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蘇 芃
答:我是從大學開始接觸文獻學的,但這還得從更早說起。我小時候是想讀美術專業的,因為家里畫畫的人很多,大姨父1950 年代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學畫比較便利,自己也很喜歡,姨父覺得我可以畫下去,平日還常跟我講王子云、趙望云、石魯、何海霞等前輩的故事。可到了初中體檢,才發現自己是紅綠色盲/色弱,雖然單色分得很清,但面對辨色圖,只會指“鹿”為“馬”,姨父知道后也有點失望,說或許可以去搞雕塑或者版畫,但他覺得除非有極大的毅力,否則沒必要走這條路了。從初中到高中,我化學和數學成績一直不錯,又把考化學相關專業引為理想,但高一的物理老師是位退休返聘的寧波老先生,一口方言我聽不懂,而且上課只講難題,說教材上的內容自己看看就行了,結果我物理成績每況愈下,想想自己色覺又有問題,不少專業限報,于是在高二文理分班時,干脆就學了文科,而且立志讀中文系。
想學中文大概和從小讀的書有關。我家住在大同街的徐州市圖書館旁,同學媽媽又是圖書館的,給我開綠燈,在閉架的1990 年代,我可以進到書庫去找書,再加上家里有很多古典名著和外國小說,課余即沉浸其間。初中畢業時,語文老師(現在江蘇師范大學的步進教授)叮囑我將來一定要讀中文系。還有,我祖父是讀中文系的,雖然他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但這對我也是一種敦勉,也是父母不反對我學文科的原因。高二時,參加全市征文大賽,有篇作文拿了二等獎,發表了出來,讓我更加篤定要考中文系。
高考先填志愿再考試,我所有志愿填的都是中文系的專業,但莫大諷刺的是語文考砸了,150 分只考了94 分,全班倒數,陰差陽錯按第二志愿讀了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的古典文獻專業,日后回憶,這都是命運使然。之所以會報考這個專業,其實很懵懂,填志愿時覺得“古典文獻”這四個字看起來就挺有營養,進去應該能讀不少古書,方便以后寫小說。在20 世紀90 年代那個文化背景下,我幼稚地以為能寫出暢銷作品,再被改編成話劇、影視劇,可以寄托神思,在時空中延展生命的維度。然而現實是,我有位從未見過的大舅,曾是國防科委政治部的職業編劇,比我媽年長很多,1976 年四十多歲就病逝了,所以我媽認為做編劇太耗心血,堅決不準我報考中文系下面戲劇影視方向的任何專業。我報古典文獻,父母倒沒有干涉,大概因為不懂,也不知這個學了能做什么,更不知道這個專業可能比做編劇更辛苦。在我被錄取后,他們才去問了一些朋友,聽說這個專業打基礎非常好,將來可以接著讀研,也就默許了。
之所以有這么多拉雜鋪陳,是因為時至今日雖然投身在自己喜歡的專業里,但我時常有出離感,會想起年少時的夢,心中總有一個平行時空里無法忘卻的彼岸。這或許也不是壞事,在現實中不會入戲太深。
剛上大一,老師就告誡大家古典文獻這個專業是枯燥乏味的,是要坐冷板凳的,我心想我才不是來坐冷板凳的,后來漸漸發現,冷板凳一定是少不了的。其實坐冷板凳就是要能沉下心來讀書做研究,這個素養也需要慢慢磨練,無論學什么,若要沉潛其中,都離不開冷板凳。今日的文獻學,隨著信息技術的進步、古籍數字化的飛速發展,變得比較多元,無論是古籍資源的獲取與利用,還是學科內外的交流,抑或專業知識的學習路徑與轉化應用,都與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坐冷板凳的素養依然必不可少,但我并不認為這是一門枯燥乏味的專業,反倒在人文學科中,因為擁有海量的研究資源,不僅可以通過邏輯實證解決故紙堆里的真問題,而且極具激發活力的潛質。我跟學生開玩笑說,咱們是一門賽博朋克(Cyberpunk)專業。
