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洪 王成
摘 要:預期是指經濟當事人對與其決策相關的經濟變量的未來變動值所作的估計或判斷。在經濟學中,預期主要包括適應性預期和理性預期,其不僅影響個人和企業的行為,也影響政府決策的結果。在宏觀經濟學領域已有大量關于預期的研究,但在反壟斷政策領域,預期還未受到廣泛重視。本文借鑒預期在宏觀經濟學中的研究成果,提出了預期的作用及其對反壟斷政策的若干啟示:第一,反壟斷政策是政府與經營主體之間的博弈,在理性預期下,政府存在背棄諾言的激勵,因而最優控制理論并不適用于經濟計劃。第二,政府在制定政策時面臨是遵守規則還是相機抉擇的取舍,兩種選擇分別體現出原則性和靈活性,政府應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第三,政府的政策信譽對反壟斷政策的執行效果至關重要,時間不一致的政府政策將會損害其信譽,建立政府的政策信譽比政策本身更為重要。第四,預期管理對反壟斷政策是重要的,西方國家的預期管理在提高宏觀經濟政策效率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筆者認為,與宏觀經濟學重視對預期的研究相一致,對預期的研究或將成為反壟斷政策領域至關重要的一環,充分理解、研究和有效運用預期,對于政府實現既定經濟目標、維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市場活力和推動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預期;適應性預期;理性預期;反壟斷政策
中圖分類號:F03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3)12-0031-10
一、預期的含義和理論發展
經濟學中的預期通常是指經濟當事人對與其決策相關的經濟變量的未來變動值所作的估計或判斷[1]。其本質上是一種心理現象,主要基于對過去經驗的觀察、推斷以及對環境和情境的理解,從而影響人們的決策、行動和情緒。這里有兩點需要注意:首先,預期強調主觀性,不能與決策者分離而獨立存在。其次,當事人預期的經濟變量的未來值應該是一個概率分布。常見的預期主要分為兩種:適應性預期和理性預期。
(一)適應性預期

方程(2)的含義是:t期預期t + 1期的x值,等于t - 1期預期t期的x值,加上該誤差的一個調整。由于t - 1期和t期預期的差額等于系數λ乘以t - 1期的預測誤差,因此,適應性預期亦被稱為認識誤差。
適應性預期最早是由美國經濟學家卡根在1956年提出。1957年,弗里德曼在研究消費函數時,將適應性預期作為持久性收入假說的前提。1958年,納洛夫在分析農業部門的供給動態時同樣運用了適應性預期。在20世紀60年代關于宏觀經濟學和通貨膨脹的研究中,適應性預期被廣泛應用。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末,適應性預期很少受到挑戰,尤其是在涉及通貨膨脹以及預期的研究中,適應性預期被廣泛運用,其原因主要有三點[2]:
其一,誤差認識是傳統推斷統計學在適應性預期中的應用,是利用現在的信息重新處理過去的推斷。
方程(3)可以用來估計α和β,以及預期調整系數的值,使經濟學家能夠把不可觀察的預期變量模型化。
其三,適應性預期假說有效性強。由于方程(4)的廣泛應用,α、β和λ的值的獲得性亦得到提高。
(二)理性預期
適應性預期雖在學術界風靡一時,但該理論自身的局限性使其逐漸讓位于理性預期。Muth[3]在1960年對適應性預期提出三點質疑:第一,適應性預期成立的前提條件為,研究者能夠對“其一次差是一級移動平均數的變量”提供無偏的、均方差最小的期望值。不過大多數變量難以滿足這一條件,因此,傳統的統計推斷缺乏可靠性。第二,適應性預期與自然率假說相矛盾,由于后者在宏觀經濟學領域根深蒂固的理論地位,學術界不得不對適應性預期加以修正。第三,與適應性預期相比,理性預期不僅在邏輯上更有吸引力,而且在應用研究中更易于計算和推演,并具備一系列其他優勢。

在理性預期的研究中,Muth強調,信息是稀缺的,當事人在經濟系統中通常不會浪費信息;預期的形成主要取決于當事人對經濟結構及其運作方式的理解;公眾的預期不會對經濟體系的運行產生實質性影響(除非以內部信息為基礎)。理性預期意味著:第一,理性預期是最準確的預期,是當事人利潤或效用最大化的結果。第二,理性預期不要求每個人的預期都準確,也不保證每個人的預期都相同,但其誤差平均為零[3]。
Lucas[4]將Muth的理性預期同貨幣主義模型結合起來進行分析。此前,弗里德曼和菲爾普斯在適應性預期的框架下,曾指出菲利普斯曲線中的通貨膨脹與產出不存在長期替代關系,貨幣政策不具有長期產出效應。而Lucas基于理性預期認為,二者即使是在短期也不存在穩定的替代關系。此后,Lucas發表了一系列論文,進一步闡述了理性預期,并將其引入宏觀經濟模型,豐富了理性預期的理論體系,至此,以Lucas為首的理性預期學派逐漸形成。
