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沖
平安夜我請了兩大家子的人來吃飯,菜譜是烤煙熏里脊肉、烤孢子甘藍、煎獅子唐辛子、焙楓葉糖漿紅薯泥蓋碧根果、紅酒燉牛腱牛筋。我從上午就開始準備,調制腌肉的汁、烤紅薯剝紅薯……我享受一個人在廚房的時間,把思想集中在香料、溫度這樣單純的事情上。手機一直低聲播放著新聞,其實我也沒留神聽。也許因為母親從小培養了我對科學詞匯的興趣,“大氣層河流”這幾個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天氣預報說,這條天上的河,從夏威夷附近的熱帶太平洋一直流到了加州上空,在海岸山地受迫上升,將在舊金山地區導致大量降雨,持續十天到兩周。
果真圣誕節一過,就一連下了幾天瓢潑大雨。雨點啪啪敲打著窗戶,我裹著毯子在沙發上看《人生切割術》。這部劇以超現實和幽默的手法,把常人所講的“工作/生活平衡”推到了極致。在一家神秘的巨型公司里,有一個樓層的員工,由于不同的個人原因,自愿接受“切割”手術——把他們的意識和記憶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徹底分開。他們的兩個自我——辦公室里的“innie”和辦公室外的“outie”——彼此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不知道彼此在另一個時空都做了什么。
劇的第一個鏡頭,觀眾俯視一個穿著緊身毛衣、鉛筆裙、高跟鞋的紅發女人,趴在一張巨大的會議室長桌上。她困惑地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是公司的新員工Helly R.,剛剛被成功地“切割”了。Helly從進入這個荒誕的工作場所就開始后悔和反抗,她反復提出辭職,嘗試逃跑,甚至在公司電梯里上吊,最后被搶救回來繼續工作。好在幾位主要人物非常溫暖、有趣、豐富,臺詞也很聰明和機智,從感官上跟噩夢般的場景形成了反差,不然真的很難一口氣看完那么多集。
我很少追劇,但是小女兒文姍說這是她今年看過最好的劇,她一連看了三遍,我便決定看一看。兩個女兒的內心世界對我都是個謎,我希望從她們愛讀的書、愛看的劇中去了解她們的心靈。文姍的青春期經歷了不少曲折,我能想象她非常認同Helly的困境,以及她想掙脫束縛的欲望和勇氣。同時,隱埋在劇情中更大的主題——例如自我和人性的構成、自由意志、選擇的假象等等——也一定在潛意識里困擾著文姍和她的同代人。
看完一季已是深更半夜,我到地下室去拿旅行箱——彼得和我計劃去洛杉磯與他的父母、兄妹共度新年。打開燈,我嚇一跳,整個地下室和車庫都淹水了。我趕緊跑上樓去叫醒“彼得醫生”,我說,有急診,快起來搶救房子。他常在值班的夜里被喊去搶救心肌梗塞的病人,這回是自家房子地下水管梗塞了。彼得睡眼惺忪跟我下樓,一看見車庫里的“河流”立刻清醒了。我們同時卷起褲管,我找來一個長柄簸箕,用它把水鏟進塑料桶里,他再把水提到馬桶倒掉,這樣來回折騰了起碼一兩百回,也沒見什么效果。水繼續從車庫門下溢進來,越漲越高。我像上了發條一樣,岔開弓箭步有韻律地鏟著。彼得刮目相看,他說,誰能相信我老婆現在這個樣子,你可以種地養活一家人。我說,我骨子里就是個農民。
