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下鄉的社會基礎：配送模式與合作策略

張楊波

一、問題的緣起

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深入推進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加快培育農業農村發展新動能的若干意見》提出要實施快遞下鄉工程，快遞下鄉工程繼2016年后再次寫入中央一號文件。快遞下鄉是為了打通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最終實現工業品下鄉和農產品進城。快遞下鄉不僅可以促進農村居民網絡消費，還可以通過改善農村流通體系、創新農產品銷售方式來增加農民收入，從而促進農村居民消費①王奇，謝凱，秦芳，等.市場可達性與農村家庭消費——來自“快遞下鄉”工程的證據［J］.中國農村經濟，2022（12）：106-123.。因此，各級政府迅速將其作為重要事項，各快遞企業也積極布局鄉村市場并搶占市場份額。從快遞下鄉工程實施進度來看，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指出，至2021年上半年，我國建制村已經全部實現了直接通郵，鄉鎮快遞網點覆蓋率達到98%②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48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EB/OL］.（2021-09-15）［2023-06-25］. https：//www.cnnic.cn/NMediaFile/old_attach/P020210915523670981527.pdf.。然而，各大快遞企業在布局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也遭遇了不少困難，包括營業網點布局難、經營模式探索難、業務局限突圍難、服務半徑延伸難和服務質量平衡難等，其原因主要有業務量小致使規模顯現困難、派送業務成本高致使盈利提升困難、業務局限大致使空間拓展困難、業務裝備差致使操作規范困難、業務網點多致使市場容納困難和業務投訴多致使上級監管困難等③徐齊利，王文舉.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如何走？——基于“快遞下鄉”工程實施情況的調查研究［J］.財經智庫，2017（2）：96-117.。面對這些難題，在地方政府的支持或引導下，各快遞企業不斷創新快遞下鄉模式，其中包括郵政系統與農村客運公司開展的“交郵合作”模式①江明發，張立忠，吳霞.郵政與快遞企業促進農村電商發展路徑探究——基于廣東郵政和快遞企業下鄉的調查分析［J］.南方農村，2016（4）：29-34.、快遞企業參與地方特色農產品流通的“快遞+農村電商”模式和為各快遞公司提供服務的快遞末端綜合服務平臺模式等。此外，國家郵政局于2020 年4 月印發的《快遞進村三年行動方案（2020—2022 年）》也明確提出郵快合作、快快合作、駐村設點、交快合作、快商合作和其他合作模式。上述合作模式雖然各有不同，但是都強調不同組織之間的協同配送。當前，學界對此類話題的探討多停留在政策呼吁層面，而缺乏對不同合作模式實施過程和運行機制的深入剖析。

學界圍繞快遞下鄉的研究可以分為兩條研究思路。第一，物流管理科學研究強調從降低物流成本、提高派件效率和增加收益的角度來探討快遞配送方式。例如，從系統集成優化角度提出送提一體和終端共享的多主體共同配送選址路徑的研究②周林，康燕，宋寒，等.送提一體與終端共享下的最后一公里配送選址—路徑問題［J］.計算機集成制造系統，2019（7）：1855-1864.，還有結合遺傳算法分析“最后一公里”的配送路徑的研究③章雪巖，桂欣，鄭巧然.最后一公里配送路徑優化研究［J］.物流技術，2017（6）：116-121.。這些研究多以交通便捷且網絡發達的城市為例，面對廣袤的鄉村地區，配送線路再合理、網點選址再優越，快遞配送可能也難以突破快遞服務的效率瓶頸。換言之，物流管理科學研究并不能使快遞在鄉村跑得更快一些。第二，經濟學研究強調從降低快遞派送成本的角度來比較各種末端配送模式的優劣。例如，快遞企業與菜鳥驛站的合作服務模式④張會云，商鑫.快遞業“最后一公里”配送模式分析——以菜鳥驛站和豐巢為例［J］.物流技術，2015（11）：48-51.和為降低碳排放量而采取的共同配送模式都能降低快遞派送成本⑤范軍，路應軍.低碳經濟視角下物流“最后一公里”配送問題研究［J］.鐵道運輸與經濟，2013（10）：65-68.。這類研究多以客戶相對集中且快遞市場規模大的城市為例，面對客戶分散且市場規模并不大的鄉村地區，快遞收派模式再優化也難以突破快遞服務成本居高不下的困境。簡言之，經濟學關于該論題的相關研究并不能促使鄉村快遞更便宜。快遞企業要順利下鄉，面臨的現實困境還會更多。基于以上考慮，本文研究快遞企業在下鄉過程中會遭遇哪些困境？面對困境他們又將采取哪些化解策略？

筆者在A 市速達快遞公司下轄的鄉鎮快遞網點開展調研，通過參與式觀察和訪談來收集資料。訪談對象包括A市速達快遞經理、鄉鎮快遞網點加盟商、鄉鎮快遞網點快遞員和快遞運輸司機，訪談內容包括鄉鎮快遞網點的快遞收派過程、鄉鎮快遞網點的經營成本、收益與風險以及快遞網點快遞員與周圍村民的社會交往過程。本文將從四個部分展開論述。一是介紹學界關于資本下鄉研究的觀點，呈現企業下鄉的實施過程與社會后果，重點介紹外來企業與鄉土社會的各種制度聯結。快遞企業同樣要面對與現代企業管理制度迥異的鄉土社會。二是介紹速達快遞的主要特征，闡明其在快遞下鄉中遭遇的困境和采取的創新舉措。快遞市場分為以順豐、京東為代表的直營系快遞和以“四通一達”為代表的通達系加盟制快遞。“四通一達”包括申通快遞、圓通速遞、中通快遞、百世匯通（現在被極兔快遞收購）和韻達快遞五家民營快遞公司。速達快遞（化名）是我國快遞行業通達系的代表，對其研究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快遞下鄉痛點和難點的認識。三是以速達快遞開展的“快快合作”模式為著眼點，從快遞運輸、網點管理和收派服務三個環節分析其化解困境的各種策略，同時指出三個環節銜接的關鍵是快遞企業要動員鄉土社會資源。四是結論部分，將在總結全文觀點的基礎上，一并討論當前其他共同配送模式的優勢與局限。