Lucas和Prescott[5]在1971年所做的工作可用于政策研究,他們闡釋了理性預期作為均衡概念的性質,并將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聯系起來,構建了描述性參數(描述偏好、技術以及沖擊過程的參數)與時間序列中可觀察的順序總體矩的直接映射關系。該模型反映了產業資本變動和產出價格的隨機過程,并對該隨機過程與經濟計量學的融合作出了巨大貢獻。1980年,基于Lucas?Prescott的線性方程,Sargent和Hansen[6]提出了一種改進的計量經濟學方法以用于估計理性預期模型。其貢獻在于提供了一種更符合實際情況的理性預期模型,使經濟學家能夠更準確地分析和預測經濟走勢。這一工作為宏觀經濟學領域的理性預期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論基礎,對經濟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但在政策建議上,理性預期的相關研究遇到邏輯困難。Sargent[7]與Sargent和Wallace[8]曾經討論過這一難題。一方面,在理性預期的動態模型中,未來影響現在的途徑是多元的,而達到均衡狀態需要同時決定當前事件的結果和未來事件的概率分布,正是由于這種同時性,使得模型很難對政策提出有益的建議。在宏觀經濟學框架下對理性預期的研究中,政府對于改變均衡結果起到了巨大作用,尤其是在貨幣經濟學領域,政府干預經濟的理由更加充分。另一方面,誕生于1982年的Kydland?Prescott模型認為,最理想的均衡狀態是沒有政府干預的情況。此后,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致力于研究理性預期模型。迄今為止,理性預期仍占據主導地位。鑒于此,在本文后文,如不做特別說明,預期均指理性預期。
二、預期對經濟當事人行為的影響
經濟當事人必須作出的多數決定都涉及未來的不確定性。因此,任何意在模擬人類行為的經濟模型都會涉及人們對未來的不確定經濟變量的預期[9]。預期涉及到經濟學的各個領域,如家庭(或個人)、企業的行為和政府的決策等。如果經濟學的研究必然要涉及人類行為,那么對于人類預期的研究將是不可或缺的。基于此,下文將簡要闡述預期對經濟當事人行為的作用。
(一)預期與個體經濟行為
個體經濟行為是指作為生產、分配、消費主體的個體在經濟活動中經常性的決策傾向,以及對社會環境、經濟條件變化的有目的的反應[10],其包括個體消費行為和個體就業行為。
⒈預期影響個體消費行為
Modigliani和Miller[12]提出的生命周期假說也同樣表明,理性的消費者將根據自身效用最大化的原則安排終生的消費和儲蓄。由此可見,消費并非僅取決于現期的收入,還取決于其終生的全部收入的預期。
⒉預期影響個體就業行為
就業預期包括很多方面,例如,就業地和工作環境、單位性質和崗位、收入和福利待遇以及發展前景等。勞動者對未來收入的預期是基于其自身競爭力和就業環境所作出的。對收入預期較高的勞動者會花費更多時間擇業,而對收入預期較低的勞動者則更容易滿足,也能更快地找到工作。如果給予勞動者的收入未達到其可接受的最低點,勞動者會選擇放棄工作[13]。
根據勞動力市場機制,當雇主察覺實際工資下降時,其會選擇增加雇傭勞動者,而勞動者在這一過程中尚未及時調整自身的價格預期。由于普遍相信貨幣工資提高將意味著較高的實際工資水平,勞動者更傾向于主動尋求就業機會。相反地,當實際工資增加時,許多雇主選擇減少雇傭勞動者,從而導致就業率下降。基于這一事實,預期對就業行為產生了影響[14]。
政府的政策可以通過影響個人預期來影響就業。例如,當某地區被列為國家級新區時,勞動者預期該地區發展前景良好,將更有動力前往該地區就業。若某國政府實施高福利的社會政策,一部分人可能預期到即使不工作也能得到一定的物質保障,其就業動機就會下降。
(二)預期與企業經濟行為
企業經濟活動主要包括投資活動和經營活動兩類,其均受預期的影響。由于市場環境的不確定性和變化性,企業經常不得不依賴于各種信息和分析方法來預測各種經濟變量的未來趨勢。這些預期不僅包括對經濟因素、市場需求和行業競爭態勢的預測,還包括對政策變化、技術創新和社會趨勢等因素的預測。
⒈預期影響企業投資
⒉預期影響企業經營
企業的預期反映在其決策中,當企業預期未來產品價格會更高時,其會傾向于增加生產和庫存,以求在未來獲得更高的利潤,而對產量增長的預期則會促使企業同時提高價格和產量[16]。如果企業預期未來生產要素的價格會上漲,其會在價格上漲前增加生產要素的購入量。
評級機構對企業績效的預期與企業的創新投入之間存在密切關系。具體而言,評級機構對企業績效預期越高,企業增加創新投入的可能性越大[17]。另外,行業發展預期也對企業創新產生影響。研究發現,在成長期和成熟期行業中,行業發展預期與企業創新動力呈正相關關系;而在衰退期行業中,行業發展預期與企業創新呈負相關關系[18]。
政府發文和政策動向對企業預期及其決策產生影響。例如,2021年,商務部等17個部門聯合發文部署一系列豐富農村消費市場的措施,包括“開發適合農村市場的消費品”“優化農村生活服務供給”“提升縣域文旅服務功能”等。其可能會改變企業對市場需求和市場環境的預期,進而決定企業產品經營和廣告宣傳的方向。
三、理性預期在宏觀經濟政策中的作用