幾十年前的一個圣誕節,閔安琪從芝加哥到洛杉磯看我,跟我同住在當時的一個男友家。她清晨去機場之前我還在睡,醒來看見她留下了一封兩頁的長信,寫在包禮物的半透明紙上,一尺多寬兩尺多長。她在信里說,“……他的本性、為人是否善良等等,都有待你去觀察、發掘,他對你‘農民’的一面是否也喜歡,這很重要,你這個皇后是‘貧下中農’出身,這需要有特殊眼力的人來欣賞。我對以上這些問題一點把握也沒有,你一個人闖,我很擔心,怕你受欺侮……”年輕時接到的情書,甚至母親寫給我的信,我全沒有留下。但這封信幾十年來被我搬到東搬到西,一直都在。
到早上五六點鐘,我的腰肌開始顫抖,手也磨出了泡。我跟彼得說,算了,我們舉白旗投降吧。
見到這棟房子之前,我根本沒有要搬家的念頭。但第一次站在它的面前,我就愛上了它。這是一棟建于一九○九年的房子,它的幾何形線條很特殊,很深的斜角屋檐下,有一個舒適的矮墻拱廊;正中央有一個很寬的階梯,兩側有相配的大花盆;開放式的房型,四面都是成排的窗戶,像一條“光幕”圍繞著房子。
彼得對我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不解,說,我們好好的為什么要搬家。我自己也覺得莫名,無法用邏輯解釋這一欲望。我說我愛上了它,他半開玩笑地問,是真愛嗎?我說是的。他說,那就搬。換房子這件跟結婚差不多等級的人生大事,就這樣被草率地決定了。
后來我知道這棟房子是典型的“草原學派(Prairie School)”建筑,它的結構強調水平線條,而不是垂直線條——因為當時這個年輕的國家,相比大多數古老和高度城市化的歐洲國家,擁有更多開放、未開發的土地。“草原學派”最著名的倡導者是弗蘭克·勞埃德·賴特 (Frank Lloyd Wright),他提出了“有機建筑”的理念,主要宗旨是結構應該像是從環境自然生長出來的。用賴特的話來說,“草原學派”是看起來好像“嫁給了土地”的建筑物。
這棟房子的建筑師叫查爾斯·惠特西,跟賴特一樣,也是美國“現代主義”建筑鼻祖路易斯·沙利文的徒弟。一九○六年的大地震與火災之后,惠特西設計了這座城市的許多重要建筑。我們小區的三十六棟房屋陸續建于一九○五到一九一一年之間,惠特西先后設計了七棟。那個時期的舊金山,大多數房屋是歐洲“維多利亞式”和“愛德華式”的。惠特西把發源于美國中部的“草原學派”引進了加州,應該算是這座城市“現代運動”的審美先鋒。
鄰居送給我們一本介紹小區歷史的書,里面有這棟房子剛剛建成時拍的照片。除了油漆的顏色不同,還有兩扇窗口被封住了以外,它幾乎跟當年一模一樣。幫我裝修的人問,要不要拆掉房子里一些沒有功用的舊物——比方叫喚用人的電鈴、收在墻里的燙衣板,我說全都要留下。現在被水淹了的洗衣房里,原有并排三個巨大的搪瓷洗衣水槽,搪瓷極厚,每只都有好幾百斤重。我為了放洗衣機和烘干機,只好拆掉了其中的一只,卻也不舍得丟掉,至今還在鍋爐房的地上放著。
我們家是房子的第三個屋主。第一個主人是銀行家、慈善家J.亨利·梅爾(J. Henry Meyer),他為建設加州做過很大貢獻,斯坦福大學原來的梅爾紀念圖書館(J. Henry Meyer Memorial Library)就是以他命名的。這個小區是梅爾與長期合作者Antoine Borel共同開發的,梅爾邀請惠特西為他和女兒分別在這里設計了兩棟“草原學派”的房屋。