二、文獻述評與研究策略

學界對快遞下鄉的研究不多，但關于工商資本下鄉的研究為本文提供了研究靈感。資本下鄉指的是城市工商企業資本通過參與整理和流轉農村土地來從事農業經營項目開發和新農村建設等①仝志輝，溫鐵軍.資本和部門下鄉與小農戶經濟的組織化道路——兼對專業合作社道路提出質疑［J］.開放時代，2009（4）：5-26.。下文將重點探討工商資本下鄉的總體情況及其鄉土社會基礎，并提出相應的研究策略。

（一）資本下鄉：邁入鄉土社會的工商企業

近年來學界關于資本下鄉的研究成果頗豐，可按照動力起點、實施過程與社會影響將這些成果分為三大類，動力起點進路揭示資本下鄉的歷史背景和動力機制，實施過程進路關注工商企業下鄉后在農業經營領域采取的各種創新舉措，社會影響進路展現資本下鄉后產生的各種社會后果。

第一，動力起點進路揭示的是資本下鄉的歷史背景和動力機制。分稅制改革使地方政府從經營企業轉向經營城市并最終形成土地、財政和金融“三位一體”的新城市化模式②周飛舟，王紹琛.農民上樓與資本下鄉：城鎮化的社會學研究［J］.中國社會科學，2015（1）：66-83，203.，工商資本下鄉是地方政府依托彈性土地政策和財政專項資金鼓勵和引導的結果③焦長權，周飛舟.“資本下鄉”與村莊的再造［J］.中國社會科學，2016（1）：100-116，205-206.。學界圍繞資本下鄉形成了正反兩種態度，支持者認為工商企業與農戶可以在下鄉過程中實現雙贏④鄭鳳田，程郁.從農業產業化到農業產業區——競爭型農業產業化發展的可行性分析［J］.管理世界，2005（7）：64-73，93.；反對者則強調家庭經營比規模經營更具有優勢⑤賀雪峰.關于“中國式小農經濟”的幾點認識［J］.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4）：1-6.，不占優勢的工商企業主要是為了開發非農項目（如房地產、觀光旅游等）或者套取政府補貼而下鄉。第二，實施過程進路關注的是工商資本下鄉后在農業領域采取的創新舉措，這些研究又可以細分為兩條研究思路：一是揭示工商企業如何通過各種非農項目來獲利；二是探討工商企業在遇到困難后開展的各種創新舉措，如公司+代管戶⑥陳義媛.資本下鄉：農業中的隱蔽雇傭關系與資本積累［J］.中國農村經濟，2016（5）：92-112，8.、行政統合⑦趙曉峰.從合約治理到行政統合——資本下鄉過程中治理策略轉換的案例研究［J］.社會學評論，2022（4）：222-239.、土客結合⑧陳航英.土客結合：資本下鄉的用工機制研究［J］.社會，2021（4）：69-95.和分包制與家庭經營⑨徐宗陽.資本下鄉的社會基礎——基于華北地區一個公司型農場的經驗研究［J］.社會學研究，2016（5）：63-87，243.等，這些創新農業經營方式是工商企業創造性運用地方鄉土各類社會資源的結果。第三，社會影響進路展現的是工商企業下鄉之后產生的各種社會影響，出現了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其中，持產生消極影響觀點的學者認為資本下鄉將導致公司替代村莊，最終成為基層治理的社會基礎⑩焦長權，周飛舟.“資本下鄉”與村莊的再造［J］.中國社會科學，2016（1）：100-116，205-206.，企業與農戶形成了隱蔽的雇傭關系○11陳義媛.資本下鄉：農業中的隱蔽雇傭關系與資本積累［J］.開放時代，2016（5）：92-112，8.；持產生積極影響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工商企業通過組織、人力和生產嵌入方式，最終實現了有機嵌入○12呂鵬，傅凡.資本的有機嵌入——以某農業產業扶貧項目為關鍵個案［J］.學術月刊，2022（7）：138-148.。從全國實際情況來看，成功下鄉的工商企業并不是太多，這就使那些少部分成功下鄉的企業成為研究的焦點。諸多文獻不僅揭示了工商企業在下鄉過程中采取的各種創新舉措，而且不斷提醒我們要時刻關注工商企業的市場邏輯與地方社會的鄉土邏輯（如鄉村制度、文化、民情和社會關系網絡等）的碰撞、沖突與交融。進而言之，外來的工商企業要想成功下鄉，就必須在識別鄉土社會的基礎上，對其蘊含的社會資源進行創造性轉換和利用。

（二）社會基礎：利益結構、關系網絡與行動倫理

我們除了要關注資本下鄉的起點、過程與影響，還要挖掘下鄉的實際內容。下鄉包括作為名詞的“鄉”與作為動詞的“下”這兩個要素，這里的“鄉”指的是鄉村社會基礎，而“下”則指的是企業如何扎根鄉土的實際展開過程。進一步來說，就是指工商企業如何識別并借用各種鄉土社會資源來化解企業在組織經營中面對的各種困境。

第一，鄉村社會基礎是作為一個社會結構變量進入學術研究論題。有研究指出，可以通過村莊社會關聯來研究村民自治與權力運作○13賀雪峰，仝志輝.論村莊社會關聯——兼論村莊秩序的社會基礎［J］.中國社會科學，2002（3）：124-134，207.，也可以借助熟人社會來理解村莊的秩序○14陳柏峰.熟人社會：村莊秩序機制的理想型探究［J］.社會，2011（1）：223-241.。從更廣泛的意義來看，鄉村社會基礎不只包括社會關聯或熟人社會，村落自主性①劉偉.論村落自主性的形成機制與演變邏輯［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133-140.也是認識鄉村社會基礎的重要方式。此外，還有研究指出，除了城市化、工業化和人口流動等外顯要素，細微的人際交往細節和交往心態也是社會基礎的組成部分②付偉.農業轉型的社會基礎——一項對茶葉經營細節的社會學研究［J］.社會，2020（4）：26-51.。除了社會文化因素，鄉村社會既有的經濟利益結構同樣是鄉村社會基礎的組成部分，例如村莊原有自發形成的土地流轉市場③陳義媛.資本下鄉：農業中的隱蔽雇傭關系與資本積累［J］.開放時代，2016（5）：92-112，8.和農業機械服務市場④徐宗陽.機手與麥客——一個公司型農場機械化的社會學研究［J］.社會學研究，2021（2）：92-114，227-228.。綜上所述，鄉村社會基礎既包括村莊利益結構，也包括村莊社會關系網絡以及蘊含其中的人情與面子，還包括細微的人際交往方式、交往心態和價值觀念等。需要補充的是，關系、人情與面子在鄉村社會之所以重要，是源于鄉村更接近中國人關系的首要原則，即“相同地理位置中的持久性交往”⑤翟學偉.關系研究的多重立場與理論重構［J］.江蘇社會科學，2007（3）：118-130.。