20世紀70年代,理性預期在宏觀經濟學中得到了廣泛應用,這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宏觀經濟學家的思考方式,在學術上被稱為理性預期革命(Rational Expectation Revolution),其領導者是芝加哥大學的盧卡斯、紐約大學的薩金特、哈佛大學的巴羅和卡內基·梅隆大學的貝麥克魯姆。本文著重考察理性預期在宏觀經濟政策中的作用,即在說明理性預期對宏觀經濟分析的意義的基礎上,考察政策評估的盧卡斯批判和政策的時間不一致性問題。
(一)理性預期對宏觀經濟分析的意義
米什金[19]認為,理性預期對宏觀經濟分析的重要意義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其一,理性預期使用了包括政府相關政策等所有可以獲取的信息。如果家庭和企業獲知政府未來極有可能調整政策,其在預期中會考慮這一信息。例如,如果消費者認為政府即將推出一項個人所得稅削減政策,那么即便在減稅真正實施之前,其也可能增加消費。
其二,只有新的信息會導致預期改變。如果人們已經預期到某一信息,則該信息的公開不會對預期產生任何影響,只有那些未被預期到的信息的公開才會影響預期。例如,人們已經預期到政府會出臺減稅政策,那么該政策出臺對預期不會產生影響。但如果有信息表明,減稅的幅度會更大,那么人們就會預期到其可支配收入將增加。
其三,如果某經濟變量的調整規則發生了改變,其預期形成的方式也會相應地發生改變。例如,假設一國央行的政策利率設定在很低的水平,且該國央行既定政策會使政策利率回歸到正常水平,那么按照最優預期,利率會上升。但是如果央行既定政策發生變化,當政策利率較低并持續保持低位,此時,關于未來政策利率的理性預期就認為利率將維持在較低水平。因此,利率的變化導致未來關于政策利率的預期發生了變化。
理性預期是宏觀經濟分析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其強調市場參與者在作出決策時所使用的信息的重要性,以及這些預期是如何影響市場行為和經濟變量的。在宏觀經濟分析中,理性預期通常被用來解釋通貨膨脹、市場波動和經濟周期。同時,理性預期也是制定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的重要考慮因素之一。政策制定者需要考慮市場參與者的預期和反應,以確保政策的有效性和可持續性。
(二)盧卡斯批判對宏觀經濟分析的意義
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前,經濟學家主要使用宏觀經濟模型來預期經濟活動和評估政策的潛在影響。簡單地說,模型是描述經濟變量之間統計關系的方程組。經濟學家將數據輸入這些模型,并得出關于經濟活動的預測,用以評價不同政策產生的效果。
Lucas[20]于1976年對當時評估政策使用的宏觀經濟計量模型提出了嚴重質疑,他認為,經濟學家可利用的唯一科學的數量評估,是比較可供選擇的政策規則的后果。就可供選擇的經濟政策的后果而言,模擬基本上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通過說明典型經濟計量模型中所使用的方程的性質,Lucas[20]指出,目前的做法是先估算出經濟計量關系式(如消費系數),然后在可選擇的收入方案下,利用這種關系式預測消費行為。其隱含的假定是,在不同的方案下,經濟計量關系式保持不變。Lucas[20]認為,這一假定是錯誤的,即人們只能期待模型中的行為方程隨方案變化而變化。
經濟計量模型方程組中的行為方程發生變化,是因為當事人為了適應新的經濟環境而改變了自己的預期方案。如果能用某種系統的方式描述出經濟環境,計量經濟學家就有希望運用經濟理論預測出經濟當事人將如何行事。但是,如果當事人發現經濟環境是隨機的、混亂的,計量經濟學家將無法有效地解釋當事人的行為。
盧卡斯批判對合理制定宏觀經濟政策意義深遠。由于政策制定者預期不到新的和不同的經濟政策對模型參數的影響,利用原有模型模擬的結果就不能用于預測其他政策體系。不僅如此,建立在理性預期基礎上的盧卡斯批判使學術界重新反思曾流行一時的、用最優控制理論制定和評價政策的做法。
(三)政策的時間不一致性對宏觀經濟分析的意義
在經濟政策領域,若政策制定者對未來行為無任何承諾,他們就是在相機抉擇(Discre? tion),即根據實際情況判定他們認為最合理的政策。Kydland和Prescott[21]提出了政策的時間不一致性問題,分析了相機抉擇的潛在缺陷。
政策的時間不一致性問題是指,在制定短期決策時,政府具有背離長期最優計劃的傾向。Kydland和Prescott[21]認為,盡管最優控制理論被證實在自然科學領域是非常有用的,但在理性預期的假設下,最優控制理論卻無法適用于經濟計劃。在社會經濟系統中,存在著那些試圖預期政府政策的有智慧的當事人。在情況給定的條件下,政策制定者(政府)采用相機抉擇的策略介入動態經濟系統,并不能確保社會目標函數的最大化。其原因在于,經濟計劃并不是針對物理系統的控制手段,而是政策制定者與理性的經濟當事人之間的博弈。Kydland和Prescott認為[21],如果經濟當事人是前瞻性的,政府規制就以政府與私人部門之間的一個動態博弈的形式出現。假設政府制定了其所認為的最優政策,然后將該政策下發給私人部門,如果私人部門相信該項政策,那么在隨后的時期,該政策也許不再是最優的,因為在新的情況下,政府有違背諾言的激勵。這種事先和事后最優政策的差異就是所謂的時間不一致性。具體地,如果在T時期得出一項最優政策,而在T+N時期得到另一個不同的最優政策,那么在T時期估計的最優政策就是時間不一致的。Kydland和Prescott證明了具有時間不一致性的政策將極大地損害政府的信譽。