答:文獻學課程的必要性主要在于為本科生提供一張古代知識資源的地圖,教會學生挖掘資源、閱讀資源、使用資源的方法。至于這張地圖的比例尺大小以及層級多少,可以因材施教,因人而異,但地圖一定要提供給有需要的學生,哪怕是一張分辨率不高的模糊地圖。
答:所謂歷史文獻學與文學文獻學,這個區分或許并不存在。當年學科設置時,“古典文獻”先設在中文系下,也就是一級學科“中國語言文學”下,后來由于一些人為的原因,“歷史文獻學”又設在歷史系下,也就是現在的一級學科“中國史”下,其實兩者并無太大區別,“歷史文獻學”的“歷史”,并非historical,而是historic,歷史文獻學與古典文獻學是同義詞,像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就包含很多中文系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的學者。但是因為一級學科歸屬的不同,歷史系下的往往偏向史部文獻研究,而中文系下的容易偏向小學文獻、集部文獻研究,我認為用經、史、子、集的古書四分法來看待文獻學科的分支方向可能更加合理。
從我個人的研究興趣來看,經部文獻以及小學文獻、史部文獻、子部文獻都有涉及,集部接觸相對不多。大四畢業實習時,也曾協助江慶柏老師整理過《陳維崧詩》,特別是將南京圖書館藏的康熙六十年的《湖海樓詩稿》逐字謄錄、校勘。這件事早已塵封在了記憶深處,前段時間有位朋友說他要重新整理陳維崧的集子,來問我當年的工作,一下激起許多在清涼山古籍部看書受挫的回憶。
具體來講,我本科階段讀的古典文獻專業,南京師范大學開設于1983 年,由老一輩學者徐復、錢玄等先生創立,另外當年還有一些老先生對專業影響很大,比如像諸祖耿先生是江慶柏老師的碩士導師,對業師趙生群老師也指導尤多,大概因為這些老先生,奠定了我們的學術傳統。如果攀附一下,應該是“章黃”后學吧,但因為我自己不成器,從來不敢自詡,生怕辱沒了前輩令名。專業開設的課程,以先秦經典專書導讀為主體,兼及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這些基礎課,這種課程體系對我個人影響較大,大二下學期堅定了研習先秦經典的志趣,后來又有施謝捷老師講授文字學、出土文獻課程,黃征老師講授訓詁學、敦煌學等課程,以及諸位專業老師課后的各種交流與指導,使我受益至今。
大學時還選修或旁聽了很多專業以外的課程,包括現當代文學、文藝學,當時南師的文藝學有很多國內活躍的學者,使我一度癡迷文論研究,很想跨考美學。如今回想這些課上的具體內容大都記不清了,但有些思考方法或許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又比如,當時郁賢皓老師剛退休,主動提出到仙林新校區給我們全院開一門《李白專題研究》的選修課,好像一共6 周,主要是講他如何做考證研究,這門課聽到最后剩下的人不多,我是堅持下來的一個,因為缺乏基礎,郁老師口音又重,不少地方聽不懂,但他以身示范地強調學術攻堅要圍繞經典,要解決難題,要挑戰前輩大家,這些經驗都像常識一樣融入了我的意識里,自己年齡越大,越感受到這些學術取向的重要性。
碩士階段,忝列趙生群老師門下,開始研讀《左傳》,之所以選擇《左傳》,起先并非個人的喜好。大學時因為方向東老師的幾門導讀課,我本來最愛讀的是老莊這些子書。又因為受施謝捷老師影響,讀了一些古文字的書,對李學勤、裘錫圭先生極為欽慕,發現他們兩位前輩都強調治先秦之學,《左傳》是必讀書,而且要熟讀。我考博時也報考過李學勤先生,但因為李先生在歷史系招生,要考中國通史,我有兩道大題不會,結果這門課沒及格,又回來考了趙老師,被收留了,因此在南師讀博階段留級生的感覺特別強烈,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都畢業離開了,悵然自失,此是后話。