第二，工商企業與鄉村社會基礎的關系分為一致型、中立型和沖突型三種類型。一致型指的是企業在下鄉過程中推行的管理方式正好與鄉土社會基礎相吻合，中立型則指的是某些管理方式雖然與鄉土社會基礎不吻合但也不沖突，而沖突型則指出這些管理方式由于不適應鄉土社會而遭受反對或禁止。當前學界關于資本下鄉的討論大部分是放在沖突型的層面來展開。換言之，雙方沖突如果沒有及時化解，企業下鄉將困難重重，最終無功而返。少部分成功下鄉的企業正是意識到會有沖突，隨后通過創造性轉化、利用鄉土社會資源，最終成功下鄉。需要補充的是，學界對鄉土社會資源的看法分為功能性角度和倫理性角度。功能性角度指的是工商企業通過充分利用鄉土社會的人情、面子與關系來解決現代企業規模經營存在的諸多難題，這里既有通過社會關系網絡來解決企業勞動雇傭、監督和管理的難題⑥陳義媛.資本下鄉的社會困境與化解策略——資本對村莊社會資源的動員［J］.中國農村經濟，2019（8）：128-144.，也有借助親屬關系網絡來解決本地用工不足的難題⑦陳航英.土客結合：資本下鄉的用工機制研究［J］.社會，2021（4）：69-95.，還有借用不同承包人的交往方式和關系結構來影響農業經營中的換工和雇工的選擇⑧徐宗陽.資本下鄉的農業經營實踐——一個公司型農場內部的關系與風氣［J］.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6）：49-60，157-158.。如果說功能性角度是從社會資源交換角度來看待關系，那么倫理性角度則是從文化規范的視角來審視關系⑨周飛舟，何奇峰.行動倫理：論農業生產組織的社會基礎［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6）：88-97.。文化規范視角指的是外來企業要通過遵循鄉土社會的行動倫理來化解下鄉困境，例如，內外有別的倫理就意味著外來企業要通過實際行動將自己變為村民的自己人⑩徐宗陽.農民行動的觀念基礎——以一個公司型農場的作物失竊事件為例［J］.社會學研究，2022（3）：182-205，230.，否則就會被當成外人而排斥。兩種角度的側重點雖有不同，但均指出鄉土社會資源在企業下鄉中的重要性。

（三）小結：從資本下鄉到快遞下鄉

上述關于資本下鄉的研究成果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和研究發現上雖然各有不同，但是可以提供三點重要的啟示。第一，工商資本企業順利下鄉不僅是一個將科學技術或組織管理落地的話題，而且是一個現代組織管理與鄉土社會文化接觸與融合的論題。工商企業如果忽略甚至無視地方鄉村社會基礎，科學技術操作再超前、組織管理方式再先進，外來企業也會水土不服，甚至退出鄉村。在這個意義上，準備下鄉的工商企業不能一味地去改造鄉村，而是要意識到與現代企業管理制度迥異的鄉土社會是真實存在的，如何有效處理二者之間的關系才是最重要的。這里體現的是鄉土社會基礎的現實性。第二，鄉土社會基礎不僅是一個名詞，而且是一個包含多種元素的現實結構。鄉土社會基礎構成要素既包括阻礙企業下鄉的不利因素，也包括可以被企業轉化利用的社會文化資源。如果考慮地域因素，鄉土社會基礎就更復雜，這里體現的是鄉土社會基礎的復雜性。第三，工商企業不僅要識別鄉土社會基礎，而且要適時轉化鄉土社會資源來減少下鄉的阻力。既有文獻呈現出的企業順利下鄉過程，本身就包含了現代企業制度與地方鄉土社會的碰撞、沖突與融合，這里體現的是鄉土社會基礎的可轉換性。簡言之，諸多關于資本下鄉的文獻不斷提醒我們要注意鄉土社會基礎的現實性、復雜性和可轉換性，這三個特點對我們研究快遞下鄉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然而，快遞下鄉與資本下鄉還略有不同。一是快遞公司由于沒有過多涉及農村土地流轉或土地開發等，不會與村民牽扯更多的經濟糾紛。二是由于受末端快遞派送成本、鄉村快遞市場規模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鄉村快遞市場還沒有完全壯大，與工商企業相比，快遞公司下鄉的動力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三是快遞公司鄉鎮快遞網點的承包人大部分就是本鄉本土人，與經營企業的外地人相比，他們更熟稔地方的社會文化規范與人情、面子，內外有別的社會倫理困境在他們這里并不嚴重。換言之，關于快遞下鄉的討論可以豐富當前學界關于下鄉的研究成果。

在現有文獻成果的基礎上，本研究準備從兩個角度來剖析快遞下鄉：一是呈現快遞下鄉的主要環節并指出各個環節存在的現實困境；二是揭示快遞公司圍繞這些現實困境提出的化解策略。與快遞公司在城市設置網點的做法稍有不同，快遞下鄉過程主要包括快遞運輸管理（即從市級快遞分揀站到下面的各個鄉鎮快遞網點）、鄉鎮快遞網點管理（即鄉鎮快遞網點的經營與管理）和末端快遞收派服務（即為周邊村民提供快遞收取和派送服務）三個環節。快遞公司在上述三個環節將面臨不同的困境：一是由于從市級快遞分揀站平攤到每個鄉鎮的快遞規模并不是太大，因此從市級分揀站發往鄉鎮快遞網點的快遞運輸車勢必面臨運輸成本居高不下的現實困境；二是由于勞動力成本高的限制，快遞鄉鎮網點難以招聘到高素質的快遞員，這勢必面臨勞動力招聘、監督和管理的現實困境；三是由于快遞公司制定的為客戶上門派送快遞的制度規定，快遞公司的鄉鎮網點勢必面臨村民多樣化快遞收派服務需求的現實困境，特別是如何有效化解部分客戶要求網點上門服務的困境。上述三個環節存在的現實困境疊加在一起，將直接推高快遞收派服務的成本和風險。換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某家快遞公司能針對上述困境采取有效的化解策略，那就能降低快遞派送的成本和風險，快遞下鄉才真正成為可能。

