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宇 朱芷嫻
(作者單位:1.河北美術學院;2.天津科技大學)
縱觀電視熒屏,商業題材電視劇一直是廣受歡迎的電視劇類型,尤其是以清末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間的近現代史為故事背景的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因其對縱橫捭闔、風云變幻的時代描述,富有寓言特色的家國同構的敘事方式,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的呈現,傳奇而相對豐滿的人物形象,成為具有史詩品格的電視劇類型。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在21世紀第一個10年的熒屏上掀起了諸多浪花,2001年,《大宅門》的熱播讓人們領略到了這一題材電視劇的魅力,其后《大染坊》(2003年)、《龍票》(2004年)、《白銀谷》(2005年)、《喬家大院》(2006年)、《大清徽商》(2007年)、《大碼頭》(2007年)、《闖關東》(2008年)、《走西口》(2009年)的相繼出現,使這些大多以史料為基礎的民族商人的故事伴隨著地域商業文化內涵的傳播,成為商業價值與審美藝術兼具的電視劇作品。
2017 年,由丁黑執導,以陜西省涇陽縣安吳堡吳氏家族的史實為改編基礎,講述陜西女首富周瑩故事的電視劇《那年花開月正圓》伴隨著時下的“大女主戲”風潮進入人們的視線。《那年花開月正圓》以女性商人周瑩的奮斗歷程為敘事核心,以涇陽商人與貝勒爺(王爺)及李鴻章、左宗棠兩位大人的斗爭為主要矛盾,描摹出清末陜西的民間商業圖景,表現了以吳家東院為代表的銳意進取的秦商群體與朝廷舊勢力的斗爭。劇中故事架構于清末各派勢力紛爭的大時代背景下,這一時代不僅造就了各式各樣的人,更使其融入故事,成為戲劇沖突產生的源泉。《那年花開月正圓》主打女性勵志,雖然周瑩與吳聘(吳家東院大少爺、周瑩的丈夫)、沈星移(富商沈家的紈绔二少爺)、趙白石(涇陽縣令)等男性角色的感情戲份過多令該劇蒙上“瑪麗蘇”的外衣,然而該劇濃墨重彩的時代描寫以及對清末民族商人在政治夾縫中的生存困境描述得相當細膩,周瑩、沈星移、趙白石、吳聘、吳蔚文(吳家東院的當家人)、貝勒爺(王爺),甚至是胡詠梅(古月藥材鋪胡家的大小姐)、杜明禮(貝勒爺的手下)身上皆帶有時代的印記,這些時代細節的再現為該劇增添了厚重感和現實感。
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在展開電視劇文本故事時往往講求“家國同構”,這也是中國電視劇總體竭力營造的格局觀。“家國同構”,指的是以一個或幾個家庭為敘事中心展開廣闊而復雜的社會關系的描述,將一個或幾個家庭的命運變化與整個民族、國家的興衰發展緊密聯系起來,通過家庭的發展變化折射出時代歷史的風云變幻與國家民族的盛衰榮辱。“以家庭的悲歡離合來寄寓國家和民族的盛衰興亡”[1],如《喬家大院》以晉商喬家第三代當家人喬致庸的傳奇人生為主線,講述其歷經千難萬險后實現貨通天下的故事。《喬家大院》的時代背景為清朝咸豐初年到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城的一段歷史,喬致庸的經商經歷也往往與政治時局有關,在太平軍覆滅、朝廷北伐借銀、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城等事件中,喬致庸對朝廷的援助都使他抓住機會獲得了商業經營的成功。《闖關東》以闖關東的商人朱開山一家的經歷為主線描摹了從清末到“九一八”事變前民族商人的生存境況,最終抗日戰爭的爆發促使朱家三代人走上革命的道路。
《那年花開月正圓》的故事同樣始于晚清那個動蕩的年代,各方朝廷勢力的拉鋸戰、洋務運動的興起、戊戌變法失敗、庚子國難,這一個個歷史事件都融入了吳家東院由盛而衰再由頹轉榮的發展史中。不僅如此,《那年花開月正圓》聚焦秦商群體,探討秦商發家及沒落的原因,成為熒屏上為數不多的秦商題材電視劇之一。
