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駝：穿越千年歲月的文化記憶

劉芊綿

漢魏洛陽城北依邙山，南臨洛河，是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和北魏等五個重要王朝的都城，它以曾經的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而演繹了中華民族的歷史輝煌。滿懷對“城市偉大而至尊”的敬仰，在一個藍天白云的秋日，我踏上了這片散布著宮城遺址的古老土地。見慣了白馬寺的游人如織熙熙攘攘，面對這里的荒草小徑殘垣如帶，一種歷史的滄桑感油然而生。沿著漢魏洛陽城西明門內大街遺址向東，來到復原展示的宮城閶闔門遺址前，向南望去便是久負盛名的銅駝街了。

銅駝街因“漢鑄銅駝”而得名。據記載，漢武帝為紀念開通西域，特意命人鑄了一對莊嚴肅穆、樸素大氣的銅駝。曹魏明帝為了營建帝都，將長安的金人、承露盤等各種珍寶長途運輸到洛陽，其中就有這對“漢鑄銅駝”，將它放置在閶闔門前大街兩邊。《水經·谷水注》云：“渠水又枝分，夾路南出，徑太尉、司徒兩坊間，謂之銅駝街。舊魏明帝置銅駝諸獸于閶闔南街。陸機云：駝高九尺，脊出太尉坊者也。”閶闔門是洛陽城的宮城正門，是舉行帝王登基或接見四方朝貢者等重大活動的地方。銅駝街是宮城閶闔門至內城正門宣陽門的南北御道，兩側對稱布置有中央機構的衙署、太廟和太社，它與太極殿、宣陽門構成了當時洛陽城的中軸線，同時也是國家權力運作的中心場域。2009 年，塵封千年的銅駝街首次考古露面，其殘長1650 米，寬約40 米。如今我漫步于陽光燦爛的銅駝街遺址，透過文物保護的玻璃罩，能清晰看到地下2米鋪裝較為整齊的紅色砂巖石板路面，以及路面上碾壓較深的南北向車轍印痕。

銅駝街見證了魏晉時期洛陽的繁榮昌盛。洛陽是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銅駝街是絲綢之路各國使節、商旅進城后的主要道路，“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一隊隊駱駝搖曳著鈴聲從西域大漠走到洛陽，“獻方奇”“納愛質”，胡風在帝都驟起并成為時尚，唱響了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旋律。“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銅駝街兩側密集分布著樓苑臺閣，這里冠帶相索，商賈如云，到處詩酒逐歡、鶯歌燕舞，成為流連忘返的溫柔富貴之鄉。遙想那時車如水馬如龍的銅駝街，也許玉樹臨風的潘岳正款款獨行，一眾女子紛紛追隨他的馬車而“擲果盈車”，從此定格為當時洛陽街頭乃至中國文化史上永恒的風景。也許左思深為此景此情迷戀，他曾不顧自身容貌的丑陋而“學岳友傲”，故作文雅地在洛陽的街頭走一走，雖然招致一群女子的吐口水，但他的《三都賦》足以引起“洛陽紙貴”。銅駝街，留下多少魏晉文人名士的風流佳話，在這里“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夜闖司馬門，在這里“金谷二十四友”“合載車中”晝夜游宴，在這里“竹林七賢”放浪形骸獨領風騷。

銅駝街游走著洛陽帝都的靈魂。因為它是皇權的象征、繁榮的表象和文化的符號，既擁有漢魏盛世的高光時刻，同時也滿懷“銅駝荊棘”的悲憤憂傷。《晉書·索靖傳》云：“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索靖之言，可謂一語成讖。“八王之亂”，西晉王室內部互相攻伐，秩序崩潰，天下慌亂，百姓流離失所，千里無人煙。“永嘉之亂”，北方胡人數次圍攻洛陽，政權崩潰，亂兵搶掠，瘟疫蔓延，饑寒流隕。面臨“洛京傾覆”，于是有了大批縉紳、士大夫及庶民百姓的“衣冠南渡”。站在銅駝街北端、閶闔門前的石碑處，長久地目視“西晉客家先民南遷出發地”的題字，頓生黍離麥秀之悲，那千年之前的悲劇一幕猶在眼前：銅駝街上一片慌亂，擠滿了匆忙奔逃的人群，有的乘車，有的騎牛，有的步行，他們拖家帶口扶老攜幼，哭喊之聲震天。“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離開古都的流民一路穿過宣陽門，向南五里跨過洛河之上的浮橋，邁向萬安山間的大谷關，茫然奔向無處可依的遠方。那對巨大的銅駝，佇立在街道的盡頭，默然地向南凝望。“金谷更誰夸富麗，銅駝無處問興亡”。

