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東
自黑格爾以降,關于“哲學的終結”這一問題的討論由來已久,而終結主體性哲學的任務最先是由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所開啟的。馬克思通過對以黑格爾唯心主義和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為代表的舊哲學的批判,將哲學的關注點由抽象對立的“兩極”引向了現實的人的實踐,為破除“抽象對人的統治”指明了現實道路。現代西方哲學接過了馬克思拒斥形而上學的旗幟,致力破除理性神話對人的片面束縛,尤其是后來一部分哲學家對人的“生活世界”的關注更是離不開馬克思哲學革命的理論提示。馬克思哲學所完成的哲學革命是出于馬克思作為一個實踐唯物主義者的理論自覺,也是哲學自身發展的必然要求。哲學發展到黑格爾哲學那里,思維領域的邏輯演繹已經到達巔峰,而哲學理論發展的最大源頭活水必然是現實的人的歷史實踐,或者說是與人的生存發展息息相關的生活世界。“回歸生活世界是現代哲學的基本精神。只不過馬克思回歸的是現實生活世界,而現代西方哲學所回歸的則是人的日常精神世界。”①李文閣.馬克思:一位現代哲學家[J].天津社會科學,2000(4):25-29.客觀來看,現代西方哲學朝向生活哲學的發展趨勢,所延續的正是馬克思哲學的理論遺產。遺憾的是,由于現代西方哲學普遍在脫離社會經濟發展現實的前提下討論“生活世界”,因而無法實現對馬克思哲學的真正超越。
哲學已經走向終結,這一結論蘊含著一個悖論:使哲學走向終結的仍然是哲學話語,并且哲學依然在當今時代對人類生活發揮著重要影響。從這一點來看,哲學并未走向終結。因此,我們需要深入反思“哲學走向終結”這一命題的真實所指。事實上,這一結論起源于20 世紀以來的現代哲學對傳統哲學的理論討伐,其討伐的對象基本聚焦于古典哲學的最后一個代表人物——黑格爾。因為黑格爾的思辨哲學真正“終結”了傳統知識論哲學的發展,這一哲學理論代表著傳統知識論哲學的最高形態。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走向終結之本真意義恰恰是指以黑格爾哲學為代表的傳統知識論哲學的終結。所以,要想理解“哲學走向終結”這一命題的真實含義,就必須破解以黑格爾哲學為代表的傳統知識論哲學在其“終結”過程背后隱藏的基本邏輯。
從根本上來說,近代哲學是在超越中世紀哲學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西方社會步入中世紀后,哲學發展與作為統治意識形態的神學緊密結合,哲學的立腳點由對人的關注上升到了對天國的崇拜,其結果是上帝作為萬物的尺度取代了古代哲學中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最終導致哲學喪失了反思批判本性而淪為宗教神學的附庸。文藝復興運動以來,為了擺脫封建神學對人的束縛,哲學家們開始重新發現人的價值、弘揚人的主體性的努力。在一定意義上,哲學研究逐漸由彼岸世界的“天國”再次回歸到此岸世界的“現實”中來。以笛卡爾哲學為標志,近代哲學之序幕得以真正開啟。笛卡爾是第一個將身體與心靈、主體與客體嚴格區分開來的哲學家,他主張從理性主體的“自我”出發來反思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二元關系,在此基礎上對人所處的客觀世界進行理解與認知,并通過弘揚主體理性以擺脫“神圣形象”對人的異化統治,最終形成一套以主客二分為邏輯特征的哲學體系。笛卡爾哲學對心靈與實體的嚴格區分,使恩格斯所言的哲學基本問題(即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首次凸顯出來,其意義在于推動了同一時期科學反對宗教、人性取代神性的思想運動。
按照笛卡爾的哲學提示,近代唯心主義者紛紛從作為主體的人的本身出發考察外部世界,將理性主體作為建構包羅萬象的哲學體系的根本出發點,并體現出凌駕于一切學科、科學之上的形而上學特征,因此這一時期的哲學往往被稱為主體形而上學。在很大程度上,這種哲學適應了早期自由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對哲學的發展要求。以19 世紀中期為節點,笛卡爾哲學所開啟的近代哲學的內在矛盾開始凸顯,“這突出地表現在原來作為近代哲學兩大進步的對理性的倡導以及對主客心物的明確劃分因被絕對化而都走到了其反面”①劉放桐.