Kydland和Prescott的研究對于宏觀經濟政策理論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其一,幾乎使人們放棄了建立在最優控制理論基礎上的政策設計方案和政策評價方法。如果說盧卡斯批判只是從模型參數變化的角度對傳統的政策理論提出疑問,那么,Kydland和Prescott的研究則更明確地表明,社會經濟系統完全不同于物理系統,因而對物理系統有效的最優控制理論并不一定對社會經濟系統有效。
其二,明確地把經濟政策問題強調為是理性當事人(政府與公眾)之間的博弈問題。因此,分析宏觀經濟政策理論的基本工具不再是最優控制理論而是博弈論。
其三,進一步深化了人們對于宏觀經濟政策的認識。研究表明,如果政府能改變其政策,那么政策本身也會是時間不一致的,建立政府的政策信譽比具體的政策本身更為重要。
其四,對政府信譽的分析被引入宏觀經濟政策的研究中。西方學者認為,建立良好的政策信譽是政府避免時間不一致性的最重要的手段,因而,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家又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大量信譽模型,討論政府信譽對政策施加約束的可能性,這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宏觀經濟政策理論。
四、啟 示
鑒于預期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因而將預期分析融入反壟斷政策領域是非常必要的。這不僅可以提高相關模型的解釋力,而且也應是一個新的研究方向。鑒于此,本文借鑒預期在宏觀經濟政策中的作用,論述預期對反壟斷政策的啟示。
(一)反壟斷政策是政府與經營主體之間的博弈
作為微觀經濟政策的一種,反壟斷政策是國家為保護和促進市場公平競爭而制定的一系列規則。反壟斷政策通常是以一國的反壟斷相關法律為基礎。以中國為例,2008年8月1日起正式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標志著中國反壟斷政策的正式落地,是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一項重要制度安排。
許多西方學者已經意識到,政府調控經濟的方式與操控一臺機器截然不同。事實上,經濟的運行依賴于有頭腦、有思想的當事人的行為選擇。根據盧卡斯批判,如果當事人具有理性預期,那么認為政府用經濟政策來調控經濟就像控制一部機器那樣簡單是完全錯誤的。鑒于此,用最優控制理論來設計和評價政策的做法便逐漸失去了支持者。
該思想同樣可以運用于解釋反壟斷問題。把競爭監管問題視為博弈問題最重要的啟示是,監管者(政府)和被監管者(企業)從主動被動關系轉變為策略互動關系,尤其是被監管者不一定永遠處于被動地位,而是有偏好、有目標、有策略的理性當事人。在反壟斷政策領域,博弈最顯著的特征是,其結果并不完全取決于競爭監管者的行為,還同時取決于被監管者的行為。日常生活中人們所說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從一定意義上反映了這一情況。對政府來說,在實施反壟斷政策時,如果忽略了企業對政策的預期,或無視企業基于政策預期所采用的策略,就有可能使反壟斷政策無法達到預期的政策目標。
(二)反壟斷政策面臨遵守規則還是相機抉擇的取舍
宏觀經濟政策領域的一個經久不衰的爭論為,貨幣政策是應當按照規則實施還是應由中央銀行(貨幣當局)相機抉擇實施。遵守規則的支持者以貨幣主義者和古典經濟學家為代表,相機抉擇的支持者主要是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遵守規則的支持者認為,貨幣政策具有自動穩定器的特點。特別地,在控制貨幣供給時,中央銀行被要求遵循一套簡單的、事先設定的和公開宣布的規則。而相機抉擇的支持者認為,中央銀行應當自由地選擇策略,以促進該國經濟保持穩定的通貨膨脹、較高的經濟增長和較低的失業率。
從表面上看,法律條文是明確和固定的,反壟斷政策的執行似乎是“照章辦事”,體現的是原則性,但其實不然。第一,政策由政府的相關人員來實施,而人都有偏好、心理和情感。同一個壟斷案經由不同的人來審理,結果就有可能會不同。更何況,一個涉嫌壟斷的商業行為可能存在很多商業性、技術性和社會性的背景和因素,很難用法律條文作出非黑即白的明確判斷。第二,如同很多經濟政策一樣,反壟斷政策在實際執行時,也有嚴厲和寬松之分。以規范數字經濟為例,政府在未充分了解數字經濟的競爭、發展和運作的規律之前,不應盲目采取規范措施。在不同國家,數字經濟規范的標準常常存在差異性。如果規范過于嚴格,以至于持續對某些企業進行處罰,將會對數字經濟的健康發展產生負面影響;如果規范過于寬松,盡管數字經濟得以快速發展,但可能會損害消費者或潛在進入者的利益。
