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影/文 周心印/評

小時候看武俠小說,迷思之一是黃蓉從《射雕英雄傳》到《神雕俠侶》的巨大轉變。
開個腦洞,用武林類比學術世界看這個變化。在《射雕英雄傳》里,年輕的黃蓉已然是光芒耀眼的科研之星:家學淵源、師從各領域泰斗、日閱論文三百篇。她腦子靈雙手勤,年紀輕輕就能帶研究生,甚至開始領導國內頂級實驗室(丐幫)。這架勢,是要開山立派掀風雨的。
也不過20年,俏蓉兒已是面帶風霜的郭夫人,早早從學科帶頭人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每天的生活重心繞不開襄陽的學區房,操心大女兒找工作小女兒青春期,靈巧勁兒主要用于發展老公的社會關系。如此精力分散,難怪被連博士學位都沒拿到的后輩李莫愁攻擊得很狼狽。
反觀后來的巨擘郭靖,認識黃蓉時還是降分錄取的邊遠地區學子,資質普通,靠著后者的裙帶關系才進了洪七公的課題組,讓努力有了契機。
那時候,也許會有少林寺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悠悠感嘆:歷史經驗證明,女俠繼續闖蕩江湖的十不足一,大多數就是混一個名頭就嫁人了。今年入山門前幾名居然都是女的,真是占名額,擋了真心搞武學的考生的路。
臨了補充一句:我不是歧視啊,郭夫人其實真可以爭氣點。
剛讀黃蓉時年紀小,挺不滿意劇情發展。小朋友有江湖夢:仗劍騎馬,無所掛礙,誓不會像桃花島家的小女兒,一身靈氣都消耗在夫君兒女的小天地里。我可能也會想:雖然聽起來讓人不舒服,可黃蓉也不過如此。
工作后,我寫過一個關于女科學家的稿子。根據中國科協的數據,到2013年我國女科技工作者已經超過2400萬人,2013年兩院院士中只有5%是女性;長江學者中,女性的比例是3.9%;中國青年科技獎獲獎者中,女性占8.4%。
華山之巔,很少見到女性身影。更多的江湖女兒,藏在了波濤之下,或是擱淺在了生活的沙灘。采訪中,不少教授告訴我,自己實驗室里的女生表現不比男生差,最后走上學術深造道路的卻遠遠少于男生。
似乎沒人逼她們,這是她們的自主選擇。這是我成人后慢慢明白的。當黃蓉站在襄陽城樓上,孩子們已經能獨當一面,丈夫永遠沉默踏實地立在身旁,我猜她是幸福的。她做出了選擇,她不后悔。
黃蓉的女兒郭襄做出了另一種選擇。她終生未婚,無兒無女,建立了一個頂尖實驗室,培養了一大批學術之星,書寫了能載入武學史冊的著作。光是她成果的證明、延伸和反證都能養活好幾代人。如此學術大牛,后人對她的討論很大一部分集中在她的情史。
這就是江湖“歷史經驗”給出的女性單選題了:要么“不爭氣”卻守著冷暖自知的幸福,如黃蓉;要么“爭氣”而總被“高處不勝寒”,如郭襄。
與此同時,江湖“歷史經驗”給男性的單選則是:學術,究竟是如郭靖 “為國為民”,還是如風清揚“獨孤求敗”。
太奇怪了,同樣的起點,為什么要解答不同的考卷?當選項不平等,自主無意義。
“歷史經驗”是惡毒又狡詐的歧視,它把受不公平對待后的結果,當作繼續這種不公平的理由。到最后,連不公正的受害者自己也迷糊了,看不到家庭和事業單選題以外的各種可能性:延長男性產假讓夫妻雙方共同照顧孩子、社會福利更深介入幫助家庭照顧老幼……
它傷害的也不只黃蓉一個,江湖艱難。
水少魚蝦眾,資源分配不公平。同樣研究《葵花寶典》,林家鏢局申請項目基金就不如華山派更有機會。丐幫名聲響,長老位置就那么幾個,招生又那么多,打狗棒耍上天也只能慢慢等機會。
黃蓉郭靖們還是少數,更多的是那些大戰里烏壓壓的背影。你求上山門,你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久,對武林未來說不上有多大責任心,你只知道行囊里是父母半輩子的積蓄。你以為武學千變萬化,其實靈動與輕盈是奢侈,重復的挑水打樁才是常態。遇到糟糕的師傅,天天摁著跑鏢不讓正經練武。遇到好的師傅潛心向學,也免不了在師兄來訪時心生彷徨——人家拳打得不如你、套路鉆研不如你,去了小公司明教沒想到創業板上市已經小康了,你還住山門宿舍,想結婚都買不起襄陽的房。
這時候,一些家伙在你耳邊一遍一遍地說,“歷史說明,江湖不是女俠/非俠二代/小門派/契丹混血……的地盤”,你或許就真的放棄了。你很遺憾,但也不后悔,這就是生活。
可這些家伙還要坐在江湖之巔俯視你的掙扎,假惺惺地對無數個更年輕的你發寄語:“我不是歧視你們,你們自己得爭氣。”
爭什么氣?氣都要氣死了。
(選自2017年11月1日《中國青年報》)