西方哲學通史——西方近現代過渡時期哲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近代哲學一反中世紀經院哲學對理性的遮蔽,轉而強調理性的權威對人的生存發展的積極作用。但是,“理性至上”和“科學萬能”的信條又導致了新的權威的絕對化,理性轉身成為一種新的“迷信形式”對主體產生了新的束縛。其結果是,“用理性建構的哲學體系變成了脫離人的現實生活和實踐的思辨形而上學體系”②劉放桐.西方哲學通史——西方近現代過渡時期哲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因為,笛卡爾開創的二元論哲學對主客體的嚴格區分,雖然為克服傳統哲學的樸素性和直觀性奠定了邏輯基礎,但是這種主客二分的哲學思維方式卻因其走向絕對化而忽視了主客體之間的普遍聯系。正是因為這種哲學只能在對立意義上看到彼此分離、形而上學的“兩極本體”,而看不到聯結“兩極本體”的現實世界人的活動,所以這一時期的哲學要么從“兩極”中的物質、存在等范疇出發走向了機械唯物主義,要么從“兩極”中的思維、意識等范疇出發走向了思辨唯心主義,二者相互責難、相互融合,最終形成了一個體系完善且又具有“自反性”的二元論哲學圖景。
盡管以康德和黑格爾為代表的哲學家都在試圖綜合近代哲學研究中的二元論特性,但因為普遍局限于思辨立場,而忽視了現實的人的實踐的重大意義,所以最終都未能解決近代哲學的根本命題。其中,康德以現象界和物自體的區分,試圖實現主觀與客觀的高度統一,但由于康德對物自體的矛盾規定,其結果反而證明了主客體統一的不可能性,從而走向了不可知論和懷疑論的理論窠臼;黑格爾試圖以概念運動的辯證法來消解思維與存在關系的矛盾對立,但因為概念的辯證運動是在完全脫離思維具體內容、缺乏現實基礎的前提下所完成的思辨邏輯演繹,所以從根本上還是屬于意識領域內的綜合,沒有跳出主客二分的絕對范疇。但即便如此,黑格爾也不愧為近代西方哲學集大成者。因為現代哲學革命正是按照黑格爾“本體中介化”①孫正聿.從兩極到中介——現代哲學的革命[J].哲學研究,1988(8):3-10.的提示,才得以將哲學研究對象由“兩極本體”引向了“中介領域”。由于康德和黑格爾都無法找到聯結主客體關系的真正中介,因此他們最終都未能完成近代哲學的上述任務。以黑格爾思辨哲學體系的解體為標志,近代西方哲學全面走向崩潰,由此產生了“哲學走向終結”的學術命題。
哲學走向終結的真實意義是哲學思想霸權的終結②高清海,孫利天.哲學的終結與人類生存[J].江海學刊,2003(5):16-21.,換言之,是主體形而上學這種哲學形態的終結。主體形而上學以純粹思辨的方式,為世界的一切現象提供終極性的知識解釋,以一種絕對的真理性明示,承諾能夠解決現存世界的一切問題,自詡代表著人類終極的尊嚴和福祉。如此一來,其導致的結果,一方面是一系列無法兌現而又看似偉大的信條許諾,另一方面則是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在思維意識層面對人類主體造成了一種無形的抽象統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哲學家提出的一個響亮口號就是拒斥形而上學,以打破傳統形而上學的抽象霸權和神話地位。在拒斥形而上學的運動中,馬克思率先扛起了大旗,主張從“現實的人”“人的實踐”出發來反思以往的全部哲學,創立了以實踐唯物主義為理論表征的新哲學。隨后,現代西方哲學家們紛紛按照馬克思實踐觀變革的哲學提示,在總體意義上實現了近現代西方哲學發展的哲學轉向,開啟了新的哲學形態構建,將哲學的關注視域由“兩極本體”引向了“生活世界”。因此,當哲學的關注點由“世界存在之終極意義”轉換到“人類生存發展之基礎意義”的追尋之時,哲學的研究對象、致思方式也必然會發生重要轉換。“哲學走向終結”這一命題的真實目的并不是終結哲學,而是再造、重建一個區別于傳統哲學且符合當前人類生存發展要求的全新哲學樣態。因而,“哲學的終結”并非哲學的消亡,它展現的是哲學的發展界限、哲學的關注視域的根本轉變。從根本上來說,“哲學的終結”乃是對傳統哲學轉向現代哲學的一個否定性闡釋,而在主體性哲學向現代哲學過渡的過程中,馬克思的哲學革命無疑起到了“開端”的作用。