第二個屋主幾十年來沒有好好維修房子,我們搬進來后的第一場大雨,客廳就漏水了。兩個女兒都不愿意離開她們生長的地方,稱這個家為“你的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她們說,你要感受歷史,可以去博物館,或者去參觀廢墟。
我對舊物的迷戀,好像是從姥姥走后開始的。“文革”期間,為了不引起抄家者的注意,姥姥把兩只明代茶幾和一套四只的清朝茶幾,放在了廚房的陰暗角落里,上面堆滿了鍋碗瓢盆等雜七雜八的東西。久而久之,我們完全忘記了它們不屬于廚房,毫無顧忌地在上面放滾燙的鍋子,切菜、揉面。姥姥去世后,我突然留意到它們,想起一張老照片,曾外祖父一家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蘇式庭院,他們的身后是一棟黑瓦矮房。我以為這些明清家具來自曾外祖父的家里,想保存家傳,就把它們帶回了美國。多年后我在無意中得知,它們是姥姥當年從逃去臺灣的人手里買來的。母親說,那時候逃跑的人丟盔棄甲,很多名貴的東西都被三錢不值兩錢地賣掉。
爺爺去世后,父親分到兩只古董日式圍棋桌。我不清楚它們是怎么來到爺爺家的,也許是日本投降后從撤離的日本人手里買的。小時候每個周日去那里吃午飯,我從沒見過他們下圍棋,不知為什么會有兩只這么考究的圍棋桌。棋桌是由大約一尺半寬半尺高的整木制成的,一棵樹要長多少年才能長到這樣粗啊。父親把一只棋桌墊在高大的立式空調機下面,再把另一只墊在陽臺的花盆下面。對他來說,它們都在家里起到了寶貴的作用。一天我偶然去父母家的陽臺,注意到那里的圍棋桌,它經受了多年日曬雨淋,已經開裂和腐爛。我跟父親說,你把它送給我吧。父親說,你有用啊?那你拿去吧。過了幾天,我貪婪起來,又問父親要空調機下面的那只棋桌。他有些為難地說,那空調機怎么辦呢?空調很重,這東西墊著最穩。我請人做了一只堅固的木箱墊在空調下面,把兩只圍棋桌帶回了美國家里。
這些舊物經過自家幾代人的浸潤,是有情之物,自然讓我珍惜。我為什么對別人的舊物也那么感興趣呢?還真講不清。
幾千年來,人類一直在以一種集體的方法,保存關于我們生活和時代的信息,并將它們傳遞給未來。從最早的歌曲、陶罐、洞穴壁畫,到后來的石雕、卷軸、繪畫和書籍。我們把它們放在圖書館、修道院和博物館里。人類為什么需要歷史?在這個四維時空連續體中,我們在任何時刻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整體的一丁丁點。也許我們需要用傳承來挽回對生命的遺憾,來瞥見未來?
每到一地我都會去那里的廢墟——慕田峪的野長城、秘魯的馬丘比丘、墨西哥的瑪雅遺址——從斷壁殘垣里看到人類曾經的輝煌,也看到地球上每一個終將被自然吞噬的文明。
大女兒文婷九歲的時候,我想給她與我單獨相處的時間,把她帶到了卡碧島過新年,然后駕車從那不勒斯到龐貝古城。龐貝建于公元前四世紀,在公元七十九年因維蘇威火山爆發被埋沒,直到一七四八年才被發現。我們在古城的石街徘徊了很久,太陽下山了,文婷還不想走。她停留在一個玻璃櫥柜前,瞪大眼睛研究著里面被巖漿定了格的人體。她很小就對怪異、神秘的東西著迷,愛聽恐怖故事。文婷嚴肅地站在那里,我問,你在想什么?她轉頭,沖我做起怪臉,笑著模仿起那些扭曲的身形。不知她是否在掩蓋某種恐懼?她是否從那些巖石的身軀看到永恒的痛苦和掙扎?
