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男子氣概

蔡雨彤

當你踏入一家大牌云集、品類多樣的買手店或商場時，是否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女裝總是占據最醒目的展示位，款式花樣百出，令人應接不暇；放眼望去，男裝顯得索然寡味，低飽和度的黑白灰三色充斥視線，板正的剪裁和常規的面料毫無新意——這是普通消費者的境況，那么名流是否有所不同？回顧數年前的各類紅毯（盛典），即使是手握一線時尚資源的好萊塢男明星，也清一色地身著無尾禮服和西服上陣，被稱作“修羅場”的紅毯對男性來說似乎毫無波瀾，而女明星則爭奇斗艷，只為登上第二天的頭版頭條。“長久以來，男裝都是‘極度無聊’（snoozefest）的。”時裝媒體人Christian Allaire曾如此評價。

實際上，男裝的“無聊”是歷史遺留問題，在父權文化的幽靈下，女性是被凝視和物化的對象，男性也背負上了“陽剛之氣”的枷鎖。浸潤于這樣的意識形態里，追求美成為了女性享有的權利；而男性的任務則是“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那些熱衷于穿紅著綠的男性，往往會遭到社會主流群體的嘲諷和排斥，甚至被打上“娘娘腔”的標簽。近年來，隨著多元主義（pluralism）的流行，男裝也齊頭并進，“男性也不再將穿著打扮視為壓力，而是將其當作一種自發的社交行為。”美國高端百貨Nordstrom的男裝部總監Jian DeLeon說。

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回顧2023春夏季的時裝周，不難發現男裝變得更加“年輕化”了。各大品牌以一種全新的姿態迎接變革，甚至將其當作一場充滿樂趣的實驗。才華橫溢的創意總監們或是將不同的文化雜糅至男裝中，或是直接打破了男性著裝的范式，他們大膽假設當下乃至未來男裝的面貌，并用盡一切手段去驗證潛在的可能性。

讓我們先從Prada 2023春夏男裝系列說起。這一次，Miuccia Prada和Raf Simons運用了“反邏輯”的手法，“服裝的款式是經典的，搭配卻是矛盾的，這是本季的新穎之處。”Simons解釋道。短款皮夾克與撞色條紋針織衫形成了鮮明對比；飾有拉鏈的皮質短褲貫穿始終；修身西裝搭配牛仔短靴，意大利式的優雅和來自美國西部的野性在此相融，“西裝是男性的鎧甲。”現代建筑大師Le Corbusier如是說，它摒棄了矯揉造作的裝飾，用高檔的面料和精良的剪裁來彰顯男性的身份和氣概，但Simons卻消解了西裝展現出的理性和精英特質，拓寬了它的邊界。

毋庸置疑的是，Raf Simons的設計是叛逆的，相較之下，Hedi Slimane和Thom Browne則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剛上任時罵聲一片，但根據數據顯示，Celine去年在法國本土市場的銷售額大漲67%至1.63億歐元，涵蓋中國的國際業務銷售額為5.64億歐元，同比增長81%，持續攀升的數字證明了Slimane的實力，也意味著消費者已經習慣并認同Slimane式的激進和創新，他不僅顛覆了Phoebe Philo構建的極簡主義體系，為Celine開設的男裝線也釋放出了積極的信號。在2023春夏男裝系列中，植根于20世紀60年代的搖滾文化穿越時空而來，金屬絲線、羽毛、釘珠、亮片和水晶裝點于西裝之上；下裝也不再乏味，瘦削的皮褲、闊腿牛仔褲和不規則半裙為男性提供了多種選擇——如果說Simons這一次對男裝的改革仍保有余地，那么Slimane可以說是毫不留情，“我必須在一種沒有任何立場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地做自己。”他說。

和Slimane一樣，Browne多年來也一直在尋找男裝的突破口。在最新一季中，女裝中常用的粗花呢面料成為了主角，男性的身體也不再被包裹于密不透風的套裝下，“我想通過時裝讓男人和女人的世界產生聯結。”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值得一提的是，在同名品牌的2023春夏系列發布后，Bowne就被美國時裝設計師協會（Council of Fashion Designers of America，以下簡稱CFDA）任命為新主席，CFDA官方稱他是一位“能夠適應時代的變化，在創意和商業之間找到了平衡”的設計師，他的男裝系列即為最佳佐證。