1843—1844年,馬克思先后發表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猶太人問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重要著作,標志著馬克思開始了哲學變革之路。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從哲學的高度闡明了現實生活中人的解放不僅僅是宗教或意識領域的解放,而且包括人的政治解放等在內的世俗生活的解放。在這里,馬克思雖然沒有直接提到經濟因素,距歷史唯物主義形成尚有一定距離,但是他已經初步認識到應當從人的世俗生活(即現實世界)中來尋找人的解放之歷史路徑。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中,針對德國哲學的發展現狀,馬克思深刻地指出:“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③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在這里,馬克思事實上已經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非神圣形象對人的異化統治。因為在資本主義時代,作為非神圣形象異化的“資本”徹底取代了近代形而上學語境下作為彼岸世界最高存在的“神圣形象”——先驗理念世界中的絕對精神,并且以另一種形而上學的方式一躍成為此岸世界的最高“統治者”。這在很大程度上為馬克思開展《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甚至是《資本論》的寫作做好了思想準備。可以說,沒有這種認識,馬克思就無法完成以實踐觀變革為理論表征的哲學革命,更無法進行《資本論》的研究。在《導言》中,馬克思已經明確提出了廢除私有制和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而要完成這種歷史使命,就必須運用無產階級自身的哲學。所以,馬克思指出:“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①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1.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馬克思已經開始擺脫黑格爾唯心主義思想的束縛,而試圖轉向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
以《手稿》和《神圣家族》的發表為標志,馬克思為哲學變革進行了更為充足的理論醞釀。在《手稿》中,馬克思的批判重點已經由《導言》中對宗教、國家和法的批判,發展至以市民社會范疇為表征的對人所生活的現實社會的批判。為了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馬克思在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思想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一方面他接受了黑格爾思辨哲學對主體能動性的辯證肯定;另一方面又揚棄了費爾巴哈關于人的類本質是其類意識的觀點,而發展為自由自覺的活動。馬克思指出:“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人的能動的類生活。”②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3.馬克思不僅超越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對人的本質抽象性理解,而且還揭示了改造對象世界的物質生產活動對于人的生存發展的基礎性作用,呈現自然的人和社會的人、先在的自然和人化的自然等一系列二元范疇的科學理解。可以說,這一系列極具創造性的思想為馬克思隨后的哲學變革進行了重要且充分的理論準備。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進一步認識到法國唯物主義被德國唯心主義所戰勝的根本原因,法國唯物主義這一哲學形態所處的階段是“自然主義”的唯物主義水平,它不了解人的現實的、能動的實踐活動的基礎意義,因而只能以機械的方式展現物的意義上的“抽象的人”。對此,馬克思深刻指出:“任何極端都是它自己的另一極端。抽象的唯靈論是抽象的唯物主義;抽象的唯物主義是物質的抽象的唯靈論。”③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355.因此,《神圣家族》所展現的馬克思的哲學任務是雙重的。一方面,它需要超越黑格爾的“抽象王國”;另一方面,馬克思還需要批判費爾巴哈“抽象的人”的觀點,從而為其以“現實的人的歷史”為出發點的新哲學開辟道路。