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林知味

周慶

這座長江南岸的山城，有著豐富的礦藏，新中國的第一爐銅水澆鑄之后，短短幾十年間，已經迅速發展成頗具規模的現代城市。

發展之快，讓人禁不住既留戀又向往鄉村的田園生活。

于是處于市郊的農林村就給人帶來了無盡的遐想。

農林村名副其實，有山林有田野。

從大環境來看，農林村依山傍水。所謂依山，依的是黃山山脈的余脈，向南連著九華連著天都連著齊云。所謂傍水，傍的是萬里長江，日夜奔流不息，一路向北向東到海不復回。位于北緯31度線的附近，充沛的水源，溫暖的陽光，多樣化的小氣候，讓這個村的物產極為豐富。水稻油菜玉米大豆，茶葉生姜老蒜蔬菜，桃李柿杏枇杷瓜果，在土地上四季不斷。特別是中藥材，黃芪半夏杜仲桔梗肉桂，山上山下溝渠水洼到處野生可采。

從小環境看，農林村挨著市區，卻被一條紅星河阻斷。順著紅星河，是一條高鐵線。從市區到農林村，從農林村到市區只有鐵路線下的兩個隧洞相連，隧洞接著河橋，然后小路彎彎沿著山腳彎彎曲曲向濃蔭密林深處延伸。事實上，就是與市區隔絕了。于是就有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趣，自然散發出別有洞天桃花源的味道。

這味道吸引了頗多熱愛田園有陶翁遺風的文化人，我的朋友柯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柯先生是我的同鄉，大約與我一樣是20世紀90年代渡江南下來這座城市討生活的。但他卻迥異于我的碌碌無為，以勤奮和睿智創立了一份可觀的家業。

而他又是生活的美學家，在對人生的況味咀嚼了無數回之后品評出了農林村桃花源般的真味。于是以他實業家的雷厲風行，索性去農林村賃了一處民房，據說租期達十八年之久。

他用多年收集的古玩家具字畫、木石雕刻藤蘿將這座三層小樓裝點得古雅素凈，別有風情。

他取了個別有風情的名字——“濃林十二味”。我以為這個“濃”字用得好，源自“農”而有別于“農”，透出一縷文化的馨香。

在入夏的一個急雨時晴的周末，受他的邀請我與一干好友驅車前去小聚。過了隧洞，過了河橋，迎面濃密的林蔭撲來。林蔭下的路面被雨水沖刷得光亮可鑒，左手邊是圃地，樸榆樟桂烏桕銀杏挺拔著偉岸的身軀；右手邊是小溪，正嘩嘩地流得歡暢，浪花不時地濺起，溪岸上美人蕉開著鮮艷的紅花和黃花，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像出水芙蓉。小溪如何地彎曲，路就隨著如何地彎曲。小溪或緩或急地爬坡，路就隨著或急或緩地爬坡。繞過人煙稠密的村莊，小溪忽然不見了蹤影，車向綠蔭更深處行駛。路便更窄了更彎了更高低起伏了，人家間或地隱現，幾乎進入了深山之中了。不知是過了多少個山坡，坡下露出一座小橋，溪流又從橋下鉆了出來。順著溪流，散落著幾戶民居，掩映在古木交柯濃蔭蔽天之下。車在一幢三層小樓前停下，門樓上掛了數列竹編的燈籠，都刻了“濃林十二味”的字樣。

柯先生就站在檐下迎接我們，他一頭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挽了個髻，一臉絡腮胡須長可及胸，加之濃眉大眼高鼻闊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說唐英雄傳》里的某個英雄好漢。