除此之外，J o n a t h a n Ander s on、M a t t h ew M.Williams、Kim Jones和Glenn Martens也在積極探討當代男性著裝方式。在Loewe 2023春夏男裝系列中，Anderson以時裝為媒介討論了自然、科技和人類共存的可能性。耳機、USB儲存器和手機保護套附著在皮夾克上；大衣化為電子屏幕；跑步鞋上長出了草（這是Anderson與西班牙面料設計師PaulaUlargui Escalona合作研發數月的成果）——這又何嘗不是當代青年的生存現狀？身處日新月異的都市中，終日與網絡為伴，卻渴望片刻的逃離。

將目光轉向Givenchy、1017 Alyx 9sm和Dior的秀場，街頭文化與機能服飾相遇，繼而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雖然自Jones執掌Dior男裝以來，時尚圈內外對他的評價一直是褒貶不一的，那些迷戀新鮮事物的人大肆贊揚這位水文地質學家之子，稱他擁有平等且開闊的視野；而那些恪守傳統的人，則詬病他的創作方式（樂于同潮流藝術家和潮牌合作的Jones被稱作“聯名之父”）。但無論通過何種路徑，Jones的確賦予了這家老牌時裝屋活力。同樣地，Martens拯救了在生死線邊緣掙扎的Diesel，他運用燒花工藝（devoré）制作牛仔布，以打造出類似抽象表現主義畫作的肌理，讓這個曾是叛逆青年心頭好的品牌重回聚光燈下。OTB集團更是以“另類奢侈品”（alternativeluxury）一詞定義Diesel。

顯而易見的是，當下的男裝更加朝氣蓬勃了，無論是對服裝本身（即面料、剪裁和造型）的探索，還是各類意識形態的交融，又或是對規則的反抗，男裝都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前衛性——這背后的原因為何？是時代的推動，還是市場的驅使？

德國哲學家Georg Simmel曾說：“時尚是文明演化的指示器。”從外部層面來看，男裝的迭代與社會觀念的進步息息相關。2019年，美國作家Jared Yates Sexton在《他們想讓我變成這種男人》（The Man They Wanted Me to Be ）一書中提出了“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的概念，并將其總結為一套由各種禁忌和不可能達到的期望構成的評判標準，這無疑成為了禁錮男性的牢籠。但隨著眾多批判的聲音響起，牢籠開始崩裂，另一方面，公眾人物亦推動了這場變革。在東亞國家，大型娛樂工廠打造的男性偶像越來越陰柔化，“盡管他們更像是可復制、可持續‘批量生產’的符號，但的確推動了社會審美的多樣化。”學者李碧云在《國產選秀類綜藝的“男子氣概”符號學分析》一文中指出。與此同時，在全球范圍內掀起的#MeToo運動不僅為女性爭取了權益，亦反向加速了“有毒的男子氣概”的消解。

然而，這只是開始。

新風很快就吹向了時尚界，就像Simmel說的那樣，“時尚總是被某一特定人群所運用，然后傳播至普羅大眾中”，“領頭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若沒有前文提及的諸位創意總監的推波助瀾，男裝或許仍會停留在原地。我們可以暫且將他們劃分為兩大陣營，其一扛起了“性別流動”的大旗，如Slimane、Browne和才從Gucci離開的Alessandro Michele。其中Slimane和Michele最有發言權，前者曾是“有毒的男子氣概”的受害者之一，他身材瘦削、個頭矮小，年少時無法買到合適的男裝，這也成為了他引領這場革命的關鍵因素；而后者的“無性別”設計不僅讓Gucci改頭換面，更獲得了市場的認可，為開云集團貢獻了無數利潤。