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才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指出:“但是,費爾巴哈沒有走的一步,必定會有人走的。對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費爾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定會由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來代替。這個超出費爾巴哈而進一步發展費爾巴哈觀點的工作,是由馬克思于1845 年在《神圣家族》中開始的。”④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349.因此,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的核心工作就是揭露以“抽象的人”為出發點的哲學學說的歷史局限(即這種哲學學說從根本上無法成為無產階級革命和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論武器),實現以“現實的人”為出發點的哲學理論構建。
作為無產階級理論武器的馬克思哲學,其根本使命是為無產階級進行粉碎舊世界、再造新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提供理論指導。因此,馬克思哲學必須立足于社會現實,從現實的人的實踐出發,對舊哲學進行徹底改造,最終完成科學地解釋世界和革命地改變世界之歷史任務。基于這一任務,馬克思哲學必須消解舊唯物論之機械性和唯心論之抽象性的理論缺陷,將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有機統一起來,而這一切都必須立足于現實的、歷史的人的實踐。正因為如此,在結合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過程中,馬克思始終堅持將二者與人的“感性活動”(即人的實踐活動)聯系起來。因而,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在哲學史上第一次將實踐的觀點引入哲學,并作為其全部學說的根本出發點。馬克思正是立足現實的人的實踐,“深入到‘歷史一度’中,將作為存在者的人的背后的社會關系從人的實踐活動中開顯出來,進而發現了歷史發展的‘真相’。也正是通過此種研究路徑,馬克思將哲學所切中的‘現實’透入問題的始源性層面,即總體性的‘社會存在’及隱藏于其中的‘社會關系’”①胡建東,穆艷杰.從哲學“如何切中現實”到“切中何種現實”——論“新唯物主義立腳點”問題[J].理論探討,2022(3):144-151.。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們不能以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的理論水平來理解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尤其不能簡單地將物質第一性原理作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因為,新唯物主義的根本出發點并不是舊唯物主義視域下的物質、存在、自然等抽象范疇,而是在一定社會關系下作用于物的現實的人的實踐。脫離了人的實踐的唯物主義,由于看不到物質與意識的關系是基于人的感性的實踐活動所產生的,在馬克思看來其本身仍舊是一種“抽象”,最終只能滑向唯靈論,從根本上無法戰勝唯心主義。也正是立足于實踐的觀點,馬克思實現了對黑格爾辯證法合理內核的繼承與超越。
馬克思的辯證法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的最大區別在于,馬克思不是在思維運動的基礎上理解辯證法,而是在立足于人的現實的感性活動(即實踐)的基礎上,在現實的歷史領域來理解辯證法。黑格爾的辯證法盡管也能因其“巨大的歷史感”而展現出歷史發展過程及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但是由于他不懂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不是從人的現實實踐而只是從思維意識出發來理解辯證法,因此只能將辯證法以一種“手腳倒置”的形式展現出來,無法從根本上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真正統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出,唯心主義雖然發展了能動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發展了,而在馬克思哲學中,“通過實踐對辯證法的揭示與通過實踐對物質的客觀性和先在性的揭示是統一的。