早上七八點,水管工到了,他為房子的整個下水道系統做了“血管造影”(彼得的術語),發現這些一百多年的老瓦管,很多地方被樹根入侵,有些地方因地形變化而斷裂。聽了彼得和我的“房屋保衛戰”后,水管工說,你倒到抽水馬桶里也是去同一個下水道,又從那里溢出來跟雨水一道流回來。原來我倆折斷腰板的勞動,是西西弗斯般的徒勞枉費。
正在焦頭爛額,我接到金宇澄從上海發來的微信,問,你接下來寫的已經想好了?我跟他一通抱怨后,他跟以往一樣耐心地幫助我疏理思路,他說,也許能成為一種隱喻,積壓到一定程度,完全斷裂阻塞。接著我們聊了一通地下水管,他說,在上海這種管道都喜歡用水泥,相對結實許多,還有好多人用PVC的。我說,很長的管道,在加州一般換鑄鐵的。他說,我自己在黎里鎮修建老宅也遇到下水道的麻煩,上個月,他們把一棵柿子樹種在了一堆管道上。我說,他們告訴我鑄鐵的管道刀槍不入,可以用一百年。他說,想到可以管用“某某年”,蠻虛無的……
這一年來,老金總是這樣,或閑聊式地、或直截了當地,在每月的這個時候來“催稿”。我竟然被他“逼”出了近二十萬字,這是開始時萬萬沒想到的。
朋友送《繁花》給我的時候說,這本書“哈嗲”——上海話“特棒”的意思——是多年來她看過的最嗲的書。我讀了第一頁就舍不得斷斷續續地讀了,所以帶著它到處飛了一年多,想等到有整塊的時間再打開。在那期間,我也常在Kindle上看書——飛機上、化妝間或者臨睡前,但是《繁花》幾次三番被我從箱子里拿出來,像個護身符那樣放在各種陌生的咖啡桌上,離開時又裝回箱子里——直到二○一四年伊斯蘭的新年。

我和大女兒在龐貝古城
當時我在馬來西亞拍《馬可波羅》,那幾天攝制組放假,演職人員紛紛成群結隊去了附近的島嶼游玩。我留在了酒店房間,邊吃早餐邊讀《繁花》,忘記了時間,聞雨聲抬眼已是傍晚。那里幾乎每天這個鐘點都下一場雨,一切被籠罩在曖昧的光線里,水紋在玻璃窗上扭動,外面雞蛋花落了一地,白花黃蕊,粉花白蕊。我全身心柔軟起來,恍惚看見四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叫“妹妹”的少女,在蒸汽騰騰的小灶間里,從鄰居小伙子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嘴唇紅腫、眼神迷離、汗濕了的頭發貼在滾燙的臉上。小伙子的嘴再湊過去時,她突然推開身后的門,逃回樓上家里。還要過好多年她才會知道,小灶間里發生的叫“吻”,是人間最美妙的動詞和名詞。妹妹發育得早,弄堂里幾個流里流氣的大男孩,見她走過時總會交頭接耳,然后起哄大笑。最壞的兩個還給她起了“大臺面”的外號,那是上海話罵人大屁股的意思。
讀完《繁花》,我給金宇澄寫了一封信。
……書中的每句話都那么獨特、講究、幽默和感性,每個場景都那么可口、可觸、可嗅、可聞聲。閱讀時,我腦海浮現出各種Deja Vu——頭腦的錯亂——把書中發生的事與自己的記憶混淆為一體,這樣的似曾相識一定是上海人基因里的原始藍圖吧。
這本書層層疊疊那么豐富,足夠拍十部電影,微至小品,鴻到史詩。提到史詩,沒有人會聯想到弄堂里的老虎窗、二樓里的爺叔、華亭路擺攤位的小琴……然而我覺得《繁花》不折不扣是一部現代史詩,充滿了悲劇英雄和喜劇情形。哈哈鏡里的悲劇。
阿寶在肉欲泛濫、物欲失禁的年代不婚,幾乎是一種精神廉潔、一種忠貞的行為,然而男人決定不要婚姻、不要傳宗接代也是對人類的杜絕和對信念的否認。四位男主角經歷了各種女人,最終都單身一個人過,貌似無奈,卻是選擇。日常生活變得有那么一點畸形。抑或所謂的“自由意志”只是假象?正如叔本華所說:Man can do what he will, but he cannot will what he wills. 人可以做他所意愿的事,卻無法選擇意愿本身?