秦商(陜商),被譽為是中國第一大商幫,是按地域親緣關系最早出現的商幫。明清時期,中央政府為了加強邊防,在陜西一帶實行“食鹽開中”“棉布征實”“茶馬交易”“布馬交易”等經濟政策,陜西商人抓住機遇,向隴西運輸茯茶,往江淮販賣食鹽,將棉布運往蘇湖,于江南銷售皮貨,在中西部商業貿易領域迅速崛起,成為明清商品經濟中活躍的商人群體。陜西的政治中心在西安,而經濟中心則在涇陽、三原。涇陽縣城是茶葉、煙草、布匹和皮貨的集散地,涇陽成為溝通南北貨物轉運的樞紐,在民間商業領域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民族商業往往以家族經營為主,先后以吳蔚文、周瑩為掌權人的吳家東院是陜西涇陽商人的代表,也是整個秦商精神的化身,還是明清時期民族商業家族群體的翹楚。《那年花開月正圓》通過吳家東院的商業經營活動管窺清末民族商業的發展變化,民族商業在朝廷政治時局及西洋經濟風潮的左右下艱難前行,一代秦商開拓創新、堅忍不拔的精神被展現出來,而整個國家的時局命運也潛藏在劇情之間。《那年花開月正圓》中的故事發生于一個新舊交鋒的時代,如朝廷各派保守勢力對民族商業的控制和利用,西洋經濟技術對民族商業的沖擊,維新派帶來的變革思想,因此,可以說以周瑩、沈星移為代表的新一代涇陽商人的成長往往與國家命運相連,電視劇故事在個人傳奇性抒寫之外更帶有一層國家寓言的意味。
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的國家寓言意味還在于其不僅有對逝去的時代的回望,還有對當下社會與經濟形態的觀照,這類作品通過歷史事實的藝術虛構,與當前中國市場經濟發展中商人形象的負面化具有某種程度上的互文效應,形成異構同質式的意識形態話語,召喚著觀眾的認同[2],社會轉型期的商品經濟同樣面臨著各種新型意識與發展的機遇,《那年花開月正圓》中關于周瑩對資本的巧妙借用、家丁入股、對員工家屬的安撫策略等頗具現代企業管理思想的描寫對現代人同樣具有啟示意義。
電視劇作為一種表現藝術,是社會生活的戲劇化反映,電視藝術通過個體故事的敘述,來反映時代背景、社會問題等。時代是故事上演的背景板,電視劇故事所發生的時代環境越逼真,細節越真實,越容易產生藝術的真實感,這是電視劇作為一種藝術普遍努力追求的境界。
例如,美國商業題材電視劇《廣告狂人》(Mad Men)將故事背景設定在20世紀60年代,講述了在紐約麥迪遜大街上的一家廣告公司里,以唐·德雷柏為核心的一群廣告人追逐事業,追尋“美國夢”的故事。《廣告狂人》折射出美國在20世紀60年代社會、經濟、政治的一系列變革:西部大開發、冷戰、電視業的發展、好萊塢的崛起、肯尼迪遇刺、太空競賽、黑人運動、婦女解放運動、離婚潮、搖滾樂、越戰、精神分析、科幻小說文化潮等。該劇在服裝、布景上使用了大量的對比色和高飽和度的色彩,反映出那個蓬勃發展的、充滿激情與躁動的年代里人們的思想意識狀態。
英國學者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一書中寫道:“地理人文景觀并非僅有簡單的自然屬性,它總是與特定的文化相連。”[3]《那年花開月正圓》除了對時代政商大事件的描述外,還通過精致的布景、服飾及大量符合歷史情境的世俗生活的鏡頭將晚清民間的風貌呈現出來。例如,《那年花開月正圓》的開篇鏡頭猶如《清明上河圖》一般將涇陽城全景交代出來,層層疊疊的宅院,鱗次櫛比的商鋪,街頭的販夫走卒、三教九流,街頭賣藝的周瑩父女和圍觀的路人,一幅晚清細致的社會圖景令電視劇呈現出強烈的現實主義意味。劇中將打鐵、雜技、皮影戲,及街頭美食如涼皮、甄糕等一一呈現出來,這種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凸顯出濃濃的年代感。