鑒于此,反壟斷政策的執行客觀上也存在著寬和嚴、松和緊之分,從競爭市場上看則是活力與秩序的關系。市場活力主要由企業的活力來反映和體現;市場秩序則是企業在進入、退出及交易過程中共同遵循的規則,以及由此形成的市場狀態和格局。市場得以有效運行的一個前提條件是“活而有序”,即市場既有活力,也有秩序。作為規范市場競爭秩序的重要手段,反壟斷政策從本質上說是政府對企業施加的約束和規范,屬于政府微觀經濟干預的范疇。在現實經濟活動中經常會看到兩種極端的情況:要么市場很活躍,但存在一定的違法、違規活動;要么政府嚴格規范市場秩序,但市場不活躍。前者可能顧及的是在總體不失序的情況下保持市場活力,后者則以規范市場秩序為著眼點。
對理性的經濟當事人(企業)來說,市場規制是寬松還是嚴苛一般都可以被感知到,并據此形成對市場的預期,進而選擇相應的市場行為。對政府來說,其執法活動不僅要努力保持市場的競爭秩序,更重要的是向企業傳遞如下信息:作為市場競爭中的仲裁人,政府保證市場的公平競爭,任何破壞競爭規則的企業都將受到懲罰。這些信息會影響到企業對市場的預期,引導其調整市場行為。
經濟學理論表明,市場活力有利有弊,市場秩序(及其維持)既有收益也有成本。這意味著,反壟斷政策應該努力在市場活力和市場秩序上尋求平衡。理想的市場競爭監管應該是有效監管,其特征是松緊適度、寬嚴適中,既要防止市場競爭監管過于寬松、流于形式,也要防止因監管過于嚴苛而使企業喪失發展活力。
(三)政府的政策信譽對反壟斷政策是重要的
美國學者Kydland和Prescott[22]證明,具有時間不一致性的政府政策會損害其信譽。此后,對政府信譽的分析被引入到宏觀經濟政策的研究之中,這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宏觀經濟政策理論,而將該問題引入反壟斷政策研究領域,則可視為對政府信譽分析的拓展和延伸。
反壟斷政策的基礎是一國的反壟斷法律,從一定意義上說,反壟斷法律是一國市場競爭的規則。建立在理性預期基礎上的政策的時間不一致性的分析表明,如果政府能改變其政策(即規則沒有約束力),那么規則本身也會具有時間不一致性。一般地,政府的反壟斷執法可能會犯兩類錯誤:一是“假陽性”,即誤判,把市場上某一企業合理的商業行為錯誤地認定為壟斷行為;二是“假陰性”,即漏判,把市場某一企業的損害競爭的壟斷行為錯誤地認定為合法的商業行為。顯然,這兩類錯誤的發生極大地影響了政府反壟斷執法的公信力,進而影響政府的政策信譽,其后果的嚴重性理應引起政府的重視。
(四)預期管理對反壟斷政策是重要的
預期管理是指政府通過加強與公眾的信息溝通,引導公眾預期向相關政策目標靠攏,從而提高政策實施效率以更好地實現政策目標。預期管理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西方國家的宏觀經濟政策實踐。客觀地說,西方國家的預期管理在提高宏觀經濟政策效率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已有大量理論和經驗研究對此進行了討論。進入新時代以來,中國政府日益重視預期管理。“十三五”規劃明確提出,要“改善與市場的溝通,增強可預期性和透明度”;“十四五”規劃強調,要“健全宏觀政策制定和執行機制,重視預期管理和引導”。近年來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和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執行報告也先后提及要加強預期管理。
筆者認為,預期管理在反壟斷政策領域同樣重要。反壟斷政策的當事人主要是政府和企業,前者是市場競爭的仲裁人,后者是市場競爭的主體和參與者。當市場競爭主體因競爭產生糾紛時,需要政府依據反壟斷法律以及相關事實和依據對競爭糾紛作出裁決。顯然,為了提高反壟斷政策的實施效率和更好地實現保護市場公平競爭的目標,政府應該加強與企業的信息溝通。特別地,應及時和明確地告知企業反壟斷法律所規定的市場競爭規則,其重要之處在于能夠引導企業的預期向反壟斷政策的目標靠攏。為了有效地引導市場預期,政府可以制定預期管理規劃,積極引導企業預期的變化,從而達到既定的經濟目標。考慮到預期的重要作用,規劃的制定必須全面考慮企業的預期狀況和變化趨勢,以確保企業在預期形成前、形成中和形成后均與社會的經濟目標相一致。不穩定的經濟政策很難形成良好的預期。若企業認為政策只是短期的,則可能缺乏對政策的積極反應,只有當企業認識到政策是長期性的時候,才能形成政府所期望的心理預期,從而使政策發揮應有的效果[23]。
