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子馨
(1.南京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南京 210013;2.南京大學 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南京 210093)
包容性設計(Inclusive Design)一詞首次出現于1994 年,作為西方無障礙(Barrier-free)運動、民權運動等引發的設計實踐變革的產物,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 年代[1]。它試圖將設計和社會需求聯系起來,并關注老齡化、殘障關懷和社會公平等社會問題。旨在使設計成果可以盡可能地滿足多樣用戶群體的需求,并主張通過設計降低對使用者能力的要求,確保使用人群數量最大化并提供滿意的用戶體驗[2]。包容性設計的方法可以應用于各種設計,包括產品、設計流程、服務、建成環境、政策等。
20 世紀曾引起熱烈討論的“為人設計”(Designing for People)的理念,現在正朝著“與人設計”(Designing with People)的方向發展,并融入了“由人設計”(Designing by People)的過程[3]。作為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新過程,包容性設計在全球范圍內被政府、工業界、設計師、政策制定者以及創意組織廣泛使用。通過倡導公平和參與的理念,包容性設計成為了實現社會可持續性的有力工具[4],也為數字化場所營造方法提供了理論與實踐支持。
隨著數字技術在日常生活中所帶來的普遍影響,應用程序、網頁界面或面向公眾的科技產品等使用范式也隨之發生了轉變。包容性設計在可訪問性、可感知性、可操作性、可理解性等方面推進了數字服務、數字出版物,以及平臺模擬、社交媒體和網絡在線環境的使用與普及,使更多的受眾包括弱勢群體從數字技術中受益。
在數字技術發展的背景下,包容性設計并不僅僅是一套協助設計解決問題的靜態方法。為適應社會的數字化轉型,加拿大包容性設計研究中心(IDRC)主任尤塔·特雷維拉努斯(Jutta Treviranus)為包容性設計制定了一個指導性的框架[5],所包含的三個層面分別是:
1)認識、尊重人類的獨特性和差異性。第一個層面是承認每個個體都是一個具有特征與需求的不可復制的、不斷發展的復雜系統。多樣性和復雜性促使整個系統進化并獲得更多資源,而弱點、缺陷和差距可以促成變革。
2)使設計過程包容、開放且透明,與持有不同觀點的人共同設計(包括無法使用或難以使用現有設計的人)。對邊緣用戶來說,設計是基本且真實的,而并非抽象的。他們可以為設計團隊貢獻更高相關性、創新且更接地氣的設計觀點。不同觀點的匯聚可以更好地幫助設計師規劃、預測和規避風險。
3)意識到設計師是在一個復雜的適應性系統(Adaptive System)中進行設計。在聯系日益緊密和復雜的世界中,設計決定是互相關聯的,需要考慮并理解整個系統。自上而下強加的變革或公眾參與的改變,任何干預措施都有可能引起系統循環過程中的變化[5](見圖1)。

圖1 數字排斥的惡性循環與數字包容的良性循環Fig.1 Vicious cycle of digital exclusion & virtuous cycle of digital inclusion
場所營造是指針對城市公共空間中發生的圍繞日常生活、文化認同與社會交往等開展的營造行動。從根本上說它可以被理解成為一種塑造空間的方式,是一個持續的過程,能夠創造有意義的體驗[6]。自20世紀60 年代以來,場所營造一直是當代公共空間設計研究的重要內容。
21 世紀以來,數字技術為人與場所之間的文化內容和情感互動、網絡虛擬和現實、多地協同互動等當代場所營造新形式提供了途徑支持,多主體參與、協作式社區營造等多樣化的社會性活動也進一步推進了場所營造的進程,使數字化場所營造成為可能。
數字化場所營造通過數字技術的干預,改善場所環境,并解決某些特定的空間問題,使公眾參與到與空間利益相關者的互動中,促進了社會交往[7]。同時這也是在設計與實施過程中利用數字技術來塑造以人為中心的場所體驗的過程。
筆者依據國內外相關研究與實踐,將數字化場所營造的具體內容總結并闡釋為管理方式數字化、參與工具與平臺數字化,以及營造手段與成果數字化三類。
1)管理方式數字化。管理方式數字化體現在新的數字治理規則和行為規則的構建。由于數字技術改變了政府、管理部門以及其他組織機構的運作方式,它們依托互聯網、云計算、數據庫、計算機支持協同工作等領域的數字技術與手段進行合作與管理,更新了社會治理模式來進行場所營造,以提升服務效能。