三、邁入鄉土社會的速達快遞

快遞下鄉作為當前各級政府推進的重要民生工程，國內各大快遞公司紛紛響應并適時推出相應的行動方案。速達快遞作為國內快遞行業通達系的重要代表，近年來圍繞快遞下鄉探索的不少思路和舉措值得學界關注。

（一）速達快遞下鄉的創新舉措

速達快遞是一家大型物流快遞企業，經過多年來的發展，速達快遞已成為國內業務規模較大、發展較快的企業，它可以為客戶提供倉儲管理、金融管理和大數據分析等業務。與直營式快遞企業不同，速達快遞屬于加盟式，具有幾大特點。一是采取加盟式管理，屬于輕資產投入類型。下一級加盟商（鄉鎮網點）需要給上一級加盟商（市縣）繳納一定押金和加盟費后方可成為該公司在某鄉鎮的代理網點。二是服務質量較高，管理效能較強。速達快遞確立客戶至上的服務理念，為保障客戶權益而制定了嚴格的管理條例。三是目標客戶較寬泛，定價相對適中。速達快遞既有中高端商務件客戶，也有電商客戶。

近年來，速達快遞公司積極響應政府實施的“快遞下鄉”工程，主要采取了三項舉措。一是盡早布局鄉村快遞網點，爭奪鄉村市場。隨著淘寶和拼多多等電商的強勢崛起，鄉村快遞市場吸引了國內各大快遞企業的目光。速達快遞很早就開始布局鄉鎮網點，盡管當時鄉村快遞數量還不是太多，但速達快遞當初給出的優惠快遞派件價格還是吸引了一批鄉鎮加盟商。二是積極參與快遞下鄉工程試點，探索各種下鄉模式。速達快遞除了與中國郵政系統合作開展郵快合作模式，還嘗試與公交公司合作開展快遞下鄉，此外還將鄉鎮網點附近的部分鄉村超市作為村民快遞收取點，通過給這些店主讓出一部分利潤委托其管理和收派村民的快遞。三是積極研發快遞末端綜合服務應用系統，盡可能降低快遞派送成本。目前，速達快遞全力推廣快遞末端綜合服務應用系統，通過數據驅動和技術創新來提升客戶體驗，致力打造社區新零售基礎設施。以快遞下鄉工程為例，速達快遞公司在我國加盟制快遞企業中屬于深度參與且卓有成效。然而，它在下鄉過程中還是遭遇了不少困境。

（二）速達快遞下鄉的三重困境

鄉鎮快遞網點作為速達快遞的末端網點，主要為村民客戶派送和收取快遞。然而，國內各快遞企業近年來圍繞電商開展的市場競爭愈發激烈，彼此競相壓價的結果是末端快遞派費一降再降，派送一個快遞從早先的1.5元降到現在的0.7元。以速達快遞為例，一個快遞從市分揀站發送到村民手中的派費總共才0.75 元，包括快遞運輸成本、末端配送系統錄入成本和末端派送成本等。據鄉鎮快遞網點的加盟商介紹，一個鄉鎮快遞網點每天至少需要300 件以上的快遞派件量才能維持基本開支，要想盈利除了要有更多的派件量，還需要更多的收件量。較低的末端快遞派費使鄉鎮快遞網點三面受敵，快遞網點既要承受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的快遞收派壓力，又要承受招聘、管理與監督快遞員的壓力，還要承受村民客戶提出的多樣化服務需求的壓力。

第一，速達快遞的鄉鎮快遞網點承擔了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的快遞收派壓力。與城市快遞網點不同，鄉鎮快遞網點面臨一系列困境。一是鄉村快遞市場規模相對較小。近年來電商的崛起使鄉村快遞市場發展迅速，但如果將快遞規模總量平攤到各鄉鎮及其村莊，規模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二是村民居住相對分散。由于農村區域較大，村民居住分散就很容易增加快遞的派送成本。三是農村交通道路狀況相對不便。不可否認，近年來我國政府實施的“村村通”工程確實改善了廣大農村地區的道路狀況，但是與城市交通相比，差距十分明顯。這意味著速達快遞公司如果要在每個鄉鎮設置快遞網點，那么從市級分揀站發往各個鄉鎮網點的快遞成本就會居高不下。換而言之，一輛發往某鄉鎮快遞網點運輸車的成本（包括司機工資、油錢、保養費和車輛維修費）超過了這輛車上所有快遞派費的總和，結果自然虧本。正如A 市B 鄉快遞網點承包人所講：“我們現在肯定不能上門送啊，村民居住太分散，成本太高了，劃不來。”簡言之，第一個困境就是較低的快遞派費讓鄉鎮快遞網點承擔不起從市分揀站到鄉鎮網點的快遞運輸成本。

第二，速達快遞的鄉鎮快遞網點承擔了招聘、管理與監督快遞員的壓力。與城市快遞網點一樣，鄉鎮快遞網點同樣需要招聘高素質的快遞員來為村民收取和派送快遞。他們每天要及時卸載來自市分揀站的大量快遞，根據快遞種類和包裝大小進行分類，緊接著迅速將分好類的快遞錄入快遞末端配送系統，同時給村民客戶發短信息，在村民客戶到店后還要迅速為其找到快遞。這些事項對每個快遞員來說還只是常規工作，如果遇上錯件、漏件和問題件后，他們既要盡快解決問題，還要盡可能安撫客戶的不良情緒。換言之，他們的常規工作不僅是體力勞動，而且是技術勞動，更是情感勞動①張楊波.重繪情感勞動圖景：視角轉換與路徑延伸［J］.新視野，2021（5）：102-108.。這些工作未必需要快遞員具備高超的專業技能，但是認真、耐心且細致的工作品質卻是必需的。此外，快遞營業的特殊性使鄉鎮網點很難給員工固定的節假日，快遞員一年到頭從早到晚在留守網點工作。然而，這份辛苦的工作卻并沒有競爭力的薪酬。因為快遞業內部競爭激烈，各快遞公司競相壓價導致末端快遞派費一降再降，鄉鎮快遞網點在僅有的快遞派費中很難給快遞員開出高工資。簡言之，第二個困境就是較低的快遞派費讓鄉鎮快遞網點面臨招聘、管理與監督員工的壓力。