考上碩士,甫一入學,趙生群老師正在新注《左傳》,我跟趙老師說打算跟他研究《左傳》,趙老師聽了很高興,收下了我。雖然本科時上過趙老師的《左傳》導讀課程,選讀過不少篇目,但編年體的書,真正通讀起來,非常困難。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的版式對初學者很不友好,正文、注文雜側,字號接近,又沒有顏色區分,《十三經注疏》等影印本就更難讀了,當時只好把經傳抄錄下來,然后對照注文,再一點點弄明白,我記性又不好,看完即忘,如此反復,非常沮喪,將近一學期才讀到文公。
這里說個題外話,有的老師強調讀先秦古書開始要看《十三經注疏》,一些教過我的老師也愛這么說。學院里還流傳著諸祖耿先生可以大段背誦《十三經注疏》的傳說,老先生記憶力驚人我是完全相信的,我高中有位同桌,就可以過目成誦,新發下來的語文、英語課本,幾個早自習下來,一篇篇背給大家聽。但如果說從《十三經注疏》入門讀古書,我忤逆地認為這是個誤區。
古書的難易與閱讀接受之間有種張力,越難讀的經典、越復雜的文本,開始越要找最簡明的版本來讀,哪怕是一些現代學者的注本,比如李零先生的書,我就很喜歡,還有像唐明邦先生的《周易評注》、楊筠如先生的《尚書覈詁》、楊天宇先生的三禮譯注都是很好的入門書,否則像《周易》《尚書》《儀禮》這類,開始就看古注古疏,或者集解之類,歧義紛呈,會磨滅閱讀興趣,懷疑自己的智商,嚴重打擊信心,以致后患無窮。我在經歷各種打擊之后得出的教訓是:在熟悉了經典文本之后,才適合去看詳注。想想清代人也是從四書開蒙,然后才進入經典,也沒有說上來就讀《十三經注疏》的,而且即便有了基礎再來讀,最好也要有老師帶著講,光靠自己啃下來,除非天賦異稟,否則事倍功半,多數勞而無功。我認為《十三經注疏》只適合圍繞具體問題來查檢,或者針對性閱讀,而不是通讀、泛讀,起碼不能作為入門書。像民國時黃侃先生指導弟子讀十三經,也是要求用白文圈點。閱讀是一件非常私人化的事情,自己能有收獲,學有所得最為重要,千萬不必拘泥于形式,要實事求是,切忌自欺欺人。最近看到一套明嘉靖時期的“魁本”大字刊本五經,那種版式帶來的閱讀快感,真是讀《十三經注疏》無法體驗到的。
就閱讀版式而言,數字時代應當有更多的探索,尤其是艱深古奧的文本,如何利用數字技術呈現,是值得大家思考的。我近年在教學中發現,“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Chinese Text Project”網站(https://ctext.org/zh)等工具提供的文本具有“超文本”(Hypertext)的特性,便于閱讀學習。例如,我們讀《史記·高祖本紀》,利用“相似段落”功能,可以關聯大量古書文本。諸如此類助益閱讀學習的古籍電子文本,相信一定會越來越多。
回到讀《左傳》的問題,趙生群老師后來出版的《春秋左傳新注》就挺適合入門,可惜我當時沒趕上,到我讀博才出版,這書他最近兩年在奮力修訂,據說增補了不少篇幅,中華書局要出新版。碩士階段,讀《左傳》的同時,趙老師命我細讀清人著述,尤其高郵王氏父子的幾種書,《廣雅疏證》我是一條條讀下去的,每天還查閱其他文獻做筆記,行此日課,幾個月才讀完。
我在不知不覺之中領悟:校勘是一個發現問題的好辦法,清人特別重視通過校勘來抉發異文,然后考證異文,解釋異文。校勘絕不止于校正文字錯訛,更是一種文本比較的研究方法、文本細讀的方法。校勘的過程就像進入了一個二次元空間,這里可以包容很多古典學術的內容,訓詁、避諱、辨偽、斷代等這些不同類型的學術研究,都以校勘或者以異文為依托,異文就是一把鑰匙。再比如說版本譜系研究,最理想的研究也要建立在版本通校之上。這些認識由來已久,從讀碩士時校讀《左傳》萌發,到了博士階段,正好遇上趙老師主持修訂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給我指定了博士論文,即做南宋黃善夫本《史記》校勘研究,我在枯燥的版本異文比對工作中,也深化了認識,寫到了博論里,后來在參編的《中國古典文獻學》(項楚、羅鷺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的《校勘學》一章中專門也有論述,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