因此,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唯物主義的辯證法,而他的唯物主義則是辯證法的唯物主義”②劉放桐.西方哲學通史——西方近現代過渡時期哲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07.。這就是馬克思立足于實踐論基礎之上形成的具有豐富歷史內容的新哲學。在馬克思的新哲學中,唯物主義與辯證法高度統一、互為前提,而統一的基礎就是新哲學的出發點,即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在這里,實踐既具有作為人的認識來源之解釋世界的認識論含義,同時還具有作為人的本質體現之改造世界的存在論含義。實踐作為主體與客體相互聯系的現實的、歷史的“中介”,是馬克思構建新哲學最為基本的范疇。因此,實踐的立場作為馬克思哲學變革的最根本觀點,是其區別于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根本界限,如果遮蔽了實踐的立場,就無法從根本上理解馬克思哲學革命的重大意義之所在。
馬克思所完成的哲學史上最偉大哲學變革集中表現在將哲學研究的重點從傳統哲學形而上的“兩極”引向了人的現實生活和社會實踐,以實踐的觀點和立場變革了傳統哲學的致思方式,這種變革從根本上預示著西方哲學由近代向現代發展的內在邏輯。現代西方哲學發展的最為重要的成果就是消解了從抽象出發,在思辨理性的基礎上構建的無所不包的體系哲學的思維霸權,使哲學研究重點由形而上的抽象本體轉向了現實世界的人及其所生活的現實世界,從自在性和自為性兩大維度揭示人的生存發展的本真狀態。例如,語言哲學試圖通過對語言“中介意義”的闡釋,以消解傳統哲學對絕對本體的追尋;生命哲學以生命的發生、流變來解釋世界運動,以川流不息的“綿延”范疇幫助人類理解生命意義的真諦;存在主義從揭示存在的意義出發,向人們展示了一個以存在為前提基礎的意義世界;等等。但是,由于它們往往只是局限于人的實踐的某個層面,而沒有立足社會現實,從現代社會的“基底樣式”來揭示這種關系,也就認識不到人類生存發展的基礎存在方式和存在樣態,因此無法完成對現實世界中的人及其所生活的現實世界進行科學解釋的哲學任務,而能夠完成這一哲學任務的理論學說恰恰就是馬克思建立在實踐觀點基礎之上的實踐哲學。不論現代西方哲學是否自覺認識到了這一點,“整個現代哲學的產生和發展,都是以馬克思的實踐辯證法理論所實現的偉大哲學革命為實質內容和根本方向的”①孫正聿.從兩極到中介——現代哲學的革命[J].哲學研究,1988(8):3-10.。
現代哲學的一個根本任務就是消解自笛卡爾以來建立在理性主義基礎上的主體性哲學,以破除理性的神話對人的片面控制。主體性哲學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將人從宗教束縛和與自然的對抗中解放出來,通過對現實生活的理性化設計,使主體獲得關于客觀現實的明證性、確定性解釋,從而造就一個全面理性化的世界(如自然科學發展帶來的工具理性、人文學科理論語境下的價值理性、經濟學發展衍生的經濟理性)。總之,理性主義哲學的目的就是讓人的生活世界全面理性化,以理性的手段來實現人的自由解放。20世紀以來,理性主義哲學不斷受到非理性主義哲學和反理性主義哲學的沖擊,但是非理性主義哲學在本質上仍舊在使用一種看似非理性的“理性”來反對啟蒙的理性。從哲學的視角來看,“理性”這一抽象范疇只有與“非理性”和“反理性”進行區分時才能確證其自身意義,二者就好比一個矛盾的兩個對立面,同時存在才是可能的狀態。因此,從這一點來看,非理性主義哲學本身還是屬于理性主義哲學的范疇,而這種微妙的關系恰恰表明,非理性主義哲學反對的恰恰就是自身。這一悖論也是非理性主義哲學始終未能撼動理性主義哲學中心地位的根本原因所在。自笛卡爾以來,西方哲學的主流是理性主義,近四百年的西方現代哲學都可以稱為“理性的時代”②孫利天.21世紀哲學:體驗的時代?[J].長白學刊,2001(2):36-40.。盡管如此,自20 世紀伊始,以生命哲學、意志哲學等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哲學不斷沖擊理性主義哲學的中心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這種反理性的觀點從理性的另一面闡釋了對人類生活、真理知識、意義價值甚至是哲學本身的不同理解。