【解 讀】作者懷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陳述學術界女性科技工作者從事高端研究的尷尬現狀,揭示其深層次復雜原因。文章觸及敏感的學術界話題,主旨宏大深刻,而以武林類比言之,語言詼諧風趣,感情沉郁悲愴,深見憂國憫世之情懷。
文章標題 “黃蓉你爭口氣”儼然是站在學術之巔的權威們對女性科技工作者發出的寄語,也代表不明真相與原因的社會大眾對女性科技工作者的失望與期許。表象地看,女性在求學與科研的初始階段,常常表現特別出色,諸如勤奮好學,刻苦鉆研,成就斐然,享有盛譽。正如不少教授告訴作者的,“自己實驗室里的女生表現不比男生差”,甚至令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感嘆:“今年入山門前幾名居然都是女的,真是占名額,擋了真心搞武學的考生的路。”學術老前輩們真擔心考研考博的女性太出色,名額占得太多,會擋了真心搞學術研究的男生的路。可后來,女性“大多數就是混一個名頭就嫁人了”,等到她們成家立業之后,尤其是“孩子們已經能獨當一面,丈夫永遠沉默踏實地立在身旁”的時候,她們“一身靈氣都消耗在夫君兒女的小天地里”。中國科協提供的統計數據很是確鑿,到2013年我國女科技工作者已經龐大到超過2400萬人,可拔尖女性人才寥寥,2013年兩院院士中女性只有5%,長江學者中女性僅3.9%;中國青年科技獎獲獎者中女性占8.4%。這種現狀怎不令人對女性科技工作者失望呢?
平心而論,女性在求學與科研的初始階段的出色表現,一方面確實是與她們本人的勤奮刻苦,積極進取有關,但同時也表明這個階段的男性實際上是“淪陷”了。有大學教師感嘆:“越是重點大學,越是熱門專業,大學新生的隊伍中男生越是少見。”甚至有重點大學的教師悲嘆:“現在的男生消失不見了。”這可能有些夸張,但事實確實令人悲戚,中學階段的女生用心讀書,非常吃苦,而男生大多貪玩,多數喜歡玩游戲,因此男生扎堆進了普通本科與職業技術學院。盡管這是中學教育階段存在的嚴重現實問題,但能不能因為女生上重點大學、進熱門專業的比例大,女生大學畢業后考研考博的比例高,而日后拔尖的女性科技工作者寥寥,就斷言是女性科技工作者“混一個名頭”后就不努力了,不爭氣了呢?不能。作者的回答是:“爭什么氣?氣都要氣死了。”作者的憤激之語,確實是無情現實的無奈悲嘆。因為女性科技工作者“不爭氣”的背后,有目前科研體制的弊端存在,其一是“水少魚蝦眾,資源分配不公平”,同等層次類別的科研課題,年輕的科技人員申請項目基金就不如元老派更有機會,更何況年輕的女性科技工作者呢?二是“丐幫名聲響,長老位置就那么幾個”,因為學科帶頭人名額有限,年輕女性科技工作者的“打狗棒耍上天也只能慢慢等機會”,讓你慢慢等上十年,再熬上二十年,你還會有韌性乎?或許你混明白了在現有體制下即使熬白了頭也斷無出頭之日,你還會堅守下去嗎?其次還有社會輿論環境的渾濁,倘若你一個女性科技工作者“終生未婚,無兒無女,建立了一個頂尖實驗室,培養了一大批學術之星,書寫了能載入武學史冊的著作”,始終得不到人們的敬重,人們看不到你作為“學術大牛”的科研價值,倒是津津樂道你的所謂“情史”,八卦你的緋聞,試問,還會有哪一位女性科技工作者敢如此“爭氣”?郭襄的“高處不勝寒”,折射出世俗的冷漠,世態的淡涼,世人的無聊。這種對于性別的“惡毒又狡詐的歧視”不除,女性科技工作者自然失去了茁壯成長的肥沃土壤。再次還有社會配套的福利政策的問題存在,男性科技工作者可以全身心投入科研工作中,而不必因休產假照顧孩子分心,可以將照顧家庭老幼的負擔推給妻子,自己一心撲在科研工作中,女性科技工作者可以享受如此政策福利嗎?目前社會有無可能“延長男性產假讓夫妻雙方共同照顧孩子、社會福利更深介入幫助家庭照顧老幼”呢?當然還有現實的生存困境的困擾,諸如你“潛心向學”,取得了不俗的科研成就,但面對“拳打得不如你、套路鉆研不如你”的師兄謀職在創業板上市公司已經小康了,而你依然獨守研究院的單人宿舍,“想結婚都買不起襄陽的房”,難免心里拔涼拔涼的。雖然這第四個因素可能是男性科技工作者與女性科技工作者共同遭遇的困境,但前三個因素可能是女性科技工作者的“專利”了。如果不能從外部幫助女性科技工作者提供平等機遇,創造有利科研條件,創設寬容仁愛的人文環境,單單從女性工作者自身找原因,指責女性科技工作者“不爭氣”,那么作者的“爭什么氣?氣都要氣死了”的憤激話,今后還有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