受施謝捷老師影響,我在大學時學會了使用FlashGet 等軟件的“批量下載”功能下載電子書,從他那兒拷貝了陜西師大漢籍全文檢索系統2.0 版,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讀碩士時,也曾熱衷于推薦師友各種古籍數據庫軟件。讀博時還有篇碩士時發表的論文獲得了2008 年第三屆“余志明《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學術成果獎”論文類二等獎。因此,關于古籍的數字資源,我算是一個較早的使用者,也是受益者。這樣一來,自然也會有反思,后來寫成一篇《他校時代的降臨——e 時代漢語古籍校勘學探研》,發表在《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 年第2期。今年(2020 年)4 月參加一個線上學術沙龍,我又談了一些自己近來關于數字時代文史研究的新認識,詳見《E 時代的文史研究③︱學術檢索與文史考據》(《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20 年7 月4 日)。數字人文研究近年來如火如荼,我感覺作為學術從業者的“用戶反饋”明顯不足,這方面古文獻學者也應積極參與,說出自己的需求與意見,這樣才能與研發者形成良性互動,最終受益的是我們自己。
答:我和許多朋友一樣,認為沒有必要刻意強調文獻學的工具性,甚至我認為這個問題混淆了一些基本邏輯。
在現代學科劃分的背景下,我們把自己劃分清楚之后,有時甚至可以把問題丟給其他學科,比如文學是什么?注譯一部古代詩集,真算作文學研究嗎?又如歷史學是什么?有關史書文字、標點的辨誤考證,真算作歷史學研究嗎?我想相鄰學科的困惑也會不少。這種困惑,主要是因為我們非要用現代學科分類體系來區隔,作為學者個人的研究方向和路徑,有時是不必拘泥于此的,也無法做到涇渭分明。
需要明確的是,古典文獻學專業雖然在創設之初是為了培養古籍整理的專門人才,但其實是繼承了中國悠久文化傳統的學科,是接續古代學統的學科,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認為更傾向“舊學”。我們面對的問題,是用現代學科體系對“舊學”進行改造升級。近年有些學者陸續提出“中國古典學”的概念,不同學者的界定并不完全一樣,有人認為也比較適合古典文獻學,覺得也可以借用。其實,我們就用“中國古典文獻學”,已經可以清楚明確自己的定位,未必要去正名。從近年的國家社科重大招標項目來看,古文獻的“元問題”研究以及古籍整理,似乎各個學科都在積極申報,一方面說明古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有較多的空白亟待填補,成果體量可能適合重大項目;另一方面也正說明古文獻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必要性。