20 世紀中葉,從根本上區別于理性主義哲學的哲學形態——后現代主義的出現,使得理性主義受到了真正挑戰。后現代主義這種全新的哲學形態所展現出的理論內核,用海德格爾的哲學術語來說就是“非規定性之思”。以海德格爾對該范疇的論證為例,我們能大致窺視出后現代主義在消解西方哲學的理性主義傳統方面所作的努力。按照海德格爾的認識,我們不能在消極的意義上簡單地把“某物的終結理解為單純的終止,理解為沒有繼續發展,甚或理解為頹敗和無能。相反地,關于哲學之終結的談論倒是意味著形而上學的完成”③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M].陳小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81.。也就是說,當代西方哲學面臨的危機和困境,一方面體現為以思辨哲學為特征的近代主體形而上學的終結;另一方面意味著哲學通過研究主題、致思旨趣的轉換和超越,以另一種與時代要求相符的方式實現對人類命運的拯救。海德格爾認為,自笛卡爾以來的西方哲學的理論本質是以思維規定存在,試圖尋求“切中性問題”④海德格爾指出,以往哲學(尤其是近代哲學)對于“切中性問題”(即內在意識何以切中外在世界)的追求是一種“哲學的恥辱”,見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M].郜元寶,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6.之解的主體形而上學,理性的神話造就了一種純粹的控制論,或者說線性的思維方式,其結果帶來的是以技術時代為表征的現代社會的全面危機。海德格爾深知,現代人類已經受主體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束縛太久,控制與被控制、改造與被改造的線性思維已經深入人心,離開了這種思維方式,人類就失去了其安身立命之本而感到無所適從。因此,在海德格爾哲學視野下,人類要想化解這種存在危機,只能通過非規定性之思來尋求出路。
非規定性之思是與規定之思相對應的范疇。規定之思建立在傳統形而上學主客二分思維方式的基礎之上,因為只有在主客二分這一規定的前提下,才可能有對經驗對象的思維規定,所以規定之思本質上是在理性主義基礎上的一種肯定性和還原性的思維方式。非規定性之思則超越了主體形而上學在本體論和認識論層面的理論局限,它從現象學的觀點出發,以最原初的存在經驗,消解了傳統形而上學的二元論范式。在非規定性之思的哲學視野下,經驗對象不是人所規定、在人之外、與人對立的存在,而成為人的存在經驗和其日常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非規定性之思在時間性和歷史性高度統一的前提下使我們深刻地感受著周遭世界的種種變化,并以一種思維規定邊緣的不規則性和異質性,向我們展現一個隱含著種種奧秘的意義世界。非規定性之思反對理性主義所主導的規定之思,自然而然給人們提供的世界是一個去理性化和去中心化,轉而追尋存在意義的生活世界。生活在非規定性之思世界的人們雖然同樣思考主客之間的關系、探尋人類存在的自由狀態、進行改造世界的生產勞動等問題,但是非規定性之思所“規定”的主體已經褪去了理性時代的狂妄和自大,從而能夠擺脫利益最大化的元敘事之外在束縛,從而走向平等地交往、交流、傾聽和互動。
事實上,自胡塞爾提出“生活世界”這一全新的哲學概念以來,現代哲學的研究視域就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即哲學家們開始關注這個先于科學世界、哲學世界的本原性視域——生活世界①孫利天.21世紀哲學:體驗的時代?[J].長白學刊,2001(2):36-40.。哲學的這種轉換表明人們的生活世界發生了重大改變,也表明哲學所依賴的時代基礎也發生了重大改變。其根本原因在于對傳統形而上學的顛覆和消解后,人們開始追尋一種與自身生活息息相關、緊密聯系的意義世界。順應這一時代要求,哲學開始由崇尚思維領域的宏大敘事轉向對人的生活世界的意義敘事,具體呈現由傳統形而上學“一家獨大”到現代哲學眾多流派“多元共存”的發展態勢。在這種情況下,國內部分學者將這一全新的哲學形態定義為“生活哲學”②李文閣.生活哲學:一種哲學觀[J].現代哲學,2002(3):7-16.。客觀而言,“回歸生活世界是馬克思以來的西方哲學或者說現代哲學的普遍趨向,也是現代哲學的基本或根本精神”③李文閣.