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葆菁
忘不了1962年秋天的那個早晨,來自全國各地的幾十名大中專畢業生,聚集在銅官山有色公司(今銅陵有色公司)那間簡易的會議室里,管興華經理用熱情洋溢的歡迎詞,精彩的銅陵史話和對未來的暢想,點燃了在場熱血青年的激情,開啟了我們通往新生活的大門。
于是,第二天,我們脫下學生裝,穿上工作服,走向井下、爐前、建筑工地,走進設計室、試驗場、手術室……在這個大課堂里開始學習新的課程。也是從這天起,我們的名字前面增加了兩個字:銅陵。
我們深深懂得,那是共和國成立不久,又剛剛扛過三年自然災害的年代。銅陵先前只是一個礦區,基礎設施薄弱,物資極度匱乏,沒有繁華的街道,沒有像樣的馬路,對于從各大城市來到這山旮旯的年輕人來說,確實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當年國家分配來有色公司的是92人,后來實際到崗的是82人。有的是看到銅陵條件差而轉身去了大城市,有的壓根兒就沒來報到,而我們82個人留下來了。我們咬緊牙關堅持著。流過汗,流過淚,不小心時也流過血。但是,我們立過“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誓言,我們沒有忘記是國家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把我們培養成人民自己的科技接班人。我們沒有理由后退半步。
我被分配到基建處做建筑設計工作。所謂的設計室就是一座蘆席大棚,周圍用竹笆抹上泥巴當墻,十分簡陋。辦公室旁邊是條臭水溝,夏秋季節白天也躲不了被蚊叮蟲咬,冬天生火爐弄得滿臉滿身都是灰,只有圖紙是干干凈凈的。有時西北風會把雪花從窗縫里送進來,好半天也化不掉。可當我看到,中國人民解放軍派到銅官山礦來的接收大員——當時的基建處長陳智祥的辦公室也在這個大棚里,一下子就覺得我們的辦公室條件已經蠻好的了。
在老同志的帶動下,大家拼命地工作,幾乎天天加班到晚上十點鐘才被科長趕回去休息。所有的人都不計報酬,也不叫苦叫累。就這樣,一個項目接一個項目交圖施工,一個項目接一個項目竣工投產、入住使用。對于我而言,那第一套圖紙就是交給銅陵的第一份答卷。
當我知道有色公司領導大年三十還來到井下,和工人一起出礦一起吃年飯時,當我看到市長和我們一起排隊憑票購物時,當我在義務勞動的大軍中看到處長們的身影時,我沒有理由懈怠,沒有理由叫苦,更沒有理由苛求。我深信,選擇銅陵沒有錯。
記得在物資緊張憑票供應的年代,發給我們每月免票供應一斤油。許多人把供應證留下了,很少去買油,我們知道,國家比我們更困難。銅陵,已經傾其所有了,我們無話可說。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有拼命地工作,相信未來,創造未來。
我曾在銅官山礦松樹山火區當過三個月的出礦工,和渾身泥漿的師傅們并肩扒礦裝車,見證了他們“火海奪銅”的拼搏精神,感受到作為共和國長子的中國礦工的責任感和愛國心。他們把祖國的需要頂在頭上。我也曾在鳳凰山礦的建筑工地上,當過幾個月的瓦工。我看到,為了確保車間按時投產,工人們在盛夏烈日的蒸烤下,工作服上結了大片大片的鹽霜,又一次次被汗水浸透。他們把煎熬踩在腳下。在這個大課堂里,那些在百米井下的礦工、那些頭頂白云的建筑工,是我學習新功課的啟蒙老師,他們用行動教我做事、教我做人。我感謝他們,敬佩他們。
向師傅討教生產技術,和師傅們敘談家常,感受他們對我們這些小技術員發自內心的關愛和尊重,有一種家人的感覺。同隔壁的師傅稱兄道弟,動不動就并桌共餐,一起喝山芋釀造的烈酒,就著自家腌制的咸菜,講著往日的和今天的故事,樂呵呵地品味生活,話語中從不吐露半個“苦”字。同時欣賞他們那一副副健壯的身軀,一張張憨厚的笑臉,你會由衷地感嘆:銅陵人真厚道。
再苦的生活,再累的工作,也折不斷年輕人追求美的翅膀。留下來的82個兄弟姐妹,很快融入銅陵大家庭之中。節假日里,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工人俱樂部讀書會里又多了幾個小青年的面孔,職工美展又多了幾個新人的作品。在歌里,在畫里,在詩里,在心里,我們津津有味地咀嚼銅陵的日子。動不動就來上一句“我們銅陵”如何如何,生怕人家搶去似的。
就這樣,二十年過去了,82人的隊伍壯大了,有了親愛的伴侶,有了可愛的下一代。大家從單身宿舍搬進了家屬區的小平房。之后,又遷進了新樓房。當年那只裝成績單的小箱子,裝進了結婚證,裝進了戶口本,裝進了一本本資格證書和獲獎證書,還有發明專利證書等等,填得滿滿的。
又過了二十年,那個82人的隊伍,早已從概念上消失了,小箱子最上面的一本便是“光榮退休”證了。偶爾,有人會從箱底下掏出那本發黃的老照片,戴上老花鏡,端詳許久,告訴家人,身后的那根大煙囪、那些小平房是他親手建的,也是他親手拆除的。最后還調皮地問自己,這小青年是誰呀?說完便笑出淚來。
如今,許多人的兒輩乃至孫子輩接過老一輩的礦帽、安全帽、防護服,在操作間和監控室里撳著按鈕,生產最新產品,開辟國際市場,建設嶄新的城市。他們的名字前面也有兩個字:銅陵。
1962年是壬寅年,那時我剛好24周歲,那時的銅陵市也正好滿6周歲。今年,2022年,又是壬寅年,整整一個甲子輪回。我今年84周歲了,銅陵市也66周歲了。六十年前,我們這批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攜手年輕的銅陵市,踏著崎嶇,迎著風浪,一起朝前走。六十年后,年富力強的銅陵攙扶著我們這群耄耋老人,踏著幸福,迎著夕陽,繼續朝前走。來時,我們滿頭青絲,銅陵到處是荒山禿嶺;如今我只剩下幾許白發,而銅陵的山山嶺嶺滿目蔥蘢。來時,我們的臉龐豐滿紅潤,而銅陵的道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如今,銅陵的道路寬闊平坦,而我們的臉上青春遠去、歲月留痕。
六十年過去了,我所設計和施工過的建筑,大多已被拆除了,消失了,而這種消失正是社會進步的表現,是值得慶賀的。若干年后,我們這些20世紀五六十年代來銅陵的人,也會一個個地消失,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也是人類社會向前推進的必然。而我們,只要在銅陵前行的長劇中,演繹過屬于自己的故事,也就沒什么值得遺憾的了。
原載于《安徽日報》2022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