至于文獻學的工具性,按照我的界定看,它是針對書籍本身“元問題”的研究以及古籍整理,書籍資源是其他所有學科的研究基礎與前提,因此文獻學對于其他學科而言,不僅具有工具性,而且更是一切詮釋的起點。但不能因為帶有工具性就否定了學科的獨立性,工具性意味著其他學科可以借助我們這個學科的方法、成果等展開研究,而我們的獨立性是建立在對書籍本身“元問題”的研究之上的,這種“元問題”的研究,其他學科可以利用,也可以參與進來,一旦參與進來,相關研究也應該歸屬于文獻學研究。如前所述,這不是一個“我是誰”的問題,而是一個“他者是誰”的問題。換句話說,在現代學科分野之下,我們可以小眾,但我們不應該感到弱勢。分散在各個學科下從事古籍整理與研究的同仁,應當和衷共濟地維護我們學科的主體性,建立真正的學術共同體,包括相對穩定的學者隊伍、互動交流的期刊陣地、良性循環的內在制度等。只有這樣,在各種考核、評價機制下,我們才會有自己的話語權。
以上是我粗淺的認識和思考,期待討論與批評。
答:既然講學術訓練,我們以文獻學教材為例,翻開一看,往往都會有這些章節: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注釋學、辨偽學、輯佚學等。為什么要設計這些章節,背后的邏輯關系是什么?我想因為文獻學是關于書的學問。書是什么?《不列顛百科全書》上說:“一本書是手寫的或印刷的,有相當長度的信息,用于公開發行;信息記載在輕便而耐久的材料上,便于攜帶。它的主要目的是宣告、闡釋、保存與傳播知識和信息,因其便于攜帶與耐久而能達到此目的。”這大概指出了書籍的三個要素:一是符號文本,二是物質載體,三是交流功能。文獻學教材所設章節,正是圍繞書籍的這些要素展開的。校勘、注釋、辨偽等都和符號文本有關,版本和物質載體有關,輯佚是物質載體沒了,要還原符號文本,目錄、版本及典藏大概都和交流功能有關。因此文獻學訓練,首先要掌握的就是和書籍有關的這些知識,不僅是三維空間里的從里到外、從內容到形式,更是四維空間里從古到今的知識與學問。為了讀懂書籍,還需要不斷學習語言文字、制度、地理、物質文化等知識,并且要不斷積累經驗。從書籍出發,可以拓展到古代文化的各個相關領域。
對瀝青砂進行分析研究,發現其中的有機類物質包括重質液化油、瀝青類物質和未轉化的煤;無機礦物質包括金屬雜質和外加的催化劑。依據瀝青砂特性,我們采用瀝青砂、合成導熱油廢油和裂化油漿的混合油漿為主要原材料制備了MY瀝青砂添加劑。
在此基礎上,學生除了學習掌握具體的知識,還應該具備以下四方面素養:
一是對未知要充滿好奇,這樣才會有開闊的視野。黃季剛先生說:“學問文章,當以四海為量,以千載為心,以高明廣大為貴。”
二要有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現在很多中文系不開邏輯學課程,非常可惜,這方面自己要注意訓練。
三要有一定的修辭能力。訓練修辭一定要多寫,不止要是寫學術論文,各種文體都可以嘗試。
四要自律,能夠在一個時段里有效管理自己的時間。哪怕拖延癥無法治愈,但內心還是要有階段性的計劃,要有一定的執行力。因為讀古文獻做研究像跑馬拉松一樣,不自律的人,沒法沉潛積累,恐怕是學不下去,也做不出成績的。
這四方面能力都具備的學生,就非常值得期待了。如果能超綱一些,比如腦洞很大,善于發散思維,可能更好吧。
答:就業問題其實是問“讀古文獻有什么用”,這個問題,從我上大學時,就被身邊的親朋好友追問,我只好說自己喜歡。剛進大一,年近九旬的徐復先生專程到仙林校區看望新生,我記得是在J2-105,徐先生講完讓大家提問,班上立刻就有同學站起來說:“請問讀我們這個專業有什么用?”徐先生沉思片刻說了句:“你不懂,我懂,這就是有用!”然后就轉移話題了,我想對于他老人家,這恐怕也是靈魂拷問吧。這個問題也困惑我很多年,做了老師后,又開始面對學生的類似提問。這二十年來,看到很多人給出的參考答案,但似乎也沒有真正的答案。
