭上去，這才開車走了。一溜子車頂上，都曬滿了！

修剪得圓咕隆咚的冬青上，能不能曬？不能。你看，社區工作人員來了。收起來，把單雙杠上的被子捋一捋，加塞進去了。有人搬來長條凳子，上面鋪一層蘆稈席子，再從從容容抱被子來了。工作人員驚喜了，說，呀！王奶奶，這個好，這是老物件了！小時候，我媽曬被子，我偷偷爬上去打滾，結實，穩當，被子也舒服！她無意中就用了一個擬人句。她忙幫王奶奶壓好席子，幫她抻被子，兩人說著話。她就站在陽光下的小廣場上，聊著天，眼光四面溜著，做著預判，準備著勸誡，或搭把手。她是個圓臉的女子，這種臉型盛得住笑。你看，她滿臉是笑，看上去很快活。

每棟樓房前都有曲尺形的曬被架子，在小廣場曬滿之際，依然還有許多空缺。為什么呢？約定俗成了，給本棟樓的老年人留著的。我路過八棟，李奶奶已經鍥而不舍地試過幾遍了，還在屢敗屢戰。我上去幫忙。她一頭的汗。您等等啊，誰看到不幫您呢？她笑了。

我抬頭看，幾乎家家陽臺上都曬著被子。五顏六色，五彩繽紛，萬國旗，碩大的布莊。陽光真好，真暖，真厚實。它們歡笑著，流瀉著，傾倒著。前面兩棵大樹，初冬了仍然枝繁葉茂，它們頂著滿頭的葉子，站著暖和的陽光下。我恍惚覺得它們是兩個剛洗過頭的女子，正聊著天呢。

真暖和啊！

是啊，可不！

原載于《解放日報》2021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