回歸現實生活世界——現代哲學的基本趨向[J].教學與研究,2000(1):44-51.。但應該明確的是,馬克思哲學對于“生活世界”的關注與現代西方哲學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在胡塞爾現象學的原初語境下,“‘生活世界’具有兩層含義:一是以文化意義而出現的生活世界;二是以我們能夠通過純粹的感性、知性所能夠直接‘經驗’到的生活世界”④穆艷杰,胡建東.自然價值的疏離與回歸——論生態現象學“生活世界化的自然”[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22(1):75-83.。現代西方哲學語境下的生活世界雖然也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但其更多關注的是日常精神世界、語言世界和文化世界,而馬克思哲學語境下的生活世界則是從社會現實出發,更多關注現實世界中的社會關系。馬克思雖然也關注具有超越性特征的人的精神世界,但更為關注的是對人的生存發展起決定性作用的社會“基底樣式”。
從生活哲學的研究對象和理論來看,包括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領域范圍,其反思的核心問題是在人成為人的過程中如何形成和達到好的生活觀念、生活方式和生活狀態,即如何良好地實現這個人成為人的過程⑤龐學銓.生活哲學:當代哲學的一種可能路向[J].哲學分析,2016(6):74-84,193.。具體而言,其理論的主要表現形態有: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理論,以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為代表的現象學理論,以伽達默爾為代表的詮釋學理論,以德里達、福柯為代表的后現代解構理論以及哈貝馬斯提出的交往理論和商談倫理學,等等。他們之間的一個共同特征是,“都將哲學討論的旨趣集中于實踐和生活領域,其中許多哲學流派自稱是實踐哲學”⑥龐學銓.生活哲學:當代哲學的一種可能路向[J].哲學分析,2016(6):74-84,193.。在這個意義上,以關注人的生活和實踐為理論主題的生活哲學已經從根本上取代傳統形而上學高高在上的自大狂妄,而走向了大眾化的日常生活。如“哲學的危機”事實上就是傳統形而上學終結后,哲學自身發展所面臨的迷茫境遇,而后現代哲學通過對形而上學所崇尚的宏大敘事的消解,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哲學終結后進一步發展的任務,將哲學由單純的思辨領域引向了人的現實生活的實踐領域,使哲學的發展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力。可以說,哲學向生活世界的回歸無疑已經成為當代哲學發展最耀眼的新路標。進入21 世紀,相較于之前的哲學研究主題,我們相信哲學研究的生活化趨勢將更加明顯。但不可忽視的是,這一切都直接或間接地依賴于馬克思的哲學革命。
現代哲學的兩大敘事邏輯“解構”與“重構”都能從馬克思哲學變革中找到邏輯線索。盡管現代哲學在理論旨趣和理論主題上都與馬克思哲學存在本質上的差異,但不可否認的是,現代哲學是沿著馬克思哲學變革的理論提示而有所發展。馬克思哲學對現實的人、人的實踐、現實的歷史的強調暗含了哲學由近代哲學向現代哲學發展的總體趨勢。這種趨勢表明,現代哲學擁有一種區別于以往任何時代哲學的哲學思維方式,最為典型的就是馬克思哲學變革帶來的從“兩極”到“中介”的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現代西方哲學沿著馬克思哲學的提示,將馬克思在當時并未系統展開的對人的生活世界和現實實踐的研究實現了進一步拓展和深化。但遺憾的是,它們基本上都沒有超越馬克思哲學的理論視野,并且對馬克思哲學提示存在不同程度的理論誤讀,加之其各自出發點的片面性,導致在人類出路問題上訴諸抽象審美和道德救贖,最終喪失了哲學的革命性一面。盡管如此,現代哲學朝向生活世界的發展、對于實踐問題的關注,也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馬克思哲學革命的精神遺產。正是在此種意義上,我們說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是主體性哲學通向生活哲學甚至是整個現代哲學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