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言
蘋果開園了。鳳凰村沸騰了。
天光微明,涼意未退,人扛著梯子,挎著籃子,提著筐子,拉著車子,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奔向果園。
鳳凰村人第一次在自家園子里收獲蘋果,而且是在“料姜坡蘋果園”,激動、興奮、喜悅,籠罩了鳳凰村,感染著那片玉宇天地。
鳳凰村位于洛陽北邙山東端的鳳凰山腳下,山腳下有片料姜地,人們叫它“料姜坡”。
料姜坡不長莊稼。晴天,滿坡白花花一片料姜疙瘩,奇形怪狀,齜牙咧嘴,露著猙獰面孔;雨天,黃水順坡流,淹沒莊稼,沖毀道路,展示著它的兇頑。
鳳凰村的先民們也曾多次試圖改造它,想把它變成良田,在其上耕作、收獲、歡笑,以盡農人之責,以享農人之樂。然而,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掘地三尺仍是料姜,沒有盡頭的料姜石,誰能奈何它?何況一家一戶人單力薄,哪里是“伏兵百萬”的對手。于是,千百年來,料姜坡頑強地生長著料姜石。
人民公社成立了,集體力量空前強大,鳳凰村人再次把改天換地的決心立在“料姜坡”上。挖料姜,墊黃土,苦戰一個冬天,開春栽上紅薯。鳳凰村人種下了希望,眼睜睜地瞅著,希望秋天能把紅薯疙瘩拉回家。一場暴雨,紅薯苗一棵不剩。料姜疙瘩又長出一地,料姜坡依然是—坡料姜。
巴鳳山回來了。巴鳳山,土生土長的鳳凰村人,當了幾年兵,現在退役了。
巴鳳山曾是鳳凰村人的驕傲,參軍、入黨、立功、受獎,幾次縣上敲鑼打鼓把喜報送到家,全村人臉上都光榮。這次,巴鳳山是轉業回來的,帶有工作指標。人們說,鳳凰村出息了,有了公家人。
不少人前來看望巴鳳山。有的問候,有的湊熱鬧,幾個發小則是真心高興,巴鳳山是他們心中的英雄。從小到大,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干好事,一起做“壞事”,哪一次都離不開巴鳳山。巴鳳山走后,他們似乎失去了重心。
等待分配的日子里,巴鳳山來到料姜坡。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小時候與伙伴們在這里捉蛐蛐,拍螞蚱,揀地花,攆狗,打仗,玩耍,也曾被料姜石磕破膝蓋,碰傷腦門子。當然,他也不曾忘記料姜坡的兇險。每到夏季,只要下雨,全村的大人們戴著草帽,披著被單,到窯頂查看水勢,生怕坡上洪水下來漫過窯頂,灌進院子。若黃水漫過窯頂,會像瀑布一樣挾著土塊兒往下沖,不要一個時辰,窯門就會被沖塌。若是黃水順著窯坡道洶涌澎湃地沖進院子,會像灌老鼠洞一樣,任憑誰也擋不住。坤伯老兩口就死于一場山洪。那時,洪水從他家坡道和窯頂鼠洞同時灌入,兩面夾擊,根本無法搶救。他也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多少個雨夜,奶奶徹夜不眠陪他數豆子,哄著不讓他睡覺,怕水漫下來。
在西北高原當兵那幾年,看到那里有大片蘋果園,果品優良,產量高,經濟效益很不錯。他就想到家鄉的料姜坡,兩地自然條件差不多,何不也試種一下呢?若是種植成功,鄉親們不僅有了經濟收入,改善了生活,更避免了水患?,F在,站在這料姜坡上,他的思想再次掀起波瀾。
改造料姜坡的念頭一出現,他的思維又混亂了。若是自己留下來,就意味著這一輩子都將生活在農村,與土地打交道,而永遠失去另一種生活方式。那種生活是多少人羨慕,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他也曾夢想過,當初去當兵,不也是奔著它去的嘛!可眼下,他卻猶豫了。被一種絲絲縷縷的東西牽絆著,拉扯著,說不清,但又很重,很濃,很扎心。
巴鳳山想得很多。他想到高原上開車的艱辛和危險,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想到犧牲的戰友們,年輕的生命定格在青春年華,永駐在荒漠高原;想到退役時首長的期望,是鐵血男兒就要不負人生,不論在哪里都要干出樣來。多少次夜深人靜,他思索著生存的意義。為人一世,總要做點什么,總要留下點什么。眼前,料姜坡,就是理想地。他要改造料姜坡。
巴鳳山留下了,留在了生他養他的鳳凰村。時值土地能承包,政府有幫扶,巴鳳山自愿承攬改造料姜坡,一旦成功,就把它交給集體。他召集發小,說明意圖,成立了志愿小組,自任組長。
巴鳳山走訪有經驗的老農、果農,聽取他們治理料姜坡的經驗和教訓;召集大家商量、討論、收集改造料姜坡的意見和辦法。
巴鳳山向大伙兒說了自己栽種蘋果樹的設想。巴鳳山說,咱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凡事總要試一試,總要干起來。我想只要咱把基礎打好,樹坑挖得深,挖得大,墊上好土、肥料,做好后期管理,相信它一定能活。然后,再修建一個蓄水池,引水入坑,保障水源供給,弄得好,果樹成林,蘋果豐收,也算咱們給鄉親們辦了一件好事。退一步講,即使樹不成林,挖出料姜,砌高坡沿,引水入溝,至少也能減小水患。
大伙兒一致贊同巴鳳山的想法,說,只要你承頭,我們就跟著干。這是好事,百年大計,造福后代,沒啥不行的,吃苦算什么!