雖然我能看到、聽到和觸摸到書中的景象,但是還沒有深思熟慮,沒有具體的電影構思——它將在改編的過程中滋長出自己的生命。我會強調上海的生活狀態和語態,會把焦點集中在阿寶、滬生、小毛和陶陶的關系和命運上,他們的女人時實時虛,周圍多變的人群更是虛多實少。除了兒童年代,從少年到壯年都由同一個演員演(參考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中的化妝和電腦合成視覺效果)。
有一個比較瘋狂的想法是:《繁花》是一部歌舞片。布景是現實的,充滿年代生活質感的,但色彩和光線的感覺是超現實的、風格化的、自由的。比方說,五十年代也許是黑白的、六十年代是革命海報式的、七十和八十年代是Kodak Chrome感覺的等等。我能看到灰藍色的電車里、馬路上、弄堂里大妹妹和蘭蘭像兩只花蝴蝶,似乎有追光跟著,青春也和蝴蝶的生命一樣瞬間即逝。電影里一支歌舞可以穿越不同的時代,交代不同的背景故事和人物關系。影片可以包括有時代和階層代表性的典型音樂、歌曲和舞蹈,以及今天電影敘事人編寫的歌舞,副歌可以重復上海方言。我現在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并不成熟,但這個想法令我興奮。
自從參加了一次電視臺的舞蹈比賽節目,我一直在想拍一部歌舞片。就像你畫的插圖那樣,把小毛家的那棟樓從上到下一刀切開來,直接就是舞臺布景,樓上一路唱到樓下,樓下一路跳到樓上。我現在給你寫信,眼前就出現了頂樓小毛家,大妹妹、蘭蘭、銀鳳偷聽滬劇《碧落黃泉》,汗濕的衣服透露出肌膚……小毛和銀鳳下樓去,銀鳳在屋里洗浴讓小毛拿肥皂,二樓爺叔在門洞里偷看……還有一樓理發店里誘人的八卦……
當時我知道《繁花》的版權已經賣給了王家衛導演,但是我僥幸地想,萬一他不想拍了呢?我先跟作者掛個號。舊金山的一位作家朋友幫我找到了金宇澄的郵箱,但信發過去后猶如石沉大海。后來我才知道老金已經換了郵箱,我寫的信在網絡空間無人問津的角落里待了很久才轉到了他那里。
二○一五年底,我們終于約好在貴都酒店喝茶,我每天陪父母去那里的游泳池游泳。那天我游完泳在咖啡廳等他,過一會兒他到了,坐下后沒多久就掏出一包香煙,四周環顧了一下,問,你抽煙?我說不抽。他問,你怎么知道我抽煙?心還蠻細的。說著,他低頭點煙,我這才發現原來我選的角落是吸煙區,只好順勢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笑笑。后來我們成了朋友,他想吸煙的時候總是會起身避開我。
有一天,老金發給我幾張照片,問,據說這是你以前的家?我端詳那些拱形的門洞和窗框,拱形的隔墻頂,拱形的壁爐……回信說,我家老房子不是這個樣子的。老金接著發來了弄堂的地圖和地址:平江路一百七十弄十號,那的確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很小的時候——也許是怕我走丟——母親就教會我背誦“我叫陳沖,我爸爸叫陳星榮,我媽媽叫張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一百七十弄十號”。
英語中有個意大利外來詞pentimento,意思是畫布表層油彩底下藝術家的初衷,例如頭或手起初在一個不同的位置,或者裸體原本是穿著衣服的。祖屋的pentimento像幽靈般浮現出來:灰色的鋼窗框、白色的墻、褐色的地板、筆直的畫鏡線……清華大學建筑系畢業的二姨曾跟我解釋過,那是一種日式洋房,一切是簡潔挺拔的直線和直角。裝修的人不懂得也不尊重房子的建筑理念,使它丟失了原有的品格和氣節,就像人丟失了人格。
我跟老金說,變成這個樣子,難看死了。他覺得我有偏見,說,你又沒看見過,我覺得這個樣子非常舒適。我給他看家里四代人在那里的老照片,說,我怎么可能沒有偏見。他說,原來外交大樓是平頂的,原來弄堂當中的公房是一片草坪。我跟他講了一些少兒時代在那棟房子、那條弄堂里發生的事情。他回,有點像《美國往事》的感覺,你可以把它們拍成一個電影。