我的認識也一直在變,也許潛意識中就是為了說服自己,獲得對專業的認同,不斷掙扎。最近幾年的認識是這樣:問有沒有用,就是問有什么社會價值。其實無論人文科學,還是自然科學,社會價值都是人為賦予的,如果追問到底,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我們看似“旁日月、挾宇宙”,其實也許不過是更高級文明寫下的一串代碼,什么都沒有用,人生的意義可能只在于孜孜矻矻制造幻相。然而入世為人,先要“定乎內外之分”,才能“辨乎榮辱之境”,我們又不得不思考社會價值的問題。當下科技文明可以不斷刺激人的欲求,比較直觀;相比而言,人文學科看似就沒有這么暴力,于是成了很多人嘴里的“無用之用”。但我們作為置身其中的從業者不應該自己去講“無用之用”,如果給學生講“無用之用”,光講情懷,那是極不負責的,更不能自怨自艾,連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具有社會價值,如何去引導別人?我們需要探索知識變現的路徑,找到自己所長和社會需求的契合點,實現自身價值,這才是理性的積極態度,才能有說服力,這一點民國時期的學者做得比較好,至今仍有很多啟示。
在我看來,人文學科最大的社會功用就是教書育人、傳播知識。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首先在于他是一位教育家。學習古文獻的社會價值,實現途徑也很多元,尤其在今天這個互聯網社群經濟時代,通過自己的努力,掌握古代知識資源,通過修辭訓練,培養自己的表達能力,借助智慧把這些資源轉化為對社會有用的財富,傳播給更多需要的人。徐復先生講的“你不懂,我懂”,這中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如何刺激那些“不懂”的人的需求,讓他們也想懂,那么“我懂”的社會價值才能彰顯出來,這一點是要從業者共同努力爭取的。小眾不該是脫離大眾的小眾,也可以是兼容大眾、啟迪大眾的小眾。智慧的出口各不相同,不必因為各種成見限制了我們的可能性。
回到現實,古典文獻專業的本科生,還有個體制上的瓶頸至今沒能解決,在我讀大學時就已經很難能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這是因為本來對口這個專業的文教、出版、文博等單位,招聘都要求碩士以上學歷了,這使得本科畢業生非常尷尬,而我們的推免保研名額又非常少。我還記得大三時,趙生群老師鼓勵大家說努力考研,要爭取整建制讀研,當時覺得這愿景恐怕趙老師自己也不會相信。我們班上二十多位同學,最后讀研的也就六個人,還包括跨考其他專業的。但趙老師這個期許,我們現在的古文獻班基本實現了,大概從2015 年以后,已經連續多屆讀研率在70%以上,有兩屆加上“二戰”考研的以及去海外留學的,幾乎100%的同學都讀了研究生,去海外的不少也是涉古專業,比如有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等。這其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不接著讀研,本科直接就業很難找到相關崗位,四年的專業培養基本就沒有歸屬了。
我想這倒不是學科本身的問題。如今與各類傳統文化有關的實驗班很多,比如人大、武大、南昌大學的國學班,中山大學的博雅班,山大的尼山學堂,這些班級從招生時,就明確有大量的保研推免名額,這樣招生的基礎學科才能給考生和家長一點未來的承諾,人家才敢來報考,才能使本科教育有效地延展到碩士階段。相比而言,古典文獻這種創建幾十年的本科班,吸引力就弱了許多,考研的話,現在又都是考中文大綜合,對于古典文獻本科生很不利,這些恐怕是學科發展的上層設計沒有解決好的問題,沒有及時應對時代需求完成自身的轉變,當同質化競爭出現時更加捉襟見肘。今年不少高校在搞古文字的“強基計劃”,我認為中文學科下最應該列入“強基計劃”的是古典文獻班,因為這個班將來出路的口徑比較多元,升入文史哲涉古學科繼續讀研都很適合,有扎實的古文獻基礎,將來學什么都可以,比如我們學生近年也有考去中國美術學院讀美術史的,國美的畢斐老師一直跟我說,希望碩士能招到古文獻的本科生,后來總算有學生去報考了,畢老師特別歡迎。可見古文獻專業的本科生如果選擇繼續深造,去向會很多,這也說明古典文獻學才是最基礎的人文學科,沒有之一。