說干就干。“發揚愚公精神,誓把料姜坡建成蘋果園”的大紅橫幅在料姜坡上獵獵作響。它抖開了青年人的志氣,抖開了鳳凰村人變荒山為寶山的新步伐。
剛開始,經驗不足,一?頭下去,火星四射,石塊崩裂,震得胳膊發麻,虎口流血。老人們指點說,挖料姜,不能性急,要軟硬兼施,找準邊沿,?頭齒順著邊沿往里摳,再使勁往上翹,一個一個往外掏。
坑挖到一定深度,難度加大,?頭用不上,人下到坑里,蹲著,轉圈,用短把小?頭,一寸一寸往下摳。有人干脆跪在坑里挖,料姜割破了衣服,硌傷了膝蓋。不到一個時辰,整個人就僵了,需要站起來,活動一下,再繼續干。
正值寒冬,北風凜冽,天寒地凍,順山風嗚嗚嚎叫。隊員們頂風冒雪,不怕苦,不嫌累,不畏難,甩開膀子大干加巧干,常常是汗流浹背,濕透衣衫。料姜坡上,樹坑星羅棋布,每個坑邊都堆著一堆料姜石,小山包一樣,巴鳳山說,料姜坡像一個軍用大沙盤,我們就是“料姜斗士”。大伙兒說,斗不過料姜誓不休,建不成果園非好漢。
“斗士們”把挖出的料姜運到地邊,砌成堅固的圍沿,斜坡地整齊起來。再拉來黃土、基肥,墊入坑底,為樹苗做好溫床。
苦戰一冬,?頭用壞上百把,輪胎換了幾十副,籮筐用壞幾百個,隊員們個個瘦了一大圈。巴鳳山更是瘦得變了形,魁梧身軀成了電線桿兒,軍裝穿在身上晃晃蕩蕩似秋千。終于,春節前夕,他們挖好了上百個大樹坑。
巴鳳山瘦了,兜也癟了。退役補的幾個錢,不經花。他覺得值得,好鋼用在刀刃上,能為鄉親們做點什么,心里舒坦。接下來買樹苗,修蓄水池,后期管理,他又要去尋求幫助。
春天來了,料姜坡栽上了蘋果樹。巴鳳山又領著大伙兒修建了兩個蓄水池。
蘋果樹,成了巴鳳山的心上人。為了心上人,他參加了果木栽種、管理培訓班,一期不落,認真學習。他常到果園查看,發現問題就翻書,就請教,及時解決。
對于在料姜坡栽種蘋果樹,村中腦筋有“貴恙”的人并不看好。他們認為,料姜坡就是“生姜地”,天生不養人,種莊稼不行,種啥也不行。
然而,兩三年后,蘋果樹竟然開花了。紅紅白白的蘋果花,開成一片云霞,一片錦繡,也成了山村一道風景,三里五村的人們趕來看蘋果花。那可是千年初始,也是一樁傳奇。
山后村的姑娘藍云領著弟弟翻過鳳凰山,來看蘋果花。長了十八年,她第一次看到大片的美麗的蘋果花。姐弟倆甭提多高興,看看這棵,瞅瞅那棵,一會追蜜蜂,一會兒揀落花。弟弟高興得手舞足蹈,連蹦帶跳,摘下一串蘋果花插在姐姐頭上,拍手叫道,姐姐是花仙子。藍云忙說,不敢摘花,摘了就不結果了。嘴里說著,心里卻很是受用。她喜歡那串蘋果花,喜歡頭上插花的自己。黑黑的發辮,羞澀的臉頰,紅艷艷的蘋果花,一定很好看。少女的心在春光里跳蕩,在蘋果花里綻放,她想唱歌,想飛翔。
姐弟倆玩得興致勃勃,卻不知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們。猛然間,四目相撞,藍云頓時紅了臉,慌了神。當看到是一青年男子,眼神似兩道電光射向自己,紅暈早已飛上臉頰。藍云心慌意亂,是弟弟摘花被人發現的心虛,還是姑娘家被陌生男子偷窺的羞赧,藍云不知所措,喃喃地說道,弟弟不懂事,恁別見怪。邊說邊拿下頭上花,輕輕放在地上,拉起弟弟疾步往外走。
巴鳳山沒說話,微微一笑,心說這姑娘有點意思。其實,他看了有一會兒了,當他看到藍云的第一眼,就有一股莫名的好感。情感這東西就是怪,不知什么時候,它會突然生出一股激流,沖撞心房,把一湖靜水攪動。巴鳳山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今天是為什么?是那靦腆的文靜,是那靈動的雙眸,還是那淳樸的羞澀。有時,女人的羞澀,是一種美,刺激人的情愫。抑或是那春天的激情,是那蘋果花的韻致,巴鳳山告訴自己,他喜歡這姑娘。