第三，速達公司的鄉鎮快遞網點承擔了滿足村民多樣化服務需求的壓力。與城市快遞網點稍有不同，鄉鎮快遞網點在面對周邊村民時還有各種各樣的難題。一是快遞員要花時間培養村民客戶收寄快遞的技能。隨著移動互聯網的推廣和電商的崛起，不少村民在網購中慢慢熟悉了快遞收寄過程，但仍有部分村民因年齡等緣故而不太熟悉流程，在實際收寄快遞時就需要快遞員花更多的時間來耐心講解。網點快遞員就提到，曾經有個婆婆剛在網上下了單，就到網點取快遞，快遞員為此跟她解釋了很長時間。類似例子不勝枚舉。二是快遞員要經常面臨延遲關店的壓力。有些村民白天沒時間取快遞，在關門時才趕過來，這就推遲了快遞員關門時間。三是快遞網點的快遞收派服務難以滿足村民多元化的需求。一部分返鄉村民向鄉鎮網點提出上門送貨的要求，快遞員就此要耐心解釋并力爭取得客戶諒解。如果客戶堅決要求送貨上門，快遞員就會處于兩難境地：送貨上門勢必付出更多的時間或金錢成本，拒不答應就面臨被客戶投訴的風險。

上述困境并非新現象。在此前一段時間，全國各地快遞公司的鄉鎮快遞網點為彌補末端快遞派費低而導致的鄉鎮網點虧損，會根據快遞大小和寄存時間長短，對村民客戶進行二次收費。這雖然能有效減少鄉鎮快遞網點的虧損甚至還可以獲利，但會損害廣大消費者的合法權益。隨著各地消費者相關投訴的增多，國家郵政局在2019 年8 月集中開展快遞末端服務違規收費清理整頓工作，經過一段時間的集中整頓，違規收費工作治理成效顯著。然而，鄉鎮快遞網點原來面臨的困境再次凸顯出來。面對這些難題，各快遞企業積極采取各種舉措來化解，其中“快快合作”模式就是當前快遞企業廣泛采用的模式。

四、“快快合作”模式與鄉土社會基礎

“快快合作”是當前不少快遞企業在下鄉過程中采取的新模式。本文將以速達快遞公司為例，討論其在下鄉過程中是如何將這種模式與鄉土社會資源相結合，從而克服諸多困難并最終實現快遞下鄉。“快快合作”指的是不同快遞公司將各自在鄉鎮的快遞網點整合起來，由某鄉鎮快遞網點來統一運輸、管理、監督和配送，屬于共同配送的一種類型。這種模式的出現主要有三個方面原因。一是鄉鎮快遞市場的現狀推動了該模式的產生。速達快遞的市級網點是一級加盟商，快遞鄉鎮網點承包人要向一級加盟商交納押金和加盟費才能成為二級加盟商。對鄉鎮網點承包人來說，鄉鎮快遞派送費低且市場規模小是現實。如果每個快遞公司在每個鄉鎮都開設網點勢必賠本，比較穩妥的辦法就是將各快遞公司在某鄉鎮的所有快遞集中到某個網點來統一經營管理，這樣就能有效降低快遞派送成本。二是鄉鎮快遞網點承包人之間的市場交易加速了該模式的擴張。不少鄉鎮網點承包人之所以能同時經營若干個品牌的快遞，有的是很早購買了若干個快遞品牌在某個鄉鎮的代理權，有的是后來從其他快遞網點承包商那里流轉過來。三是政府倡導的快遞下鄉工程推動了該模式的擴大。國家郵政局印發的《快遞進村三年行動方案（2020—2022 年）》就提出了“快快合作”模式。下文將從快遞運輸創新、網點管理創新和快遞服務創新三個環節來展現“快快合作”模式的優勢。

（一）快遞運輸創新：通過化零為整來降低運輸成本

“快快合作”模式主要包括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將不同品牌的快遞從各快遞公司的市級分揀站發往下面的各個鄉鎮網點；第二個階段是將不同品牌的快遞在鄉鎮網點統一錄入該網點指定的快遞末端配送系統。

在第一個階段，速達快遞將不同品牌的快遞從各快遞公司的市級分揀站發往下面的各個鄉鎮網點。不同品牌的快遞從省快遞中轉站發送至市分揀站后，根據快遞配送地址再分別發往不同的鄉鎮網點。由于每個快遞公司發到每個鄉鎮的快遞數量不足以撐起快遞公司在鄉鎮的網點，不少鄉鎮網點選擇了化零為整的辦法。具體來說，就是從各快遞公司市分揀站發往各鄉鎮網點的運輸車會裝運不同品牌的快遞，這種化零為整的舉措有效降低了快遞運輸成本。需要補充的是，運輸司機在長期行駛過程中會根據不同鄉鎮網點的位置摸索出最佳路線，每天在固定時間到各個快遞公司的市分揀站裝載上各品牌的快遞，按照規劃好的路線將不同品牌的快遞及時送至各個鄉鎮網點。此時，司機的責任心就顯得格外重要，因為稍有不慎，漏件、錯件或問題件就會出現，這勢必增加快遞派送成本。如果要減少工作失誤，就要派人監督，但這又增加了運輸成本。針對這種情況，運輸快遞的司機要么是網點的承包人，要么就是承包人信得過的親戚或朋友。