2)參與工具與平臺數字化。參與工具與平臺數字化是場所營造流程被重新定義的體現。數字時代下社會互動和溝通方式發生轉變,移動設備、虛擬互動應用程序、定位服務等工具,包括社交媒體的使用,都被整合到場所營造中,鼓勵更廣泛的公眾參與、協作[8]。相關部門與專業人士可以通過數字技術及各種應用收集公眾意見,建立聯系并互動。
3)營造手段與成果數字化。營造手段與成果數字化體現在設計決策工具與場景塑造中。一方面,環境模擬、設計自動生成并預測、信息可視化決策工具等為場所營造手段提供了技術支持與決策支撐;另一方面,設計師通過數字化的設計工具與手段,根據客觀環境、設計動機和未來愿景來塑造場所,并通過數字屏幕、照明設施、互動和媒體裝置、地點定位和增強空間等數字化形式進行呈現,支持人們在共享的公共空間中建立與社區或城市環境更強的聯系。
數字化場所營造作為一項人和場所為主導的行動,專注于更高的目標:將人和場所結合在一起,并改善兩者之間的關系。在此過程中,需要加強人們使用城市空間時的社會、文化、環境和經濟體驗,進而改善人們對公共領域的體驗。Morrison[9]指出數字化場所營造項目的關鍵要素包括人、場所、技術與數據(見圖2)。

圖2 數字化場所營造項目的關鍵要素Fig.2 Key elements of a digital place-making project
其中,人是數字產品和環境的使用者與體驗者,用戶研究在了解目標受眾的需求方面將發揮巨大作用,應當針對個體建立靈活的、可適應的、可定制的響應程式。
場所在其中被視為包含物理維度、文化維度和社會維度的領域。深入了解場所的不同維度可以通過數字工具(或程序)向人們有效地傳遞場所信息與線索。
技術意味著用戶可以獲得最新的信息、豐富的媒體體驗,需要關注基礎設施的建設,當然,技術的限制和機會也取決于物理空間的技術環境。而用戶對技術系統的信任是與數據有關的決策的基礎。
數據可以由自己創建或使用第三方數據,以“有用性”與“相關性”為使用原則,關注點包括它們的來源、準確性、可用性以及如何維護[10]。
數字化帶來的蛻變與風險使數字化場所營造面臨挑戰。首先,弱勢群體在不斷加速運轉的數字化進程中,會受到網絡設備、技能和資源的限制,對數字技術的掌握和接受能力會影響他們的受益程度,這些劣勢可能加劇群體的邊緣化。其次,數字化的副作用使人們脫離了社會紐帶和文化生活世界,表現為人際關系向技術關系的轉變。仿佛從此“進入一個技術性的秩序……人們拋棄了他們所獲得的象征性的感官世界……”[11]。Braidotti[12]指出應發展一種新的人文主義,她認為當代科學和技術影響了生活的結構,并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對當今人類基本參考框架的理解。
日常生活中活動的舒適程度、與場所的互動程度等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對數字環境的適應程度。數字化意味著個人認知、社會生活和技術之間關系的變化[13]。相應地,根植于價值觀和規范的人文主義、空間正義的含義也受到影響,在數字代碼與程序符號中,人們越來越依賴決定其行為性質的技術。似乎在根深蒂固的文化價值和日常生活之外,這些已被簡化為數字技術的運作。在這種情況下,數字與人文的統一顯得尤為重要。
為了應對這些挑戰,不同領域的學者開始研究具有人文本質的新的整體性方法。世界范圍內越來越多的變革行動者支持數字化的人性化,希望能利用數字化和人文主義轉向的成就,確保社會向基于人文主義、團結且安全的新倫理現實環境過渡[14]。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數字化場所營造可以被重新定義為通過物理與數字的連接改善環境,并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從而塑造場所用途的多樣性,以實現數字人文的方法探索。但所面臨的一些問題,例如社區或相關組織如何使用數據和技術來提升可訪問性和公眾參與?如何使除了年輕人以外的更廣泛的群體接觸并運用數字技能,利用電子服務和產品充分參與數字世界并得到豐富體驗?因此,作為一種實踐、方法、哲學或技術,需要包容性設計方法來規范并擴展新數字技術的使用。
將包容作為目標之一而開始的數字化場所營造的設計策劃過程,不僅要考慮受眾是誰,還需要考慮哪些人被排除在外以及如何糾正這種排斥。需要強調的是,好的包容性設計是包容有各種需求的人們,并非專門為某一類型的人設計[15],其目的是使人們能夠獨立且有所選擇,而不是污名化或強行解決某些缺陷。