他笑容可掬地將我們迎上三樓西廂的房間。房間東面的整個墻面上掛著一本虬曲的紫藤老干，梢頭耦合著大片的斑茅，根部鑲嵌著千層怪石，好一幅枯藤老樹的掛壁盆景。見我看得出神，他便走到南面窗前，手指窗外道，我這廂是枯藤老樹昏鴉，下面便是小橋流水人家。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窗外望去，果然橋下流水潺潺，橋上楓楊枝葉婆娑，我的心底不禁蹦出一個“妙”字。妙在借景，屋內景屋外景相互因借，屋外是真、是實，屋內是假、是虛，屋外是天然，屋內人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人工天然，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小溪對岸的田野郁郁青青，像一張巨大的綠毯一直鋪展到不遠處的山腳下。山是青黑色的，山上云繚煙亂，山與云、云與天在這說來就來的雨季里難分難舍糾纏不清——委實一幕情天恨海迷夢般的幻境。

與我同行的朋友們都不禁嘖嘖稱嘆，置身此境，是子云亭邪？縱是民居，何陋之有？

柯先生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說他已經早早備好了家常小菜，都是親自下廚燒的。

我這才注意到屋中的餐桌上已經擺齊了大盤小碟。把酒言歡之際，我好奇地問他，不是說十二味嗎？有什么奇妙之處？

他說他是祖傳的中醫世家，又酷愛美食，于是根據季節變化結合本地的食材炮制了十二道養生菜，并在廚藝大賽上獲獎，名之“十二味”，今天中午給大家品嘗的是這個季節里的三味。

第一道養生鱖魚粥，是選用湖泊鱖魚，鱖魚去骨切片后調味上漿，擺回鱖魚原型。再選中藥材熬制的水加米煲成稀粥，稀粥調味后倒入砂鍋，撒上白胡椒粉上桌。砂鍋需用卡式爐加熱，利用米粥為熱源，上桌后下入魚片燙熟，這樣才能鎖住食材的口感和營養。

這道菜無油低鹽，還原食材本味，而且鱖魚營養豐富補中益氣，健脾開胃滋陰清熱，補肝健腎老少皆宜。

第二道是清炒竹菇，選取山間毛竹生長的菌菇，手工精挑細選后去蒂洗凈，在沸水中焯片刻出鍋加冰塊迅速降溫，再用新鮮菜籽油滑炒勾薄芡淋明油裝盤即可。竹菇具有清熱化痰止吐抗氧化的功效，是一道難得吃到的養生藥膳食材。

第三道是涼調松針，采集春季松針的嫩芽，九蒸九曬之后，用沸水燙制，再用冰水過涼，采用自制的湯汁調味。松針具有祛風燥濕，活血安神的功效，對高血壓，預防乙腦、流感、風濕具有療效，能抗病毒，延緩衰老和降血脂等作用。

他侃侃而談。我心下想，鱖魚竹菇入菜，雖說做法新穎，調味精致，倒也平常。只是這松針涼拌著吃，還是頭一回。聽說松鼠吃松子，還沒聽說松鼠吃松針呢？筷子不自覺地伸到松針碟子里，夾起來嘗了一嘗，果然是從未領略過的滋味，有一絲清香有一絲淡澀。我忽然冒出一句，這松針能吃，怕是青草也能吃吧？

柯先生微微一笑，他這十二味里就有一味青草的，只是必須用春天里某種頭茬青草的嫩尖作原料。各位要嘗，只有等來春了。

我的朋友們都驚呆了，紛紛好奇地問他怎么想到來此地選中此房開此“濃林十二味”的。

他若有所思，現代文明的創造力在其對世界的征服中摧毀著人類生存的條件，破壞了那些賦予人類生存以穩定性和可靠性的社會關系。它把人性從大自然中解放出來，卻又把它關進了一個由工廠、貧民窟、混凝土叢林以及理性化國家的官僚主義迷宮構成的鐵籠之中。

他的表情像極了羅丹的雕塑。

我不禁疑惑，你這么哲學？

他回答不是，是Arif Dirlik說的，一位美國的學者。

我說你有遁世的思想？

他搖搖頭說他本來就生長于鄉土原野，現在無非是回歸而已。

我凝望著他，他的額頭寬闊，眼睛深邃而明亮，于我既熟悉又陌生。

柯先生是無為人氏，名文枝，我以為名如其人。

柯者，從木，發一脈文化新枝于這江南城市邊緣渾樸的鄉野，斯人可為，斯事可彰。

原載于《安徽工人日報》2021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