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業新
《莊子·人間世》載,楚莊王玄孫、大夫葉公子高奉楚王之命“將使于齊”,因責重任艱,子高“甚栗之”,并在行前問計于孔子。在向孔丘坦露憂思時,子高曰:“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睂τ凇拔崾场恕本?,郭象“注”曰:“對火而不思涼,明其所饌儉薄也。”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音義上》:“執,眾家本并然,簡文作‘熱’”;“臧,作郎反,善也。絕句。一音才郎反。句至‘爨’字。爨,七亂反”(1);“清,七性反,字宜從冫。從氵者,假借也。清,涼也”。并就“爨無欲清之人”而云:“言爨火為食而不思清涼,明火微而食宜儉薄。”(2)成玄英“疏”曰:“臧,善也。清,涼也。承命嚴重,心懷怖懼,執用粗飡,不暇精膳。所饌既其儉薄,爨人不欲思涼,燃火不多,無熱可避之也。”(3)
據“音義”而知,至少在唐初,在句讀上,即有讀于“爨”之前、后二法;迨及今,復有第三句讀法。如錢穆《莊子纂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保?)不過,目前所見,學界基本按照“音義”所謂“絕句”而非“句至‘爨’字”而讀。此其一(5)。其二,對于“吾食……之人”句意,包括郭注、陸音義、成疏在內的古今學者所釋,基本別無二致,即子高所食粗疏儉薄。但落實到句中“執”“爨”“清”具體詞語,則闡說不一(6)。本文以“執”為對象,在梳理學界有關闡釋的基礎上,就其義進行嘗試性略解。
第一,《經典釋文》:“執,眾家本并然”,然對于“執”究竟為何義,少數者要么未予明確解釋(7),要么模糊處理(8),概而謂之飲食粗淡。而絕大多數學者對“執”進行了明確的解釋。其主要者有:
其一,以“執”作“守”“取”解。作“守”解者有如明代邵弁“常守粗糲”、清代宣穎和后來聞一多“甘守粗糲”、今人鐘泰“‘執’,守也”等,作“取”解者有如今人曹礎基“執,取,揀擇”,并將之譯作“只求吃上”等(9)。
其二,釋“執”為“食”“用”“食用”等。主要者如南宋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所引林疑獨、趙以夫即注“執”為“食”,明代陸西星亦以“所食者”解之;吳林伯曰:“執,用也”等(10)。另一些學者直接將“執粗”譯作“食用粗茶淡飯”,日本福永光司則以“每日膳食極為簡樸”而釋之,海外華人吳怡以之作“不在乎食物粗糙或精致”解等(11)。
第二,“執”,《經典釋文》云梁簡文帝蕭綱《莊子義》作“熱”,朱桂曜以之“為是”,進而述曰“‘熱粗而不臧,’猶言熱其粗食,而不熱其精食”,認為這一解釋與“爨不欲清”間“文氣本極順達”,“向(秀)、郭(象)說,失之迂鑿”(12)。
第三,認為“執”當為“埶”之訛,釋作“設”。裘錫圭在其研究中認為,古代“把‘設’這個詞寫作‘埶’,是由來已久的習慣”。很多情況下,古文獻“執”乃“埶”之訛,并列舉大量例證以喻之,以“埶”為“設”,有置、立等義(13)。所說甚是。此后,李家浩考釋湖北九店56號墓楚簡“埶罔 ”時,將之與睡虎地秦簡“熱罔”相對照,認為“熱”從“埶”聲,“埶”“熱”可“通用”。在討論這一問題時,論者以陸德明《經典釋文》之《莊子·人間世》“簡文作‘熱’”為例,言“執”“埶”“形近易訛”,《莊子》“執粗而不臧”之“執”當是“埶”字之誤,進而以考古文獻如甲骨文、武威漢簡《儀禮》,以及傳世文獻如《大戴禮記》《史記》《逸周書》等為例,并結合裘錫圭、李學勤關于甲骨文、鐘鼎文“埶”作“設”或讀“設”的意見,認為“埶”“設”“古音相近,可以通用”,釋九店楚簡“埶罔”作“設網”(14)。乃后,裘錫圭在其文中以成疏《莊子·人間世》“執粗”為“執用粗飡”為例,認為“‘執粗’、‘執用粗飡’的說法,似不合語言習慣”。他在認同李家浩“‘執粗’之‘執’既有異文作‘熱’,當是‘埶’的形近訛字”結論的同時,又針對《人間世》“執粗”而云:“古代于飲食可言‘設’,……在稍晚一些的古書中,‘設食’‘設饌’一類話是屢見的。上引《人間世》‘執粗’之‘執’,無疑是‘埶’的訛字,應該讀為‘設’。成疏釋‘執粗’為‘執用粗飡’,是就已訛之文加以敷衍;但其‘所饌既其儉薄’一語(郭象注:‘對火而不思涼,明其所饌儉薄也’,為此語所本),用來解釋‘埶(設)粗而不臧’倒是頗為合適的,因為‘饌’的本義就是設食?!保?5)
那么,如何看待諸解呢?我們不妨逐一稍加辨析。
其次關于學界以其中“執”當“埶”之訛,釋之為“設”的認識。對此,我們不妨對“埶”之本義進行簡要的梳理。
《人間世》所載葉公子高“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一語,分別從食、飲兩個方面,強調自己是一個生活寡欲淡泊之人。其中前者即“吾食也執粗而不臧”乃明其所食不求精細。而后者之“爨”即炊,乃“蒸煮”(46),也就是炊蒸,此處指釀造酒飲;而所謂的“清”,即《周禮·漿人》之“醴清”(47),所指為酒飲。不過,“爨無欲清”中酒飲,非周天官所屬酒正所掌三酒中的“清酒”(48),清酒冬釀夏成,用于祭祀,“清酒既載”中的“清酒”即屬于此(49);《人間世》之“清”,乃相對于“醴”而言的貴族日常生活的飲食之用。上古酒飲有醴、清之別?!墩f文·酉部》:“醴,酒一宿孰也”(50);《釋名》:“醴,禮也,釀之一宿而成禮,有酒味而已也。”(51)《周禮集注》:“醴者,滓汁相將而一體也?!瓭??!保?2)可見,醴者速成,且濁而有糟滓,酒味頗淡,為甜漿類飲品。《周禮》漿人所“掌共王之六飲”,其中就有醴;而“清”則為酒類飲品,在《周禮》中,由酒官酒正司掌?!熬普凭浦睿嫠娘嬛铮阂辉磺濉!编嵶ⅲ骸扒澹^醴之泲者?!保?3)可知清乃“泲醴而為之”(54),也就是濾去醴之渣滓后的酒飲。“爨無欲清”是就飲而言,即日常不飲酒。葉公子高所言“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與《人間世》前文顏回所謂“不飲酒不茹葷”一語,在目的、內容、句式上都高度統一,亦與《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所表句式及其道德修養的價值取向相吻合,同時也和《莊子·達生》載仲尼曰“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的基本要求一致(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