因此,在此所討論的使用群體是更廣泛的受眾,而非僅僅是殘疾人群體。從宏觀尺度的政策制定、數字治理到微觀尺度的環境塑造,傳統的以需求和能力為導向的設計框架逐漸轉向為盡可能多的人提供滿意體驗的實施方案。這為包容性設計有可能糾正社會不平等,并在更大范圍內實現數字化場所營造的目標提供了操作路徑。
數字服務促進了場所營造過程中公眾參與的深度。在包容性設計的視野下,為了確保互聯網訪問困難的人不會受到數字化政策的不利影響,允許更多的人使用數字資源,應增加并提升數字網絡、平臺和服務的可訪問性,提高不同群體的數字化技能及數據服務的效率。以此增強用戶的決策權,強化他們在服務和活動中的參與動機,在交流與互動中建立積極的社會關系。
例如,英國政府所強調的數字化包容性和可及性,體現為:個人有效且可持續地與數字技術互動,在經濟、文化和個人福利方面能夠充分參與到社會中[16]。因此中央政府發布《數字化輔助》政策文件[17],要求不同部門與團體展開合作,轉變工作方式,并開發數字化輔助模型。具體措施包括為社區建立數字技能資源線上共享平臺,開發數字交互式工具等,使需要幫助的群體得到數字技術輔助的途徑與方法。
“無障礙”是指產品、服務或設施可以被各種群體(尤其是殘障人士)所獨立使用的特性。無障礙數字互動設計能使網站、應用程序或是軟件操作界面,以一種自主、便捷和平等的方式被操作和使用,也是確保數字設備、產品和頁面設計滿足感官障礙者需求的一種方式。場所營造不僅通過實際體驗發生,也通過場所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的互動和可視化的方式進行。通過如微博、博客、社區論壇等社交媒體,以基于場所定位的應用程序等交互平臺,人們可以隨時得到營造行動的相關信息并表達觀點與意見。
就界面設計來說,一些影響數字頁面和工具體驗的要素包括視覺(如色盲)、運動/移動(如輪椅使用者的關注點)、聽覺(如聽力困難)、學習/認知(如閱讀障礙),包括其他障礙如使用者的學習方式、語言能力、地理位置、互聯網接入等方面。因此,優化搜索引擎,保證網站的導航元素有組織良好的層次結構,或保持只用鍵盤就能瀏覽頁面(不使用鼠標),使用戶更容易找到他們所需要的內容等措施可以提升數字互動的便捷程度。包括界面提供實時字幕、含有縮略語、稀有詞和術語定義的詞匯表,對一些有認知障礙,或母語并非顯示語言的人會有所助益。另外,由于使用者的多樣性,需要考慮如何避免訪問障礙。例如消除不必要的網頁功能,或界面加載項目,既保障了弱勢群體的無障礙訪問,也方便了在特殊條件下如嘈雜或移動環境下工作的用戶。
例如,知名設計公司SASAKI 通過開發交互式地圖平臺“我的校園”(MyCampus),使個人可以描述他們在社區中的生活、工作、旅行和社交方式。通過直觀清晰的圖標在地圖上放置并繪制路徑、形狀,人們可以表達對工作區域、社交區域、開放和綠色空間的看法。這些匯聚的見解為設計團隊提供了直接反饋與設計決策信息,使廣大利益相關者都能參與進來(見圖3)。包容的數字互動加速了設計民主化的到來。

圖3 SASAKI 開發的交互式地圖平臺MyCampus 操作與分析界面Fig.3 Operation and analysis interface of an interactive mapping platform MyCampus developed by SASAKI
一個可及性的空間是允許所有人在安全的情況下自由行動和體驗的環境,無論年齡、性別或缺陷如何,都可以無障礙地使用空間或產品,并享有較高的獨立性。在場所營造的過程中,通過與特定位置相關的數字服務、產品、信息,人們可以在城市空間中獲得變革性的體驗。例如增強現實可以展示某個場所過去的歷史,或者通過數字連接的物體感知人的存在并在環境中有所響應。
塑造真正身臨其境的環境,為更廣泛的群體提供可及性的體驗,這種從“觀察”到“沉浸式換股”甚至“實時參與設計”的轉變正以多種方式影響著場所營造實踐,優化了人們使用和體驗空間的方式。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和混合現實(MR)等技術打破了現實和想象之間的基本概念,可及性的環境塑造可以消除人們對設計意圖的困惑,并在設計方、組織方和其他利益相關者之間建立共同的理解。研究表明,VR 的使用可以幫助有視覺障礙的人更清晰地看到圖像[18]。
例如,英國數字創新領域的研究型商業機構Calvium 所主持的“失落的宮殿”(The Lost Palace)項目,營造了已經消失的歷史發生地——三個多世紀前被燒毀的歐洲最大的皇家居所白廳宮(Whitehall Palace)。這一AR 應用通過耳機和定制的木質手機進行傳輸,意圖消除智能手機屏幕帶來的干擾,并使用雙聲道3D 音效、觸覺技術、GPS 和近距離無線通訊技術(NFC),帶領用戶站在不同的地方,聆聽來自莎士比亞、伊麗莎白一世和倫敦當地人的藝術敘述和對話,呈現當時的生活場景。通過數字技術,消失的場所被映射到現存建筑上,空間交互擴展了數字環境的可及性(見圖4)。