此外，速達快遞除了在各個鄉鎮設置快遞網點，還在沿途將一些鄉村超市作為周邊村民收派快遞的便民站。速達快遞通過給這些超市店主補貼來委托其收寄村民快遞，這既能降低一部分收派成本，又能滿足周圍村民的收寄需求。然而，這種合作需要前提條件：一是村莊快遞規模要適量，數量太少調動不了店主的積極性，數量太多又超出店主的承受能力；二是村莊超市地理位置要適中，周邊村民到超市收派快遞較方便；三是超市店主要認真負責，錯件、漏件和問題件一旦多起來，依然會提高快遞派送成本。正如一名快遞員所講：“這家便利店做了七八年了，現在已經熟悉操作了，不會出錯，不像另一個超市的老板，經常搞錯，搞錯了就投訴快遞員，你說這能怪便利店老板嗎，他只是讓我們放在他店里，又不會操作，每放一個快遞，速達公司簽合同讓利三毛錢。”確實如此，一些村超市如果符合上述條件就可能發展為村民快遞的收取點。

在第二個階段，鄉鎮快遞網點將不同品牌的快遞統一錄入指定的快遞末端配送系統。當不同品牌的快遞集中發送至鄉鎮快遞網點后，接下來便由快遞員迅速將其統一錄入系統。由于系統不同，不同鄉鎮快遞網點為這些快遞生成取件碼的方式也不盡相同。A市B鎮快遞網點就是根據快遞的包裝類型、到店時間和先后順序來生成快遞的取件碼。快遞員按照快遞類別來分類，裝衣服的袋子放一起，裝鞋子的盒子放一起，根據快遞盒子大小分兩類，隨后再給每一個快遞生成專屬取件碼。以取件碼4162098 為例，4 是區域，16 是日期，2 是星期二，后面098 就是快遞當天到達網點的順序號。與鄉鎮快遞網點不同，鄉村超市店主采取的是人工生成取件碼。A 市C 鎮X 村超市店主就是根據客戶手機的尾號進行快遞分類，手機尾號是1的快遞就放在1區，手機尾號是2的快遞就放在2區，村民到超市后通過報手機號來取自己的快遞。此外，網點快遞員除了要為快遞生成取件碼，還要及時給客戶發取件信息。快遞員會根據不同品牌的快遞來聯系客戶，順豐快遞要親自給客戶打電話，通達系快遞則發短信即可。

在快遞運輸環節，鄉鎮快遞網點承包人不僅通過化零為整的舉措有效降低了快遞運輸成本，而且借助熟人關系有效化解了快遞運輸監督的難題。然而，快遞并不是直接送到村民客戶手中，而是要先放置在鄉鎮快遞網點。面對大量來自市分揀站的快遞，網點承包人如何督促快遞員管理這些快遞就成為關鍵。

（二）網點管理創新：通過家庭經營來降低監督成本

龐大、繁雜且瑣碎的快遞收派工作需要快遞員具備認真、耐心和細心的工作品質，但快遞行業的特殊性又使鄉鎮網點很難為員工給出固定節假日的承諾。日常工作任務重且閑暇時間少，按理說工資要高一些，但是較低的末端快遞派費使鄉鎮快遞網點開不出高工資。因此，鄉鎮快遞網點能否招聘到合格的員工就成為第一個難題。此外，鄉鎮快遞網點的工作內容除了給客戶收件、派件，還要及時處理錯件、漏件和問題件，時效性是快遞行業的重要特征。如果鄉鎮網點快遞員稍有怠慢或開小差，客戶就會投訴網點，網點就要面臨來自上一級網點的處罰，因此鄉鎮網點能否有效督促員工完成工作任務則成為第二個難題。簡言之，如何有效降低勞動力成本和管理成本成為鄉鎮快遞網點面臨的困境。

面對這些難題，不少鄉鎮網點采取了家庭經營模式。這種模式指的是夫妻在鄉鎮聯合開設快遞網點，丈夫做司機負責將快遞從市分揀站拉送到鄉鎮網點，而妻子做店主留守網點，負責日常快遞收派業務，當然還要根據快遞業務量雇傭若干個員工，這是當前不少鄉鎮快遞網點采用的經營模式。這其實更像農業家庭經營方式在快遞業的再現，這種模式有三個優點。第一，通過家庭經營來降低勞動力成本。鄉鎮承包人如果雇人經營網點，就需要額外支付工資。如前文所言，一家鄉鎮快遞網點每天至少需要300 件快遞派件量才能維持基本的營業開支，雇人并不劃算。換句話說，鄉鎮快遞網點的利潤空間并沒有想象那么大，雇人的人工成本并不低。第二，通過設計彈性工作時間來招聘員工。近年來，一部分農民工為了照顧家里老人和兒童而返鄉，對返鄉農民工來說，一種既能兼顧家庭又能賺錢的工作崗位就頗具吸引力，因為他們不會從事勞動過于密集或勞動投入時間過高的產業①周飛舟，何奇峰.行動倫理：論農業生產組織的社會基礎［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6）：88-97.。不少鄉鎮網點通過設計彈性上下班時間和靈活的節假日安排來吸引返鄉農民工。關于農村家庭的經營狀態，需要結合家庭結構、地方資源和產業機會因素等②徐宗陽，焦長權.茶與城鎮化：新時期鄉村經濟生態的案例研究［J］.學海，2016（4）：124-133.。第三，通過店主在店經營來降低勞動監督管理的成本。夫妻一方主要是女方留守快遞網點，店主不僅可以組織日常快遞收派工作，而且可以與在店快遞員一起處理錯件、漏件和問題件，還能及時化解個別客戶的不良情緒。這種鄉鎮快遞網點的家庭經營模式既能降低勞動力成本，又能招聘到快遞員，還能降低勞動管理監督的成本，可謂是一舉三得。

在快遞鄉鎮網點管理環節，鄉鎮網點承包人通過家庭經營模式有效降低了網點的勞動組織、管理與監督成本的難題。然而，如何將大量的快遞安全快速地送到村民手中依然是個難題，因為城市里的快遞員尚且做不到完全為客戶送貨上門，那么鄉鎮網點面對的壓力會更大。