蘋果樹再次開花的時候,巴鳳山把藍云娶到了家?;槊降倪€有好幾對兒,鳳凰村的光棍帽子讓蘋果花摘掉了。就在這時,巴鳳山把蘋果園交到村里,作為集體財產。
他要另辟新戰場。他有更長遠的打算,他要乘借東風,為鄉親們開辟更廣闊的致富路,更好更快地改變家鄉面貌。
這年,蘋果是大年,累累青果壓彎枝頭。
蘋果的誘惑力太大了。怎么看也看不住。蘋果剛發青,就有半大小子,趁天高月黑,溜進果園一飽口福。更有聰明的,扎了褲腳做口袋,裝到自己滿足方罷休??磮@人換了幾個,也都礙于情面睜一眼閉一眼,吆喝幾聲,嚇唬嚇唬,走了拉倒。至于蘋果損失多少,那是另一回事。反正損失是大伙兒的,犯不著幾個蘋果得罪人,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因了這種“老好人”,樹上果子在減少,群眾意見在增多。在一次社員大會上,大家伙兒提意見,說果園看管不力,造成損失,對大家不公平。應該選派公正無私、鐵面無情的人來看果園。巴鳳山有自己的看法,他說,蘋果是集體財產,是大家的。每一家,每個人,都有責任,有義務,自覺地守護它。只要大家都做到不私下去摘,誰看都一樣。不然任憑誰去也看不住。爭論歸爭論,最后大家一致推選巴子去看果園。
巴子是巴鳳山的小叔。在巴家一干親人中,巴鳳山跟小叔關系最親近。小叔比他大四五歲,小時候他就是小叔的一條尾巴,小叔走哪兒,他跟哪兒,形影不離。小叔十歲那年,一次他跟幾個小伙伴商量要到地里偷紅薯燒了吃。巴子不讓巴鳳山去。巴鳳山說,我回去告俺爺,說你偷紅薯,叫俺爺打你。巴鳳山跟著去了,結果被人捉住。他最小,跑得慢,成了俘虜。不需審問,巴鳳山就供出了所有人。小伙伴們自然都挨了一頓臭罵。伙伴們埋怨巴子,說以后不管干什么事再也不叫他了。這可急壞了巴子。巴子就恨侄子。恨得牙根癢癢,舉手想揍他一頓。
那以后,小叔并沒有割掉他這個小尾巴,依舊被緊緊地粘著。那年秋天,他跟著小叔到山上去放羊,滿樹紅艷艷的酸棗勾出了巴鳳山的饞蟲,巴鳳山拽住小叔,我想吃酸棗。巴子站在溝沿,身子往前探,再往前探,巴鳳山拉住小叔褲腳,小叔抖開他手,扭頭吆喝道,站遠點!巴鳳山看到小叔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膽怯地后退著。一眨眼,小叔不見了。巴鳳山哭著跑回家,說小叔不見了。家人把巴子從溝里背回去,巴子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醒來后的巴子沒有了先前的機警和靈光。后來,他成了人們口中的“一根筋”“認死理”“憨巴子”,三十大幾了還沒成家。
巴子去看守果園,巴鳳山不同意,他不想讓小叔一個人在那里??墒牵蠡飪阂庠鸽y違,巴子自己也十分樂意去,事情也就定了。
巴子住進園子,變得神氣起來,像做了山大王一樣。果園之內莫非王土,樹上之果莫非王屬。他每天在果園巡走,籬笆有漏洞,他用葛針補上;柵欄門太矮,他用樹枝加高;閑暇時,他在園子周邊加種花椒樹。在他的嚴謹看管下,誰想進果園都不容易,更別說摘果子了。那些半大小子也在大人“不要去惹巴子”的勸解下收住了腳步。人們說,巴子看果園大家盡管放心,別說人連豬狗都難進去。后來,巴子還讓巴鳳山寫了一塊黃底紅字“料姜坡蘋果園”的大牌子掛在園門上。至此,料姜坡成了真正的果園。
鳳凰村人對果園充滿了希望,盼著蘋果成熟時,家家都能享受到蘋果。人們對蘋果的美好希冀,猶如摘到星星和月亮,神圣而高潔。因為那是一種嶄新的料姜坡的新生,也是人們的新期盼、新生活、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