當前,中國各省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正在大力推進反壟斷合規指引,這是預期管理在反壟斷政策領域的一個有益嘗試。以北京市為例,2023年9月7日,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發布了《北京市反壟斷合規指引》(以下簡稱《指引》),是中國目前篇幅最長、內容最全面的反壟斷合規指引。該《指引》全面涵蓋了與壟斷協議、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經營者集中和行政壟斷相關的主要規定,為各類主體提供了教科書級別的合規指引。政府依據該《指引》能夠實現一定的預期管理,這對提高中國反壟斷政策的透明度以及提高政府反壟斷執法的可信度具有重要作用,同時也為政府完善反壟斷合規制度,為企業全面構建反壟斷知識體系提供了明確、系統的指導和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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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e of Expectations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Antitrust Policies
WU Han-hong,WANG Cheng
(School of Econom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Summary:Antitrust policy has long been regarded as a crucial strategy for maintaining market competition in China. However, the antitrust reles implemented in China over the years have largely focused on mechanized enforcement, paying less attention to the role of expectations. This has resulted in difficulties in achieving the intended goals of government?issued rules. Expectations have received widespread attention and in?depth research in the field of macroeconomics, with systematic research methodologies and theoretical frameworks. However, the role of expectations in antitrust policy has yet to be sufficiently explored and applied. In light of thi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meaning, categories, and role of expectations, and presents four insights on the role of expectations in macroeconomic policies. This offers a new perspective for the study of antitrust policy.
Firstly, in the framework of rational expectations, there exist incentives for the government to break promises or tamper with previously announced policies. Therefore, optimal control theory, although proven highly useful in the natural sciences, can not be applied to economic planning, and the game theory serves as the fundamental tool in macroeconomic policy theory. Secondly, acting according to rules reflects principles, while exercising discretion reflects flexibility. Antitrust policy involves a balance between leniency and severity, reflect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vitality and order. Law enforcement agencies should strive to seek a delicate balance between market vitality and market