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
洮硯
洮河的藏語意思是神水。
神性的水讓河里的石頭從小就飽讀詩書,用清澈和平靜給兩岸的莊稼和黎民百姓造句。
正是因為洮河一手扶著青藏高原,一手扶著黃土高原,它才敢于夸下海口:唯洮河綠石北方最為貴重,綠如蘭、潤如玉,得之為無價之寶。
正是因為洮河見過大世面,才成就了洮石,成就了洮硯的材料。
洮硯的材料以綠為主,一種是鴨頭綠,“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寫過一封表揚信,一種是鸚鵡綠,刑部尚書馮延登把它寫進了詩里,寫到一本《縣志》里。
并且從我的口中再次讀來,自有一股清涼的感覺,如漣漪一層層地漾開,現出一塊硯石的鏡像。
我們對那些把自己的體溫一并刻進石頭的人,對在完成采選、設計、制坯、雕刻、打磨后,并按圖索驥,找回故鄉的人,尊稱他們為臨潭工匠。
當我的筆鋒一遍遍地舔著洮硯時,我知道將有許多事物被它請出。許多事物本來存在,只是需要我們再多一聲呼喚,再多一句敲打。
十里臥佛
臥下,把站立的空間留給人間。
據說,新華社用“中國第一臥佛”來形容,是因為這尊臥佛太生動了,也就是說,我可以用三次人稱,來對“生動”作一次全面的注解。
如果是她,冶木河畔,月色當空。她輕舒睫毛,手捻夜露,青松翠竹虛幻的身影似乎為她涂上黛色的胭脂。
她一慈悲,所有的山河都跟著慈悲,她一聲佛號,所有的山河都默誦經卷。如果是他,或日向中天,或夕陽斜下。
他必定戴鐵盔、著鎧甲,青松為長纓、余暉為馬韁,在若動欲醒中,讓一座山身驚狄馬。
唐蕃古道的要沖地段,他在堅守;茶馬互市的邊塞要地,他在生息。
如果是它,那一定是一群努力著的石頭,仞于松、堅于野,一路挺進洮州大地的記憶。
這么多年了,我的體內是否也有這么多一顆顆石子,它一寸一寸地硌痛著我。
一寸寸地住進了我的身體。它已成佛,讓我臥下。
天池冶海
西征的常遇春比我早到了600多年,只是那討伐的烽煙早已被這一池吹皺的池水所替代。
飲馬的響鼻久遠,似一泓飛翔的湖水,把花山峽谷當作歷史的秋千,來回蕩漾。
在看到那尊白色喇嘛塔時,我確認自己是為朝拜而來。
我朝拜湖水收養了天空,那么有遠大抱負的天空,為什么愿意在湖水里顯得那么安靜、那么渺小。
我朝拜身處遠方的大海,它把自己遼闊的名字賜予了這灣身處高原的湖水,是不是虔誠與圣潔也是一樣的遼闊、一樣的有容乃大。
我朝拜遠山的輕霧氤氳,也朝拜近海的水光瀲滟。我朝拜青春敞亮的天池,也朝拜隆冬九天的冶海。
我問這光潔的冰面,是不是愛得久了,你把這一山的花草樹木,把洮州大地鄉村振興的農具家什都緊緊地凍在一起,像一場無法抗拒的洗禮,也像一個無法分開的民族。
天池冶海,你靠近天空,靠近大海。也靠近我的仰望。
赤壁幽谷
越幽靜,越像是一個動詞。
那個動詞一定是燃燒,一張張紅色的、黃色的沙礫巖,一頁頁地翻過去,那是大地在排版,在朝廷的奏折上敲下赤色的印章。
那是掉進巖群的夕陽在燃燒。
那是沒有寫完的傳說在燃燒。當年的趙龍官追殺惡泉蛇精,在追到這本書的扉頁時,遇到了他一生最后的寂靜,那是火留下的痕跡。過火面積,也是洮州大地峰巒疊嶂的體積。
你燒掉的可能是一件事物,但你不可能燒掉傳說,燒掉山谷里這巨大的寂靜。
在燃燒中,我感覺到我的徜徉愈發渺小,但也感覺愈發溫暖,因為有四屏風遮擋住風雨,讓我一下子覺得我真的到家了。
因為我真的看到了大自然徐徐鋪開的圣旨,宣讀著我按捺不住的鄉愁。
廟花山
每一個村莊都是祖國心頭的一滴熱淚。
2013年,廟花村實施易地扶貧搬遷后,就真的把小橋流水,把彩蝶紛飛搬進了老百姓的心坎,就真的搬來了幸福,它的名字也一下子名副其實起來。
矢車菊、美國石竹、孔雀草等500多畝花卉,用自己盛大的開放作證。
17戶用“花廬”精品民宿、110戶用直接參與旅游經營作證。
我用我的到來作證。不遠處的天池冶海和冶木峽也起來湊熱鬧,它們用自己的水霧一樣的花香做這個臨潭會客廳的香氛,給我洗塵。
為我點燃一柱裊裊上升的鄉愁。
新城蘇維埃舊址
“洮州會議”并沒有結束,因為城隍廟上的紅旗還在熱騰騰地飄動著,剛剛討論完“1343”發展戰略,洮州大地又響起了“堅持一個主要支撐、優化兩大發展環境、實施三大發展策略、抓好四項重點民生”的奮斗號角。
戲臺上的整軍報告還沒有作完,每一個字都是一闋詩詞,丟在臨潭,就成了“中國文學之鄉”。
每一個字都緊緊地抱在一起,像“全國民族團結示范縣”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每一個字都是濕漉漉的負離子,讓紅色的山水成為“全國體育旅游示范基地”。
走進蘇維埃舊址,就聽見忽必烈南下攻城拔寨的蕭蕭戰馬聲,就聽見紅軍北進的整齊步伐聲。
走出蘇維埃舊址,就聽見摘下貧困帽、戴上鄉愁帽的千年流水聲。
歷史有成色,依舊不褪色!
冶木峽
冶木峽是臨潭人的平衡學。冶力關鎮是那個力大無朋的常遇春,一頭挑著上峽,一頭挑著下峽。
一頭挑著綠水青山,一頭挑著金山銀山。
一頭挑著意外闖入的我,一頭挑著一顆震撼的心。
其實,在原生態面前,我們都不需要當地導游的介紹。
這些峭拔的溝壑,爬上峭巖的松柏,它們的蓊郁蒼翠、它們的纏繞盤結,甚至它們的雜木叢生,都是對大自然一種順勢而為的交代。
這時,我們的語言不可能讀出它們的內心,深邃的峽谷,本身就蘊藏著無窮無盡的語言,那瀑布,那飛禽,那夜鳶的歌吟,它們都是自己的表達者。
那目不暇接的呈現,都是它們本身的導游詞。
原載于《星星》2021年11期下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