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箏有21根弦

張文艷

依依轉過身，重新坐到箏凳上，手指從琴弦劃過，由低漸高。弱起漸強，慢起漸快，刮奏掃搖，左右手在琴弦上來回滑動，身體跟著節拍前后晃動，一個強音，依依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剛才和他爭吵的悶氣，好像也隨著右手大拇指撥動面板上最粗的那根弦一起重重地掃了出去。哀嘆一聲，依依停了下來，此時，依依的心情就像碼頭上被狂風刮得亂飛的紙片一樣，繁復雜亂、毫無頭緒。

這樣的心情是彈不好箏的，但是依依還是繼續坐在箏前，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中，仿佛只有這架古箏是依依最忠實的伙伴。撫摸著紅色的琴頭，一根一根撥動琴弦，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和他爭吵了，曾經的花前月下還在耳畔，見面時的激動相擁還在眼前，可剛才，他就怒目圓睜地對著她，那樣子讓她傷心，讓她難過。

他比依依高一個年級，是家里的獨子，畢業后就回到了家鄉。依依畢業的時候，他跑回學校接她，看著風塵仆仆，滿臉期待的他，依依幸福地撲到了他的懷里。雖然母親多次勸說自己還是回洛陽的好，洛陽是自己的家。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無親無故的，哭都沒地方去。依依沒想那么多，滿心歡喜地與他一起來到了這里。

他帶著依依去見他的父母，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高興地抱著依依轉了一圈又一圈，拉著手在街上瘋跑，鬧夠了，他趴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依依開始找工作，真是應了那句話“畢業就意味著失業”，不是985，不是211，簡歷投了一大堆，有回音的沒幾個。依依的心也像那投出去的簡歷一樣，飄悠悠的，找不到根。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便按著地址尋了過去。進了大廳，保安問：“你到幾樓？”

“到1308。”

“沒有這個地方，你看錯了吧？”

依依把報紙拿給保安看，“哦，這是一個雜志社的倉庫，聽說前幾天他們搬走了。”

“我就是到雜志社應聘的，昨天郵件收到面試通知，還打電話聯系過的啊！”

保安無奈地攤開雙手，依依失望地走出大廳。還以為找到了心儀的工作，沒想到空歡喜一場。回到出租屋，依依卻在電腦里看到了新的郵件：“非常抱歉，您沒有通過我們的面試。大廳的保安就是我們的第一位面試官。當別人提出質疑時，您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一位好的記者需要的是敏捷的思維和堅定的立場，在放棄之前，您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呢？”此時的依依心情失落到極點。好難過啊！自己怎么這么笨，怎么就沒有上去看看。他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她想哭，不知道為什么他卻在笑。他的笑聲像一記耳光抽在臉上，又像一把小刀割得皮膚生疼。

依依又投了很多簡歷，在面試的同時開始準備公務員考試，雙管齊下給自己的未來尋找出路。白天奔波在寫字樓和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晚上悶頭苦讀行測和申論，依依很久沒有摸古箏了。依依喜歡古箏，從小就喜歡。古箏是屬于心靈的。一塊面板，21 根琴弦，輕輕撥動，婉轉悠長的聲音就會從心底升起，柔而美，清而幽，如一朵淡淡的蘭花，開在心靈最深處。

天有些陰冷，南方的冬天說是比北方溫度高，可陰冷潮濕的體感讓人很不適應。依依時時刻刻都處在寒冷之中，手腳冰涼，不像在洛陽，雖然冷一些，有暖氣的屋子里還是很舒服的。昨天在討論報哪個職位的時候，他和她意見不統一。這里是大城市，那些職位都是百里甚至千里挑一，依依已經報考了一次，她把自己的目標定得很低，可是過了筆試，面試還是落選了。在外企這一年多的工作中，依依干得特別累，不是不適應外企快節奏的工作模式，而是依依感覺不到被尊重，所有的人仿佛都是機器一般，冷冰冰的沒有溫暖。依依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她有獨立的思維和待人處事的原則。

“你要回洛陽，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他瞪著眼，樣子有點兇。

“我這不是跟你商量著，先報上，今年這邊的崗位都不合適。”

“那萬一考上了，你去不去？你回去了我怎么辦？我們家就我一個兒子，我不能去你家做上門女婿吧？”他越說越激動。

“看你這話說得，我們家還就我一個閨女呢！我不是大老遠地跟你在這兒幾年了？我能為你犧牲，你就不能替我想想。”上門女婿一詞刺激了依依，她的聲音也高了八度。

他扭頭走了，漆黑的夜只剩下依依一個人。“荷盡已無擎雨蓋”，她裸露在塵世里。這一刻，她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恐慌，在這個城市，她只有他。這不是她想要的，她要讓自己成為真正的自己。