如果說模糊性別的界線是第一步（同樣是最重要的一步），那么另一陣營則深入了更廣闊的社會群體中。自27歲那年創立個人品牌以來，Simons就一直在通過時裝描摹非主流青年的形象，從1997春夏系列“如何與你的青少年交談”（How toTalk to Your Teen），到2022春夏系列“那些啐向恐懼一代的人要倒霉了……風會往回吹”（Woe unto Those Who Spit onthe Fear Generation……The Wind Will Blow it Back），青年的叛逆和憤怒被他悉數轉譯至了男裝中——這是Simons的堅持，也是他能為我們接連帶來驚喜的原因。該陣營的另一代表人物是Virgil Abloh，他游走于時尚界的兩端，提出了飽受爭議的3%理論，將學院派和野路子、街頭服飾和高級時裝，黑人文化和白人文化相結合，并同時引入男裝設計中，更是因此收獲了一批忠實擁躉。

當然，僅有“制作衣服的人”是遠遠不夠的，一種時尚風潮的形成還需要“穿著者”的帶動。正如前文所述，公眾人物的力量不可小覷，相較于千篇一律的流量明星，Harry Styles、Troye Sivan、Lil Nas X和Pharrell Williams等人可以被稱作真正意義上的時尚偶像，他們擁有清晰的自我認知和獨立的審美判斷，能夠通過穿著表達個性和態度。2020年9月，前OneDirection樂隊成員Styles身著Gucci定制禮服裙拍攝了一組大片（為他設計造型的正是Nina Ricci的現任創意總監HarrisReed），一時間引發熱議。曾經的Styles是符合主流審美的男子團體成員，陽光美少年的形象深入人心。于2017年單飛后，他不再受困于世俗的眼光，從身著粉色芭蕾舞裙為“周六夜現場”拍攝宣傳片，到Met Gala上以半透視黑色蕾絲襯衫示人，Styles打破了性別的框架，“他啟發了年輕一代，告訴他們該如何自由地做自己，這是具有革命性的。”Michele評價道，時尚作家Terry Newman甚至撰寫了一本名為《Harry Styles和他的穿搭》（Harry Styels：And the Clothes he Wears ）的書來闡釋他的時尚影響力。

Styles的蛻變讓公眾看到了男性著裝的多種可能，而嘻哈歌手Williams則是另一個典型案例。去年，Will Welch提出了“新男子氣概”一說，并邀請Williams以此為主題拍攝了一組大片。畫面里，他身穿由Valentino創意總監Pierpaolo Piccioli為Moncler設計的女裝，自信地望向觀眾，“我從不抗拒穿女裝——當你聽從內心的聲音時，就會穿自己認為合適、好看的衣服，而不是活在他人的評價中。”Williams在接受采訪時說。

在老牌時裝屋的創意總監和新一代時尚偶像的共同推動下，男裝愈發多樣，而女裝卻乏善可陳，是男裝的崛起蓋過了女裝的風頭，還是市場風向的轉變所導致的？

據市場調研公司IMARC的研究數據顯示，2021年全球男裝市場的銷售額為5333億美元，預計在未來的5年間，年復合增長率可達5.92%；女裝市場的同年規模達9150億美元，年復合增長率卻僅為3.8%。從市場層面來看，男裝的確勢頭正盛，女裝雖然仍在持續增長，但后勁稍顯不足。由于女裝比男裝起步早，目前的更迭速度也漸趨放緩，早在數個世紀以前就已經花樣百出的女裝，如今似乎仍在“吃老本”，設計師說是“以復古為更新”，實際上卻陷入了窠臼之中，就像Prada女士所說：“在今天的時尚界，創新猶如噩夢。”不僅如此，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此起彼伏的女性維權運動的確有所成效，但正如BBC中文網在《#MeToo運動五周年：究竟改變了什么》一文中所說：“除了在對待女性問題上的‘覺醒’之外，該運動也暴露了一些問題。”女性主義變得極端，這一點在時尚領域就可見一斑，近年來，有些品牌將女性主義作為標簽，設計上也一味地凸顯女性的美和力量，又或是在概念上大做文章，難免陷于固步自封。在以先鋒和多元著稱的時尚界，所謂的“男子氣概”和“女性主義”都不應該成為標簽和桎梏。男裝迎來了變革時代，相信女裝的新面貌也在孕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