圖4 Calvium 開發的AR 應用“失落的宮殿”Fig.4 AR app "The Lost Palace" developed by Calvium
近年來許多行業與組織都面臨數字化轉型問題,因而帶來場所營造在參與方式、服務方式和路徑流程上的變化。數字技術背景下的包容性設計更需要在思維、態度和設計過程中進行轉變。
包容性設計更應該被看作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新過程,通過設計而提供平等的機會,而非僅僅以是否殘障或年齡來劃分邊緣群體。雖然在設計歷史上,包容性設計的重點是殘疾人士或是老年人,但考慮到人的多樣性,包括能力、語言、文化、性別、年齡和其他形式的差異,在具體情況下,任何人可能都會遇到暫時的障礙。
設計師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實現真正的尊嚴和機會平等,如何將互動的內容、方法和技術的使用整合在一個數字化場所營造的項目之中,并重新考慮需要包容的受眾是誰,確保每個人都能獲得所傳遞的信息。在理論上這可能會使設計過程變得更加復雜,僅僅一種通用的設計方案也許并不夠,而需要幾種替代的解決方案,從而實現包容性設計的目標。
社會包容的根本之一是同理心(Empathy)。對設計師或研究人員來說,具有同理心的立場是設計的關鍵[19]。設計師普遍存在著一種傾向,是把設計對象客觀化與被動化。即使是面對邊緣群體,也有可能把他們看作是測試或驗證設計思維的有用的對象,而不是有生活方式、態度和欲望的人。這有可能會忽視人的視角,忽略與個人的更深層次的聯系[20]。
包容的場所營造應該保證設計過程中可持續的共同參與,這意味著在整個數字化場所營造的過程周期中都與用戶合作,并不斷收集和采納反饋,實現有效溝通。用戶不應僅僅是設計專業知識的接受者與使用者,而是可以平等地參與、合作并提供想法。“與用戶一起設計,而不是為他們設計”,設計師與用戶在同理心的驅動下,以共同營造、共同設計的協作方法探求更高維度的創造性。
在包容性的視角下,數字化場所營造所涉及的社會、技術、安全、可及性等方面需要整體設計的立場與跨學科工作的展開。具體涉及到地理/城市研究、空間設計、藝術設計、媒體研究等不同領域的知識交叉與整合。
一方面,營造過程所涉及的不同層面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應被視為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和不斷發展的系統,需要考慮利益相關者更廣泛意義上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包容性設計應有整體的考慮,通過環境和用戶參與來平行發展其他方面,而不是遵循某一套固定的設計流程。另一方面,依賴于科學和人文學科的知識,包容創新的設計路徑既需要技術與方法,也需要對創新形式和解決方案的關注。因此,跨學科的學習與合作是必要的,其中存在著從特定學科研究到多學科研究的范式轉變。也應促成不同主體或利益方的研究合作,以拓展技術應用渠道。
技術所帶來的場所營造的變化與進化,要求在適應的過程中,建立新的設計觀與方法論。包容性設計拓寬了通常在數字化場所營造中的討論內容、設計框架和實踐方式,是實現社會可持續性的有力工具。本文試圖構建包容性設計在數字化場所營造中的實現路徑模型,進一步擴展包容性設計的內涵與應用外延,見圖5。

圖5 包容性設計在數字化場所營造中的實現路徑模型Fig.5 Realization path model of inclusive design in digital place-making
該模型有助于跨學科的設計者使用包容性設計方法從不同的維度優化數字化場所營造的理論與實踐,構筑概念之間的有機聯系,發散場所營造的行動選項,從而提升設計價值。作為一種以使用者以及參與方為主導的模型建構,也為未來探索數字人文視野下的場所營造提供了理論依據和實踐框架。
在后疫情時代下,數字技術的革新與范式的轉變促進了場所營造與社會生活的互動,也推動了相關領域的人文研究和探索,助力了數字人文的整體性發展。
包容性設計在數字化場所營造中的實現路徑在設計開始時未必有預先確定的終點,也沒有普遍的成功標準,但試圖創造更大的靈活性和普遍的可用性。在設計師以人為本價值觀的驅使下,包容性設計將為數字化場所營造提供重要的社會視角,從而定義一個更積極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