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見（組詩）

劉忠

月下

我在無盡的夜色中歸回九棵楓

那山口有俗世的風，經年吹過

殘存的兩棵楓樹背負起村莊全部的傳說

它們是我和伯父各自把持的豎笛

面對孔城河

月光作了村子里所有事物的坎肩

九楓渡口，時光不停地渡過

那盞松油點亮的燈火，與月相映

一起失落在楓下的池塘里

醮著煙灰的水被我仰首飲下

村莊的夢想非常簡陋，突然間

我不再懼怕那些存棺

和飄忽的點點火光

生命之外

一朵野菊心無旁騖地綻開

那一支靜默多年的畫筆

那幅紅綢

從此憩在楓樹枝頭

從此憩在我少不更事的門扉

村莊

我的故鄉名叫九棵楓

一座親切的容器

收留我所有的舊模樣

在九棵楓丟失的彈弓和童年

多么散亂的腳步

在風與云影之間逃散

張泊水庫旁的踩水車

憑水洗滌輪回的歲月

我的親人們

一個一個地住進先鋒崗

剩下老瓦屋

剩下依然存在的一兩聲咳嗽

讓我無論遙望還是傾聽

所謂故鄉

就是父母雙親

就是村口相依翹盼的兩棵楓樹

劉嘰頭在村莊的最南面

排塘里水鴨成群

夕陽之下，它們是明眸里的點點淚花

還有一條河流

更是苦難日子抽過來的一記長鞭

我用骨骼做成木筏

泅渡靈魂和純樸的故鄉

唇語

與秋天唇語

今冬的雪會在九棵楓繼續失蹤

高過村莊的瓦檐，高過房頂的炊煙

上一次，母親術后醒來

我分明看見她的眼里噙著疼痛

天色昏黃

孔城河收攏不住一條狹長的亮

母親曾經挑土加固的雙堤

成為她與歲月狡辯的雙唇

不肯向命運歸還剩余的日子

那絲亮忽而風卷殘云

忽而蜿蜒低泣

我已經在去往先鋒崗的路旁種下一片桃林

還一直準備把老屋翻修一下

兒子在練習書法

他要雕刻奶奶的墓碑

熄滅

倚馬千言

閱讀日夜兼程的孔城河

定然是菜子湖的一根食指

木版年畫里麒麟送子

有些事已成定數

我從祖母雙手祈禱的掌縫里墜落

我的破涕之聲驚動了九棵楓

宋朝流失的時光空蒙淡遠

荻埠歸帆

在一處等候的鏡中啟拓封疆

今日冬至

古塤里暗藏著一個啞謎

風厥之中我撲滅一場兇猛的山火

記憶的碎片輪回

在無法破解的幻象中

誦經，還原塵世斑駁

煤油燈盞點著虛偽的光影和心跳

光莊窯場殘垣斷瓦

我將如期熄滅母親絲絲游離的光芒

預見

假借一壇村醪買醉

假借一片灘涂清蒸伏羊

孔城河靜靜地拐彎又拐彎

假借狂歡之名

我的疼痛，跟隨著燒烤囂張不已

指使自己的身段扭曲又扭曲

直到傍晚抓一把沙子掩蓋累累傷痕

直到夜深人靜時

下一場雪掩埋人聲鼎沸

直到疼痛走過“S”形十甲，飛檐翹角

直到戴南山先生別號憂庵

直到孔城暮雪

此事從此無關風月

家家墐戶

依然走失了炊煙

我想要伸手扶住這些人間煙火

我不忍心讓縹縹緲緲的幻覺跌落孔城河

可以預見

那個不懂得脆弱的我

既沒有扶住炊煙，也沒有抓住流水

原載于《特區文學·詩》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