不久后,他讀到一篇我寫的悼念貝托魯奇的博文,發信跟我說,寫得很好,建議你寫書。我回,我不行的。他說,我這個三十年的老編輯來把關。你先閉上眼睛,想到過去什么畫面、場景、對話、細節,立刻記下來,這樣半年就形成提綱,然后你就不可阻擋了。
記憶像冬眠后的動物開始蠢蠢欲動,可是我找出各種借口遲遲不動筆,好像永遠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我跟老金說,我頸椎不好,做不了寫作這行。他回,那你先躺在沙發上錄音。我說,我只會有感而發地寫幾篇短文,不會寫長的。他回,你可以的,像蠶寶寶吐絲,慢慢地編織。我說,我得先把《道德經》讀了。他回,千萬不要讀。時不時地,我會接到老金發過來的文章,記得有史鐵生、彭小蓮、陳凱歌、賈樟柯寫的往事回憶。每次發,他都會說,人家好寫,你也好寫。他還給我推薦了一些書籍,比方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齊邦媛的《巨流河》、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英格瑪·伯格曼的《魔燈》。
好幾個月以后,我寫完了一篇關于祖屋的散文,發給了老金。他看完給我回了幾條信:非常好——或者,這就是你的提綱,其中每一句話可以延伸出十句,每個人可以牽出十件事情來……不信你把這文章單列,會發現里面的空檔都是回憶……像睡醒打開窗,光線照進來,有輪廓了……最重要最特別的地方,不要一筆帶過,編輯的意見就是這些。我要鼓勵你(逼你)寫出來。
我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寫出幾千個字,以為已經把最動人和值得的記憶呈現出來了,沒想到他覺得我只交了一份提綱。
老金提議我回平江路去看看,說不定能觸景生情,產生靈感。而我一直都不敢去——祖屋的魔力來自于它是一片逝去的故土和時光,屬于夢里的東西。我怕一旦去了,那個隱秘美妙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永遠無法跟另一個人同入的夢鄉,那個記憶和想象的天國,會從此拒我在它的門外。
我曾無數次離開過那棟房子,出外景、上大學、出國,最終都要回家的。姥姥去世之前,總要送我到門口,有時還堅持要送到機場。那時我還不懂她的懼怕——怕我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了,畢竟她已經很老了。我最后一次拖著行李箱出門,姥姥不在了,只有那棟日益破爛的老房子,默默站在那里,我頭也沒回就上了去機場的車,哪里會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父母離開祖屋前沒有跟我和哥哥商量過。想想也是,那時我們還太年輕,只顧著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從來不關心那棟房子,也不關心父母的日常生活。搬完后父親打電話跟我說,有人給了他內部消息,老房子可能要拆遷,拆遷的話會把他們搬去老遠的地方。母親說,好在上醫總務科的××出面,讓人用三套新公房跟我們換了老房子,所以搬了。父親接著說,平江路房子常年失修,里里外外的東西都壞掉了。新的地方生活很方便,樓下就是菜場。
記得我第一次到那里,送我的車無法開進去,我只得拉著兩只箱子,走過那個又吵又臟的菜場。一進家門,我馬上知道父母被人騙了。我們有鴿子籠大的三間客廳、三個廚房、三間臥室和三個廁所,像火車車廂那樣長長的一排。父母向來生活得簡單樸素,物件對他們沒有什么貴賤之分,只有功用與否。父親在新公房里從七樓窗口用望遠鏡看著菜場里的果菜魚肉,交代家里的阿姨去買什么菜。