（三）快遞服務創新：通過客戶自提習慣來降低派送成本

鄉鎮快遞網點承包人一般會選擇鄉鎮人流聚集的地方開設門店，這是為了方便周邊村民來店里寄取快遞。從現實情況來看，大部分村民要么自取快遞，要么委托熟人代拿，下午下班時間是村民取快遞的高峰期。有研究發現，城市快遞員在為客戶派送快件時會發展出正式派送、逆向派送、虛化派送、托管派送和代管派送五種類型③張楊波.服務合同約束軟化：一個快遞配送模式經驗觀察——以安湘市速安快遞公司橋東點部為例［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1）：23-35.。按照這種分類，村民到鄉鎮快遞網點自提快遞可以劃為逆向派送。逆向派送在城市至多算一種派送類型，但在鄉鎮卻成為主要派送類型。這種快遞派件類型是如何形成的就成為接下來要介紹的內容。

第一，鄉鎮快遞網點會積極培養大部分村民到網點自取快遞的習慣。從現實情況來看，大部分村民來鄉鎮快遞網點自提快遞，這是網點與周邊村民長期互動的結果。一是政府近年來實施的“村村通”工程極大改善了廣大農村的道路狀況，為村民自提快遞提供了現實基礎。二是摩托車、三輪車等交通工具走近農村的千家萬戶，這為村民自提快遞提供了交通工具。三是鄉鎮快遞網點對村民客戶采取一視同仁的原則，化解了部分村民的苛刻服務需求。在實際經營過程中，鄉鎮快遞網點面對部分村民提出的上門派送快遞要求，并不是斷然拒絕，而是依據鄉村社會的情理邏輯來與村民溝通協商解決。他們甚至可以為這些村民細致講解快遞派送費低和網點經營難的困境，盡可能取得這些村民的諒解與支持。也就是說，如果鄉鎮網點給某村民上門送快遞，這就打破了村民自提快遞的慣例。慣例一旦被打破，就意味著鄉鎮網點要給所有村民上門送快遞，快遞派送成本將會急劇上升。正如A 市R 鎮快遞網點承包人所講：“有村民說要送貨上門，我們不可能為一個件給他送十幾公里，如果送了第一個肯定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這個不能打破，如果打破這個規則，就得一家一家去送，因此我們只能解釋說快遞還無法送到他們村，麻煩他們自己過來拿一下。”較低的末端快遞派費是制約鄉村快遞給村民送貨上門的主要因素，農村道路狀況的改善和摩托車等交通工具的普及為村民自取快遞提供了有利條件，而鄉鎮快遞網點所持的一視同仁原則有效維持了自提快遞的慣例。

第二，鄉鎮快遞網點會及時化解個別客戶提出的上門派送的服務需求。盡管大部分村民在與快遞網點溝通后就可以理解網點的難處，接受到鄉鎮網點自提快遞的現實，但仍有個別村民客戶會堅持要求網點上門派送。針對這種特殊情況，鄉鎮快遞網點采取四種做法。第一種做法是繼續采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態度，向村民客戶反復解釋自提快遞的緣由。如果客戶最終被說服，那么自提快遞的慣例并沒有打破。第二種做法是面對個別不講情理的客戶，鄉鎮快遞網點仍然拒不上門，不惜冒著被客戶投訴的風險。快遞網點采用這種做法，雖然會因被客戶投訴而罰款，但是自提快遞的慣例卻沒有打破。A 市B 鎮網點承包人指出：“大城市回來的要求上門送貨，怎么辦，耐心跟他解釋呀，解釋不通，我也沒有辦法，投訴我我認啊，罰我一兩百塊，但是不能壞我這個市場。站在我的角度來看，隔壁鄰居看到他可以送，就會想我為什么不可以送，這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與第二種做法稍有不同，第三種做法是面對個別不講情理的客戶，鄉鎮快遞網點自掏腰包，付錢給網點周邊的三輪車司機，委托司機將快遞給村民送過去。鄉鎮網點這顯然是為了規避客戶投訴風險，因為投訴會帶來罰款，兩害相權取其輕。第四種做法則是雙方各退一步并協商解決。鄉鎮快遞網點附近有不少三輪車，這些司機大部分就是周邊的村民。要取快遞的村民會讓網點將快遞交給司機給他們捎回去，他們以后進城或返鄉時就選擇乘坐這些司機的三輪車。總而言之，針對一部分不講情理的村民客戶，鄉鎮快遞網點采取了耐心解釋、據理力爭、賠本買賣和協商解決四種做法。鄉鎮快遞網點承包人就來自本鄉本土，熟稔地方社會倫理規范，四種做法都滲透著地方社會的情理機制。面對個別村民客戶提出的苛刻服務需求，通過與村民講情說理甚至冒著被投訴的風險，最終在快遞收派環節形成村民自提快遞的慣例，這將有效降低快遞派送的成本。在經營快遞鄉鎮網點的過程中，通過融入鄉土社會的社會情理機制來軟化快遞正式派送的制度規則，在與周邊村民的互動交往中慢慢培養村民自提快遞的習慣，從而大大降低快遞派送的成本。

（四）小結：組織方式的社會基礎

“快快合作”模式作為速達快遞公司下鄉的組織創新，從三個方面降低了末端快遞派送的成本。第一，化零為整的運輸方式解決的是快遞從市分揀站到各鄉鎮網點的難題，網點承包人要么自己開車送快遞，要么找親戚朋友或熟人開車送，這就降低了快遞運輸的成本。第二，家庭經營模式解決的是鄉鎮快遞網點的內部管理難題，網點承包人通過家人（親戚）管理快遞網點，通過在店經營和設置彈性工作時間，這就降低了快遞網點的勞動組織、管理與監督的成本。第三，培養客戶自提快遞的做法解決的是快遞從網點到村民手中的難題，在日常快遞收派工作中，承包人通過援引鄉土社會情理機制，依靠協商、講理和說情的多種方式與村民達成默契，這就降低了末端快遞派送的成本。簡言之，鄉鎮快遞網點在上述三個環節均巧妙地運用了各種鄉土社會資源，這不僅降低成本，而且提高收益，還規避了風險。