order while influencing the expectations and behavior of market participants through the transmission of information. Thirdly, the governments policy credibility is crucial for antitrust policy. Time inconsistency in government policies will undermine the credibility of policy enforcement. If the government can change its policies, the rules themselves will become time?inconsistent. Therefore, establishing credibility in rules is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specific rules themselves. Fourthly, expectation management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antitrust policy. Expectation management in Western countries has achieved certain results in improving the efficiency of macroeconomic policy. There has been a substantial amount of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research on this topic. Since entering a new era, the Chinese government has also attached increasing importance to expectation management.
Similar to macroeconomics, a detailed study of expectations is of vital importance in the field of antitrust policy, providing significant guidance and reference for policymakers. The development of this research direction will involve in depth reflection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law enforcement agencies and enterprises, as well as the relation between market vitality and market order, while emphasizing the importance of credibility and expectation management. The article posits that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study, and utilization of expectations 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achieving economic goals, maintaining fair market competition, promoting market vitality, and driving economic development.
Key words:expectations; adaptive expectations;rational expectations; antitrust policy
(責任編輯:徐雅雯)
[DOI]10.19654/j.cnki.cjwtyj.2023.12.003
[引用格式]吳漢洪,王成.預期的作用和對反壟斷政策的啟示[J].財經問題研究,2023(12):31-40.
① 根據《金融學大辭典》[1],預期還可分為靜態預期和外推型預期。靜態預期是在蛛網模型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用以考察價格變化對下一周期產量的影響以及由此產生的均衡變化;外推型預期是在靜態預期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其不僅關注經濟變量的以往水平,還要考慮其未來的變化趨勢。靜態預期和外推型預期都不能說明理性預期的發展脈絡,故列于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