古文獻碩士畢業生,以我們專業為例,多是從事文教、出版、文博方面的工作,文教主要是做中小學老師,以前不少同學考了公務員,近年似乎考公務員的反而少了,從事和專業相關工作的反而稍多了一些,或許也是近年來傳統文化受到重視帶來的社會需求。當然也有一部分碩士生選擇繼續讀博,我的建議是:考慮是否要讀博,要先衡量一下自己是否具備研究問題的能力和興趣,如果連碩士論文寫出來都很費力,自己又覺得很無趣,那最好還是不要繼續往下讀了。
博士畢業,基本就是選擇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工作,但其實是可以兼容其他工作的,關鍵還在于自己的興趣與能力,我有個師弟本科是讀心理學的,跨專業來讀了碩博士,畢業去了南京外國語學校做了國際部老師,是IBDP 中文文學教師、IBO 認證考官,發展也很好,現在去了常熟的UWC,專業知識也照樣可以派上用場,在國際學校常年開設《史記》導讀的課程。
最后講講發表論文的問題。我個人從讀碩以來,雖然也被不少期刊退過稿,但總體上發表論文相對還比較順利。我覺得主要是兩個要點:一是在論文選題與寫作上,一是在對期刊的了解上。前者主要是要有問題意識,要能夠解決自己相關領域的重要問題,寫作表達上要為讀者考慮,要讓讀者容易讀懂你的想法和論證,要把論文寫得具有可讀性。后者要常翻翻專業期刊,了解擬投期刊的偏好與風格,這樣會避免盲目投稿。有了這兩方面的準備以后,知己知彼,自己心里其實最清楚自己的文章能發到哪里,能發到哪類級別的刊物,寫出來后大概就有數了,被拒有可能,還可以投同一層次的其他刊物,頂多降低目標再投次一級的刊物,但不可能發不出來。自己感覺滿意的文章,要敢于去投寄名刊,相比而言,越是知名刊物,審稿越規范。文史類期刊的周期都很長,從我讀書時就是如此,讀博時我有兩年時間和教育學的同學住同一宿舍,他們投國內外的權威期刊,一兩個月內就能收到終審意見,經常是一兩周就有結果,讓我無比羨慕。我又不愿一稿兩投,當時想了個辦法,就是在同一時段內完成兩三篇文章,同時投給兩三個雜志,如果被其中兩個雜志退稿,再交換去投,這樣雖然是“一稿一投”,但時效上和“一稿兩投”“一稿三投”一樣,可以既科學又符合規范地縮短投稿周期。
從目前的學術評價體系來看,CSSCI 期刊以及各個學校制定的權威期刊目錄里古文獻學相關的刊物少之又少,CSSCI 集刊相對還多一些,我們即便在中文學科內部都很吃虧,相比現當代文學、戲劇影視學的發表平臺,無論數量還是級別都要弱勢很多,更不要說和中文之外的很多專業比,這個問題很普遍,也影響了我們學科的發展,無論引進人才還是職稱升,抑或各類競爭性考核,都非常吃虧。有時候我安慰自己說,這可能是命運指引我們要好好努力,加大難度系數以提升戰斗力,雖然我也很鄙視自己這種阿Q 式想法。
我認為文獻學的前景是比較樂觀的。
首先,我們學科的評判標準是客觀的,不太好弄虛作假。在科學至上的今天,弄虛作假的研究早晚要被淘汰。一個學科的興衰,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學科本身有沒有吸引力,是否能夠持續吸引大量的優秀人才進入,然后從事推動學科發展的研究,這一點從近年來看,文獻學在中文系里起碼算是比較好的。當然,一個學科的繁榮,是需要從業者共同努力營造的,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
