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東平

入秋后的一天,我坐上回老家的列車,去參加弟弟的婚禮。自上大學起,我便開始游居在外,和故鄉之間的“臍帶”幾乎已被剪斷,跟家人也聯系不多。
有位哲人說,離開家鄉,就算離開了生活。因為人在家鄉,才不會有時空的間隔和暌離,也沒有逆旅過客之感。生于斯長于斯,渾然處其間,與家鄉合而為一,才是本真的生活。而我游蕩在外久矣,與一切都變得疏離。
弟弟畢業后留在父母身邊,工作、戀愛、結婚。我比他大六歲,可至今還孑然一身。看著車窗外連綿不盡的遠山,我萌生出一個念頭,我這個久不歸家的人,要在婚禮上作一個關于家的致辭,當著眾多親朋好友,不僅要為弟弟送上祝福,還要談談關于家的三個時刻。
回家之路總是充滿未知。我記得,馬爾克斯的晚年回憶錄,就以一次回家經歷作為開始。那年他23歲,在不情不愿中,踏上了陪母親回鄉變賣老宅的旅程。
他說那次旅行,讓他認識到童年遭遇的一切都具有文學價值,只是他如今才略懂欣賞,一切都演化為了文學,那些房屋、人和回憶。到家那天的上午,他才真正體驗到靈感噴發的緊要關頭,那感覺摧枯拉朽,從此他便立志成為一名作家,矢志不渝。75歲的馬爾克斯斷言,那次回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法國社會學家迪迪埃·埃里蓬,在得知父親去世后,也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少年時代的他一心想逃離故鄉,去尋求另一種生活。他遺憾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遺憾一直以來沒有試圖去理解父親和家鄉。而通過這次還鄉,他終于回歸了故里。
婚禮那天,我作為我家的代表,上臺講了那三個時刻。
第一個時刻發生在我6歲那年,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天家里突然變得異常緊張,所有人都面色凝重,腳步匆忙,我在窗外看著屋內黑漆漆一團,幾個人圍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過了很久,我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從此我便有了一個弟弟,這是一個人來到家里的時刻。
第二個時刻,是他第一次出門打醬油,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獨自走出家門,試探性地邁向陌生的世界,我們像偵探一樣尾隨其后,偷偷看著他畏縮忐忑的背影。從那時起,他就要開始一步步走出這個家。
此去經年,結婚禮成的瞬間是第三個時刻。十幾年的出走后,他終于又返回了家里,而這個家,嵌套在他當年出生的家里。那天的中式婚禮喜慶高雅,在拜天地高堂等肅穆的儀式中,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下,穿戴鳳冠霞帔和狀元服的兩個年輕人結為了夫妻。
以上三個時刻,都是關于家的良辰。
從家里來,回家里去,這大概就是中國人千百年來都要經歷的人生旅程,雖然回家的方式各有不同。婚禮喜宴上,我見到了許多久未謀面的父老鄉親,歲月在他們臉上刻下了深重的印痕,他們曾看著我長大,也看著我離開。
其實在致辭的結尾,我本該向他們匯報,我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也正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