依依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起身披上衣服，拉開窗簾，對面窗戶里射出溫暖的光，是高考的孩子在學習，還是大人在看書？依依想，人還是要奮斗的。想當初自己為了練習古箏受了多少苦，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十遍，雙手配合再難，刮奏遙指再不好學，只要肯努力，就像魚躍龍門，總有成功的時候。現在，更是不能放棄。

今天是周末，依依戴上指甲開始彈奏她喜歡的曲子，《戰臺風》的狂風怒號讓依依心中的煩悶得到化解，《漁舟唱晚》的婉轉悠揚讓依依的心平靜下來。《漁舟唱晚》是依依最喜歡的曲子，慢板婉轉悠揚的曲調能讓人內心變得寧靜，快板歡快灑脫的節奏又讓人的情緒得以宣泄，三次重復的那一小段，一次比一次快，依依熟練地掌握著節拍，沉醉在夕陽映照的萬頃碧波中。

他來了，漫不經心地翻著桌上的書。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依依彈箏，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俏皮地插上一嘴，“這是天籟之音嗎，怎么這么好聽？”笨手笨腳地站在箏前數琴弦，好奇地問“古箏為什么是21根弦？”依依不理她，沉浸在曲子柔美悠長的韻味中，一曲終了，用手上的指甲刮他的鼻子，“21 就21，沒有為什么？”他就一把抓住依依的手親吻。她對他講，河南箏派中洛陽是首屈一指的，古箏在洛陽是最受歡迎的民族樂器之一，很多小朋友都學習。小的時候就跟著古箏藝術團參加了很多演出。你看啊，這個是前岳山，這是面板，琴碼又叫雁柱，多好聽的名字，別看這小小的琴碼，不僅可以分開琴弦，還可以對音色進行微調。她驕傲地回憶著，饒有興致地講解著，他盯著她看，恨不得把她摟在懷里，捧在心上。

原來，以為他們的愛有核能一般的力量，可以跨越山川河流，可以擯棄一切世俗，可是現在，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上，他們就產生了如此大的分歧。

依依還是報了洛陽的一個職位。出成績的那天，他和她一起盯著電腦，他的心情是復雜又激動的，她的心情也是復雜又激動的，希望成功，又不希望成功。在那種急切又期盼，希望又僥幸的心情中，他看到了她的名字。“祝賀你！”“對不起，我沒想到能考上。”在高興的那一剎那，她又覺得心很疼。

母親那頭是極其高興的，“什么時候報到？什么時候回家？”每一個字都帶著十二分的興奮與激動，恨不得跳起來，化成一道閃電“嗖”地把依依從遙遠的南方拉回身邊。

戀戀不舍中，他送依依踏上了回洛陽的飛機。飛機起飛的那一剎那，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還是錯，不知道這份感情還能不能長久。

同事們都不知道依依有男朋友，看見這個眉眼彎彎，淺笑嫣然的姑娘都想把身邊的好小伙介紹給她。在長時間的接觸中，大家知道了有個人在遙遠的地方牽著她的心，紛紛勸她，感情再好，兩地分居，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笑一笑。還有人出主意，在這邊先找著，遇到條件好又說得來的，那邊就算了吧，太遠。她眉頭一皺，不言語。

有時一天好幾個視頻電話，有時好幾天也不發一條微信。沒事的時候，依依就彈古箏。依依喜歡月光灑進窗欞的時候，坐在箏前，輕輕地彈奏著，工作的勞累就一點一點消失了，唯有那韻味悠遠的聲音在耳畔回蕩。彈著彈著，她就聽到了他的笑聲，彈著彈著她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把思念全部傾注到曲子里，當最后一個聲音緩緩消失在寂靜的夜色中，依依就會撫摸著紅色的琴頭，想他曾經的問題，古箏為什么是21 根弦呢？難道有一根注定是孤獨的？

幾個單位聯合組織的知識競賽上，依依這個伶俐又聰明的姑娘獲得了一等獎，表彰大會上表演的古箏獨奏《漁舟唱晚》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依依也再一次從新人中脫穎而出。站在舞臺上，依依突然想明白了，古箏有21根弦，那一根不是孤獨的，那是讓古箏發出天籟之音，讓古箏與眾不同的必須多一個音，多了一個音階，多了一個平臺，多了一種選擇，多了更多的機會。舞臺上的依依燦爛地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

那天他說，自己再努力努力，如果可能的話，讓公司派自己到河南發展業務，這樣就可以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在洛陽。依依想，自己再努力努力，爭取通過遴選調動一下，離他更近一點。有了目標，心就是順暢的。一個人的日子也不再孤寂難捱，工作、學習、彈琴，依依每一天都忙碌著，為了和他有一個團圓的家忙碌著。

又是一個陰冷的冬日，下班后的依依坐在房間里看書，突然，手機叮咚一聲響：“我想好了，你是面板，我就是岳山，你是琴弦，我就是雁柱。不管你在哪，我都會想方設法在你身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你在哪？”依依問。

“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