觀堂先生說:“古來新學問之起,大都由于新發現。”新材料的學術價值,毋庸贅言。從認識論上來講,人類的認知是主客二分的,要想獲得新知,要么是主體革新,要么是客體革新,前者關聯的是新理論、新視角、新方法,后者關聯的主要就是新材料,而基于新材料的新認識,帶有一定的可驗證性,相對更加客觀,也更有可持續性。我們所處的時代,由于信息技術的突飛猛進,一方面大量塵封已久的古書被掃描共享,足不出戶就能獲見各種新材料;另一方面,海量古籍資源經過結構化處理,變成了可以檢索的文本,為我們挖掘被忽視與遮蔽的資料提供了兩千年未有之便利;再一方面,加上地不愛寶,各類出土文獻的發現,為我們提供了大量未經后世改易的“同時材料”。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新材料的大爆發成了我們的時代機遇。因此,以古代典籍為研究對象的古文獻學,勢必會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也會有越來越多的新生力量加入。此外,知識生產方式的進步,尤其是書籍制造與傳播方式的更新,會催生新的學術潮流,會加強對知識的重視,從而帶來知識生產力的進步。造紙術得到推廣應用后的魏晉南北朝、雕版印刷技術得到推廣應用后的宋代,甚至于明代嘉靖年間版刻技術得到突破后的乾嘉學術、現代西方印刷技術得到應用后的民國學術等,可能都是這種關聯的寫照。那么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應該也會迎來新的學術熱潮,至少關于古文獻的研究與整理,日趨繁榮是必然的,也許我們已經身處這場浪潮之中了。
新材料的極大豐富,讓我們更需要思考研究的主次輕重。
我的認識是,最值得關注的文獻是古代知識資源中的“樞紐文獻”,這是我杜撰的一個詞兒,指那些可以勾連許多重要問題的文獻、輻射領域較廣的文獻,比如早期經典本身。當下的經典研究尤其儒家經典研究,似乎特別重視版本的梳理與校勘。然而在此基礎上,古書的重新詮釋與解讀還有很大的空間,比如先秦經典的注譯,至今多是陳陳相因,在各種新材料的參證之下,或許可以做出更加深入的解讀,獲得許多新知。這類研究雖然難度較大,但關聯面廣,意義重大,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從當下的學術研究來看,還有三個可見的趨勢:一是出土文獻依然會備受矚目,與傳世文獻的交互研究會越來越深入。二是經典研究,尤其是建立在新材料(古寫本、宋元刻本)基礎上的研究,參與的學者會越來越多。三是在傳統的版本研究基礎上,明清以降的書籍史與閱讀史研究可能會成為一個關注焦點,其實這是一個與社會文化史等研究交叉的領域,已經溢出了純粹的文獻學,但是由于大量相關文獻資源的公布,以及鉤沉史料的便利,應該會推動這類研究的進展。
無論是以上哪個分支領域,都需要從業者建立一定的共識,大家能在共識基礎上展開研究、交流與互動,形成學術共同體,這樣才能良性發展,出土文獻領域這方面做得非常好,可為其他領域提供借鑒。
答:現在我給大一、大二學生推薦文獻學的入門書,一般會選黃永年先生的《古文獻學講義》以及《史部文獻要籍概述》《子部文獻要籍概述》。
但黃先生的這些書,我大學時都還沒有正式出版,所以也沒讀過,真正讀都是到了讀博以后,甚至工作以后,所以是否真正適合入門,我擔心會有認知偏差。大學時《中國古典文獻學》課程老師用的是自編教材,另外建議我們買程千帆、徐有富先生的《校讎廣義》,可是當時我根本看不懂,很沮喪,也很受打擊。后來自己去圖書館翻找其他教材,找到一本奚椿年先生的《中國書源流》,圖文并茂,一兩天就看完了,頓時豁然開朗,再來讀《校讎廣義》就輕松多了。現在回頭看,奚先生這書可能尚存一些不足,但瑕不掩瑜,對我而言,真是一本入門書。這書現在已經買不到了,網上可以找到電子版,感興趣的初學者可以去下載閱讀。
崔健的一首歌,有幾句歌詞,最后送給在學古文獻和要學古文獻的朋友:
藍色的天空給了我無限的理性,
看起來卻像是忍受。
只有無限的感覺,
才能給我無窮的力量。
2020 年8 月23 日初稿
2020 年9 月27 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