《那年花開月正圓》中的服裝造型比較真實地還原了100多年前民間富商階層的著裝風格,同時還較好地體現出人物的成長歷程。周瑩從一個街頭賣藝的女混混成長為吳家東院的大當家,服飾由出場時的粗布麻衣到學徒時期的簡樸布衣,到少奶奶時期的亮麗的絲質衣衫,再到當家時的穩重、貴氣的著裝,每一個階段都可以看出周瑩的成長變化。而男主角沈星移的服飾變化更能體現出年代更迭的質感。沈星移出場時,身著明綠色的綢緞長衫,外搭精致的花形刺繡坎肩,一個清末不諳世事的紈绔少爺的形象便出現在觀眾面前。而隨著他受周瑩影響逐漸變得有擔當、有理想之后,服飾的顏色也逐漸走向穩重,以青色、藍灰調為主。當受洋務運動思想影響來到上海租界開辟外貿生意時,沈星移開始著西式洋裝禮帽,后期走上革命道路后,服裝又變得厚重而簡樸。另外,電視劇也借助沈星移服飾的變化反映出時代的更迭變化。
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在敘事上多講求傳奇性,人物命運跌宕波折,故事張力十足,主人公與時代的沖突往往成為戲劇沖突產生的源泉。
《那年花開月正圓》的編劇蘇曉苑提到原本電視劇的名字叫《大義秦商》,后來導演丁黑將劇名改為《那年花開月正圓》,增添了一種浪漫哲思的味道。劇名包含著對逝去時光的追憶,還有對人生難以圓滿的遺憾和慨嘆。實際上,《那年花開月正圓》里故事沖突的內核也是時代的沖突。表面上看,周瑩帶領的吳家東院的死對頭是杜明禮及其背后的貝勒爺,然而在那樣一個內外交困的晚清時代,民族企業家所要面臨的困境是來自多方面的,有貝勒爺的壓制和扼殺,有朝廷主和派李大人的暗算和陰謀,甚至有吳蔚文曾經倚靠的朝廷另一派勢力左大人的釜底抽薪之計,這些都是封建舊勢力施加給民族企業家的。此外,還有西洋進步思想和技術對本土落后商業思想和技術的沖擊。胡詠梅經營的古月洋布莊曾對周瑩帶領的吳家三院的土布生意構成巨大威脅,周瑩只能帶著土布遠走迪化。事實上,歷史上秦商沒落的原因也主要在于洋貨對本地產品的沖擊。可見,該劇的創作者對時代背景資料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人物方面,主角周瑩與沈星移身上帶有較強烈的時代沖突性。周瑩出身于江湖市井之間,是一個十足的女混混,由于她跟隨著自由隨性的養父周老四長大,身上帶有一定的個性解放意識,也具有一定的超前于歷史大環境的思想。編劇蘇曉苑說,她的肉身是近代的,思想是現代的。在晚清這個時代,周瑩要對抗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思想,也包括吳家內部以二爺、四爺為代表的保守勢力。周瑩骨子里的求新求變意識是一直都存在的,她能夠相信洋傳教士,在家族內部實行家丁入股制,入股陜西機器織布局,興辦女子學堂,并在慈禧太后面前大膽諫言“求變”,可見周瑩對抗的乃是這紛繁復雜而又相對落后的時代。
《那年花開月正圓》中對于民族商人形象的描寫是富有建構性的。如果說周瑩是超前于時代的,那么沈星移則是被時代裹挾著前進并最終站在時代浪尖上的。沈星移從一個紈绔少爺成長為一個革命進步分子,是與周瑩的影響分不開的。沈星移的體內擁有著與周瑩相似的靈魂,他身上帶有舊時代的習氣,但心中埋藏著善良的種子,是家族的變故讓他萌生出反抗的意識,在與周瑩的接觸中他開始有了革新的思想。沈四海作為老一代商人,其謹小慎微的行事風格與攀附權貴的行為令兒子——新一代商人的代表沈星移非常反感,他對父親的反抗也體現出這個人物身上的進步性特征。沈星移遠赴上海開創了一片新的商業天地,然而事實證明,民族商人始終難以擺脫朝廷政治勢力的扼制,杜明禮的陰謀和周瑩的遭遇讓他意識到當時社會的癥結,于是他由一名商人轉變為走在時代前端的革命者。
《那年花開月正圓》中對政商之間的勾結和沖突的深入反映也使這部電視劇加深了對現實主義的開掘。無論是吳蔚文、沈四海、胡詠梅還是周瑩,這些商人背后總是能看到朝廷勢力的影子,吳蔚文曾倚靠的左大人,沈四海、胡詠梅倚靠的杜明禮和貝勒爺,以及一直默默幫助著周瑩的趙白石,晚清紛繁復雜的政治局勢在民族商業領域表現得一覽無余。尤其是趙白石這個人物形象,從其身上可以洞見官場的復雜性及對人的異化作用。起初的趙白石正直有抱負,但在張長清(李鴻章的幕僚、趙白石的老師)的利用和貝勒爺的打擊,同情于吳蔚文的遭際和對周瑩的接受和認同后,趙白石發現只有淪為官場中的一員,用陰謀與潛規則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由此可見,沈星移的革新和趙白石的守舊其實都是時代沖突的縮影。