在母親眾多的筆記本里,我找到一頁撕成半張的紙片,上面寫了:“老房子 從小姑娘一直住到退休 太多的回憶 有時會突然看到父親和往常一樣 坐在靠陽臺的單人沙發上看報 或媽媽躺在床上叫我幫她找拖鞋 這些幻覺當時覺得又溫暖感動又心酸 事后令我害怕 走的時候還是很難舍 住在新公房里有一種坐火車的新奇感覺 妹妹回來住了一夜 天不亮被下面的菜場吵醒 堅決要我們搬家 她像教訓孩子那樣對我們說”。接著的半頁沒有了。母親晚年的筆記,又回到了她童年時代沒有標點符號的樣子。我完全忘了我是怎么教訓他們的了,只記得他們很快就搬到了一棟離老房子不遠的公寓樓。
水管工叫來了六七個同事,把房子外面的水泥地鑿開一大片,再挖下去一米深,采取了一些緊急處理,暫時緩解了溢水問題。
大雨繼續下著,用一句英文諺語來說,“天在下著貓和狗”。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海洋研究所的專家亞歷山大·格舒諾夫,在接受采訪時說:“一條普通的大氣層河流瞬間攜帶的水量,是亞馬遜河通常水流量的兩到三倍。”地下室的幾臺大風扇,晝夜不停地吹著,車庫門前堆了防洪水的沙袋,但是在這場百年不遇的大雨中,它仍然隨時會再被水淹。我們決定讓彼得獨自飛去洛杉磯,我留下看家。
小女兒早就準備了隆重的新年派對,跟原來高中的朋友們瘋狂一下。突然發現我改變計劃留在了家里,她開始焦慮。媽媽在家,朋友們會拘束,那還怎么狂歡?我只好答應她待在自己的屋里,假裝不在家。
我的手機關聯著家里門禁的攝像頭,每次有人進出,手機都會響,聽上去像一陣微風吹過風鈴。晚上手機連連作響,每次聽到我就會瞄一眼屏幕。魚眼鏡頭里客人陸陸續續地出現了,手里都提著啤酒、軟飲料、薯片、蛋糕盒之類。這些跟文姍一起長大的孩子們,都成大人了。
我半躺在床上企圖看書,樓下越來越熱鬧,音樂伴隨著歡聲笑語和女孩子偶爾的尖叫。到了十一點的樣子,我聽到他們齊聲喊著“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大概是有人玩游戲輸了在罰酒。電影里經常有這樣的情景,兒女們趁父母不在家開大型派對,酗酒吸毒亂性,搞得人仰馬翻,最后鄰居打電話給警察,把他們都抓走……我知道文姍不喝酒,最多在慶祝的場合喝兩口香檳,但不確定這些同學會不會喝醉。我想下去看看,但本來說好不出現的,所以只好忍住由他們去折騰。
十二點后,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新年早晨雨停了一會,家里一片寂靜。新聞說,二○二二年的最后一天,強大的大氣層河流浸透了加州北部和中部,引發了洪水和泥石流,導致了樹木和電線倒塌,是舊金山一百七十多年來第二個最潮濕的日子。早上彼得打電話問,房子還站著嗎?

小女兒和她的朋友們在家門口
我輕輕下樓偵查,驚訝地發現客廳、餐廳居然收拾得干干凈凈。除了一地五顏六色的氣球和門口幾雙陌生的鞋子,家里沒有什么昨晚的痕跡。怎么就二○二三年了,時間去了哪里?記得文姍十六歲的時候說過,我不能想象二十歲,太可怕了,我想永遠十六歲。時間插翼的戰車越跑越快,卻并不能帶我們去一個更美好的地方,現在的孩子似乎不再憧憬未來。
我坐在廚房圓桌前,邊喝茶邊玩Chat GPT——一個人工智能。我問它,你能用中文寫一首關于時間流逝的詩歌嗎?一秒鐘內它回:當然,這是一首中文的時間流逝的詩歌——
哦,流逝的時間,你是個反復無常的朋友
永遠在移動,從未停留
你的小時和分鐘像沙子一樣滑落
留下我們記憶混亂的身影
你帶來了青春和美麗的黃金時期
但卻用殘忍的手把它全都帶走
留下我們面對時間的考驗
皺紋滿面,我們的青春之光依然綻放
然而我們仍然愛你,流逝的時間,盡管
你永遠在動,從未被馴服
因為在你的流逝中,我們找到了快樂
和永遠被銘記的愛的記憶
哦,流逝的時間,你是一份寶貴的禮物
我們必須珍惜,因為我們的時間是轉瞬即逝的。
挺厲害的吧?這是眼下最火的對話軟件。但你如果真喜歡詩歌的話,你一定對這些陳詞濫調無動于衷。英語中“天才”或者“才華”,跟“禮物”是同一個詞——它是天賜的禮物。人工智能儲存了人類所有的經典文學,從但丁、莎士比亞到海明威、博爾赫斯,從李白、杜甫到魯迅、張愛玲,你隨便說一個,它都能倒背如流,但它沒有神經,更不用說天才的神經了。計算機科學之父艾倫·圖靈曾對友人說,它有可能享用草莓加摜奶油嗎?