北魏之后銅駝街隨著漢魏故城一起淹沒于歷史煙塵之中，而隋唐洛陽城在其西邊15公里之外拔地而起。據說，隋煬帝重建東都洛陽城，將銅駝運抵瀍河東岸，將此地命名為銅駝陌。當然這時的銅駝是否為那對“漢鑄銅駝”，學者早已聚訟紛紜，難以考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銅駝”已作為洛陽文化符號深深銘刻在城市記憶里。銅駝陌，是隋唐東都城東城區內的一個里坊，這里桃李盛開，煙柳拂堤，在桃李芬芳的春天，更是吸引了唐宋之際大批文人墨客來此游樂賦詩。唐代詩人劉希夷吟詠“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表明銅駝陌一帶廣植桃李，花謝花飛花滿天。劉禹錫漫步在銅駝陌，“金谷園中鶯亂飛，銅駝陌上好風吹”，既陶醉于一幅鶯啼煙柳、微風滌蕩的春日圖景，也潛滋暗長著一份內心深處的歷史傷感。無論是司馬扎的“前朝冠帶掩金谷，舊游花月經銅駝”，還是邵雍的“花深柳暗銅駝陌，風暖鶯嬌金谷堤”，他們都喜歡把銅駝陌與金谷園相提并論，在優美風景中暗藏著物是人非的蒼涼。反而在洛陽撰寫《資治通鑒》的司馬光，淡化了對逝去歲月的懷舊，“銅駝陌上桃花紅，洛陽無處不春風”，只是面對拂面的春風、爭妍的桃李，怡然自得地沉醉在大自然之中。蘇軾則顯得更為曠達灑脫，“銅駝陌上會相見，握手一笑三千年”，在時間的無盡長河里，盛衰榮辱與悲歡離合，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銅駝暮雨”是銅駝陌的一道風景線。隨著隋唐大運河的開鑿與貫通，洛陽迎來了人杰地靈、物華天寶的時代。銅駝陌位于東都三大市場的“北市”附近，南鄰洛河貨運碼頭，里坊高樓瓦屋、人煙稠密、經濟富庶、閑適安逸，一片國泰民安的祥和之氣。每當暮色茫茫之時，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暮云四合，猶如蒙蒙煙雨，紛紛揚揚，這便是稱為洛陽八大景之一的“銅駝暮雨”。“銅駝暮雨”是農耕文明時期富有詩意的畫面，它與“銅駝荊棘”的沉痛悲傷相對照，傳遞著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溫馨，是太平安寧的生動寫照。今日的“銅駝暮雨”已開發為瀍河區域洛浦公園的一個開放式景點，它以昔日美景為藍圖，以駱駝銅像為依托，桃花點點爭艷，李花朵朵芬芳，柳絲裊裊飄舞，流水潺潺蜿蜒，游人結隊而行，成為體驗銅駝文化的新去處。據說，在銅駝巷附近的文化園中，還曾上演過名為《銅駝柳》的話劇，通過北宋洛陽詞人朱敦儒年少時狂放不羈，中年時顛沛流離，老年時藏于山林，述說國破家亡的“銅駝荊棘”之悲。然而，繁華事散逐香塵，物換星移幾度秋，2020 年9月瀍河區在原址上復建“銅駝暮雨”商業街，能夠欣賞民俗表演、品嘗河洛小吃，其繁華喧鬧使古老的銅駝陌一朝重新煥榮光。

無論是銅駝街、銅駝陌，還是“銅駝荊棘”“銅駝暮雨”，銅駝作為最初的原點，穿越千年歲月而成為洛陽永恒的文化記憶。“金馬門外聚群賢，銅駝陌上集少年”，我行走在漢魏銅駝街遺址的碎石路面上，再也尋覓不到閶闔門前的銅駝，更無法相遇曾經在此歡歌醉飲的名士。然而，北邊的邙山和南邊的萬安山依舊青山不改，中間流淌的洛河之水依舊長流。站在漢魏故城不曾位移的大地，遠望亙古不變的藍天，那時的微風一直吹拂到今天。雖然銅駝早已蹤影遠去，但它永遠不會消逝，因為它與漢魏故城一起，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