《那年花開月正圓》從最初播出時的一片叫好到劇集播出一半時的口碑走下坡路,其實也反映出該劇在創作方面存在一定的缺憾。
首先,該劇雖號稱聚焦秦商,但秦商群像沒有立起來,除吳蔚文、周瑩、沈星移的經商才能得以展現之外,沈四海、胡老爺、胡詠梅及吳家的其他幾位長輩并沒有多少經商的才能,尤其是周瑩與沈四海的一段商戰戲,沈四海幾乎時時處于下風,其陜西數一數二的商業地位似乎空有其表。胡詠梅雖開辟洋布生意,但對其如何經營卻沒有任何體現,當周瑩入股陜西機器織布局后,胡詠梅生意的風光便結束了,可見胡詠梅除了搶得先機之外并無制勝法寶。周瑩在涇陽的商界沒有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即使土布擠壓,也能通過出走迪化輕松解決。周瑩在商業領域里幾乎從不失敗,也使得該劇在商業題材內容的呈現上顯得不那么真實。
其次,該劇對于秦商的特色也沒有很好地展現開來。陜西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從而形成了秦人忠厚為本、誠實不欺、不尚空言的高尚品格。劇中吳蔚文也說過,秦商做生意靠的是“誠信”二字,還有“三硬”之說——人硬、貨硬、脾氣硬,然而這種“誠信觀”僅在周瑩想用杜鵑花葉子代替價高的血竭遭到吳蔚文呵斥時有所體現,其他地方則著墨不多。
再次,雖然《那年花開月正圓》展示出一定的女性力量,但劇中女性意識的表現并不比《羋月傳》等劇更深入,該劇女性意識的體現時常伴隨著與男權思想的交鋒。“女主一路過關斬將,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級別的男性為她保駕護航,助其成就一番霸業。”[4]劇中周瑩幾次陷于危難靠的是沈星移和趙白石的搭救,特別是趙白石,從入股陜西織布局,到除掉張長清,趙白石幾乎是靠著一路改變自我、適應環境以達到保護女主角并成就其事業的目的。女性如何依靠自我的能量開拓事業、立足于社會,仍然是當下眾多以女性形象為絕對主角的電視劇難以解決的一個問題。
作為劇集的創作者,應當在戲劇沖突的設計、人物形象的塑造、戲劇境界的提升上更加用心。例如,在對秦商形象的表現上,不能簡單將沈四海、胡詠梅簡單符號化為女主周瑩的對立者,結束了他們的階段作用后就讓人物下線,而是應該用好這兩個人物,賦予他們有血有肉的性格特征,和周瑩的關系也應是時而競爭、時而扶助的復雜關系。這種人物關系更加符合現實,也更能構建起秦商群體形象。在反映20世紀90年代鋼鐵業發展的商戰題材劇《風吹半夏》中,幾個鋼鐵業的生意伙伴就是這種既競爭又合作的關系,讓觀眾在人物關系的轉變過程中體會了一代鋼鐵生意人的傳奇人生。
電視劇創作者還需要思考如何才能書寫出新時代的大女主角色。如今,女性力量正逐漸被社會大眾廣泛認同,女性“不是自我逃避,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棄,而是自我肯定。”[5]女性形象在影視劇中既需要體現出女性的特色,也要伴隨著時代的變革注入較為新鮮的思想。創作者本身要了解人物,更要了解時代的風潮和受眾的接受心理,創作出真正具有女性力量的大女主題材電視劇。
《那年花開月正圓》確實給我國民族商業題材電視劇的創作注入了一種新的女性力量,體現出一定的民族特性和史詩性。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在近幾年的電視劇創作中,民族商業題材類型電視劇逐漸成為一個稀缺品種,因此我們呼吁更多的電視劇創作者能夠關注這一題材,創作出更多兼顧家國情懷與可看性的電視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