“快快合作”模式之所以能廣泛存在，依靠的是技術基礎與社會基礎的有效聯結。從技術基礎層面來看，信息通信行業在廣大鄉村地區的有效鋪展是這種模式的關鍵載體。截至2021年底，我國現有行政村已全面實現“村村通寬帶”①王政.完善信息網 發展有保障［N］.人民日報，2022-01-04（06）.，這就打通了廣大鄉村聯結數字經濟時代的癥結，意味著廣大村民與鄉鎮快遞網點可以共享移動互聯網發展的紅利。對村民來講，手機、移動互聯網的廣泛普及使快遞收派更加方便；對鄉鎮快遞網點來說，各快遞企業研發的快遞末端配送系統使共同配送成為可能。顯然，從快遞運輸到網點管理再到派送服務，技術基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與此同時，我們也要重視社會基礎對“快快合作”模式的重要影響。在快遞運輸環節，鄉鎮網點承包人要么依靠自己，要么選擇可靠的親戚朋友或熟人來運送快遞，這既降低了快遞運輸成本，又降低了勞動監督成本；在網點管理環節，網點承包人的家屬親自帶領快遞員分揀快遞、錄入系統和為客戶找尋快遞，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安撫村民的不良情緒，這既降低了勞動力成本，又降低了勞動管理成本；在快遞收派環節，鄉鎮網點快遞員援引鄉土社會情理機制，通過與客戶講情說理來培養客戶自提快遞的慣例，這降低了快遞派送成本和客戶投訴網點的風險。

從更廣泛的層面上而言，快遞公司的鄉鎮快遞網點是從兩個層面來有效動員并利用各種鄉土社會資源：第一，在快遞運輸和網點管理環節，網點承包人以家庭關系為基礎而建立熟人關系網絡，借助這種關系網絡不僅降低了快遞運輸成本，而且降低了勞動監督與管理的成本；第二，在快遞收派環節，網點承包人則以鄉土社會的倫理規范為依據，在與各類村民交往的過程中，通過援引地方社會文化規范來培養村民形成自提快遞的習慣。兩者都涉及鄉土社會基礎，前者涉及的是以家庭關系為基礎的熟人關系網絡，而后者涉及的則是鄉土社會文化規范。可以說，在快遞公司下鄉的過程中，鄉土社會基礎不僅包括熟人關系網絡中的人情與面子，而且還涉及一般的社會文化規范。鄉鎮快遞網點的承包人只有在快遞配送的不同環節充分動員各類鄉土社會資源，才可能降低快遞派送的成本，從而達到順利下鄉的目標。

五、總結與討論

快遞企業在下鄉過程中面臨的現實困境是較低的快遞派費使鄉鎮快遞網點既要面對打通城鄉物流“最后一公里”帶來的壓力，又要面對招聘、管理與監督員工帶來的壓力，還要面對村民客戶提出的多樣化服務需求的壓力。速達快遞公司通過“快快合作”模式來化解上述困境，主要包括快遞運輸創新、網點管理創新和快遞服務創新三個環節。一是在快遞運輸創新環節，鄉鎮網點通過化零為整的策略來降低運輸成本，具體來說就是將各個快遞公司在某鄉鎮的快遞集中到由某個網點組織管理經營。二是在網點管理創新環節，鄉鎮承包商采用家庭經營方式來降低勞動管理成本，通過夫妻開店并雇傭若干個快遞員來降低勞動監督管理的成本。三是在快遞服務創新環節，網點快遞員通過援引鄉土社會的人情面子邏輯來換取客戶的諒解，逐步培養客戶形成自提快遞的習慣。進一步說，上述三個環節都浸透在鄉土社會情理中，運輸環節的親戚朋友或熟人有效降低了運輸監督成本，網點管理環節的家庭經營有效降低了勞動監督管理成本，快遞服務環節的社會情理機制則有效降低了快遞派送成本。

與既有研究文獻相比，本文有兩個創新點。一是展現了快遞公司“快快合作”模式的實施過程和運行機制。面對較低的快遞派費所帶來的三大壓力，速達鄉鎮快遞網點在快遞運輸、網點管理和快遞服務三個環節均發展出不同的化解策略。二是有效挖掘不同鄉土社會基礎要素在快快合作模式不同環節中所發揮的不同作用。鄉鎮快遞網點以家庭關系網絡為主的家庭經營方式在快遞運輸和網點管理環節均降低了快遞運輸和勞動管理成本，而以鄉土社會情理為基礎與村民協商而成的客戶自提快遞習慣則降低了快遞派送成本。

此外，郵快合作與交快合作也是全國各地快遞公司正在推廣的模式。然而，與“快快合作”模式相比，這兩類模式卻并沒有多大效果，可能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快遞客戶數據系統兼容的困境。各快遞企業在市場競爭過程中研發出相應的客戶數據系統，每個數據系統存在兼容困境，即某快遞企業的數據并不能順利導入另一家企業。二是不同組織在經濟利益分享的困境。快遞企業與郵政公司或公交公司在拓展鄉村快遞市場中如何劃分彼此的經濟利益也是影響雙方合作的因素。三是快遞收派服務糾紛導致的困境。與上述兩個困境相比，這個困境才是最麻煩的。快遞企業借助郵政或公交來為村民收派快遞，但在收派過程中如果沒有派專人看管，就會出現錯件或漏件問題，而這些問題自然要追溯到特定的快遞員身上，這勢必增加快遞員的勞動成本。顯然，與郵快合作和交快合作相比，“快快合作”模式比較好地規避了上述困境。從客戶數據系統來說，某個鄉鎮快遞網點可以將各品牌的快遞信息統一錄入指定的快遞末端配送系統；從經濟利益分享來說，各快遞公司給出的快遞派費差別并不足以影響鄉鎮網點只選擇某快遞公司而排斥其他公司；從快遞收派服務來說，每個快遞都綁定在快遞員名下，即使出現錯件、漏件和問題件，快遞員也能及時解決。

事實上，圍繞快遞下鄉論題還有很多的討論空間。例如，為什么不同鄉鎮快遞網點經營的快遞品牌數量各不相同，有的鄉鎮網點可以經營三到五個品牌，而有的網點卻只經營一到兩個品牌？鄉鎮快遞網點經營快遞品牌的數量受哪些因素影響？此外，速達快遞各級加盟商都明確指出末端快遞派費過低是導致快遞公司難以下鄉的重要癥結，那么速達快遞為什么不能通過鄉村快遞補貼來推進下鄉工程？這些議題值得進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