機器永遠無法享用草莓加摜奶油,或者燒餅夾油條,或者親吻、做愛,但會不會有一天,人類經過人工智能持久地、無處不在地影響,會演變得跟它越來越接近,漸漸丟失對現實、對他人敏銳的感官觸角?
記得幾年前我跟老金聊過人工智能。我讀到他在某文學論壇的發言,其中提到他“很感謝文學,讓自己可以把很多無用的事情記錄下來”。我發信跟他說,那些無用的東西就是生命最本質的東西,一個人為無用的東西燃燒,大概就算是藝術家吧?他回了個笑的表情包,說,看博物館里或者家里,無用東西多不多,有種人家里都是實用的。我說,將來人工智能代替人了,人類無用的一切就是它們代替不了的一切。他說,它也會設置啊,弄出很多沒有用的東西來,讓你眼花繚亂。我說,無用的東西是精神的、思想的,它的美麗和缺陷都是不可計算的,無法程序化的。他說,因為一般的人工智能是人設置的,到最后這個智能化為非人工的未來時間智能,亂搞一氣的階段……人已經唯命是從,跟著它跑,哭也來不及了。
我喜歡夸夸其談人類、宇宙、技術奇點之類的東西,聊多了,老金就會引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跟我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你好開始寫了。
一日,老金讀到一篇關于我的采訪,其中我說到“對電影浪漫的向往,是貝托魯奇給我的”,他說,但愿我給你對寫作的浪漫向往。我被觸動,打開電腦,開始寫給他一個人看的東西——就像當年我是演給貝托魯奇一個人看的那樣。
我還是決定去一次平江路的老房子。那天,老金、哥哥和我,還有我們的幾個老朋友都一同去了。走進面目全非的弄堂,哥哥說,那么多違章建筑,一間間加出來,像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野蘑菇,難看死了。進了房子也是一樣,樓道前的暗廳,通往廚房的走道全封住當面積算了,我們直接就走上了樓梯。一整個晚上,大家在熱熱鬧鬧的氣氛中聊天,哥哥和我回憶了一些房子的原貌,但沒有什么特別的懷舊感。
吃完飯走出門,哥哥和我同時注意到了,屋邊小路上的四個化糞池蓋子中,有一個是厚重的生鐵鑄就的四十年代的原配。我突然想起半個世紀前,左鄰右舍圍在這個窨井蓋旁,看著一個人從下面爬上來,手里拿著一只帶波浪紋的婚戒……那天的一切變得歷歷在目。我說,這是我今天看到唯一原配的東西,我哪天得回來把它帶走。
后來忙工作,很久沒再去想那只窨井蓋的事。大概過了半年,哥哥和一個叫毛毛的老鄰居又去了一次弄堂,回來跟我說,毛毛家后面那棵樹還在,我們從前總是從那棵樹爬到墻上,翻墻去幼兒園那邊。幼兒園現在是保護建筑了,幾乎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們閑聊了幾句別的以后,哥哥突然想起窨井蓋,他說,哦對了,你要的那個化糞池蓋沒有了。我有些驚訝地問,真的嗎?你看清了嗎?他說,看得清清楚楚,上面蓋了一只嶄新的塑料蓋。我若有所失,莫名地覺得自己被盜了。
文姍和她的幾個朋友,圍著餐桌專注地玩著拼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手機、網絡之前的慵懶時光。這張一千塊拼板組成的拼圖沒有確切的樣版,難度很高。圖中有一個怪物和外星人居住的城市,那里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災難,拼圖的樣版是災難前的樣子,拼完以后,你會發現到底發生了什么。孩子們大概需要很久才能拼完,這個想法讓我愉快。
大雨把窗外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仿佛把我們籠罩在現實外的另一個時空,在這個維度里時間可以被完整地看見,所有已逝的、還未發生的都在,跟宇宙一樣無限、永恒。